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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晓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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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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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有一些记忆,在麦黄时节被轻轻拾起

 

-1-


有一种情愫,总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方,以一种特定的方式触动你的内心。


就像五月将末的这个正午,温热的风,从开着的窗子吹进来,空气中隐约有了一股麦子成熟的香气。


某种冲动驱使着我的脚步,穿过乡下老房子门口新修的柏油马路,走过两边种满葡萄树的羊肠土路,映入眼帘的,是一望无际金黄色的麦地。


记忆真的是一种复杂而奇妙的东西,它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将彼时许多你认为已经模糊的画面呈现在脑海里,且愈来愈清晰。


头顶的太阳,毫不吝啬地将它的光芒为即将成熟的麦子涂抹上一袭象征丰收的金黄。


俯身,拾起一棵麦穗,目光所及,是麦芒间褐色的麦粒。那一刻,拾起的,还有一些根植于心底的回忆……



-2-

小时候那次被父亲掌掴,印象最深的,是我竟然没有掉一滴眼泪。


而此刻,再一次回想起那夜母亲眼里的焦灼与绝望,回想起父亲打了我转身时,那晒得脱皮的脊背,以及留在我脸上火辣辣痛的掌印,我竟不可遏制地泪水滂沱。


那种来自心底的痛,是我的儿子一岁多时走丢的那次,我毫无目标地疯狂询问街上每一个路人,当儿子被父亲找到,我大哭着,用力打了儿子的屁股时,才深刻地体会到。


彼时,烈日下劳动的辛苦和无奈,让我及其讨厌学校专为夏收而设置的假期。


随着父亲母亲手中的镰刀,一下一下有节奏的挥舞,一大片麦子便整齐地躺倒在身后。我跟在他们后面,将割倒的麦子码成一堆一堆,等候父亲开手扶拖拉机将它们装上车,再拉到碾麦场。


每次,车都装成一座高高的小山,爷爷站在山顶将两条粗麻绳打成结,分别撒到车厢两边,父亲母亲一人一边拽着绳子一头,爷爷便开始喊号子:一二……嗨哟!一二……嗨哟…...


随着号子声,父母用力将绳子往下拉紧,最后在车帮上打结,将一车麦子捆得结结实实。


爷爷的那声“ 嗨哟 ”,尾音是扬起来的,在我听来很好笑,所以,每次我都会站在一边捂着嘴偷偷地乐。


总算装完了最后一车麦子,一家人坐在地头树荫下稍作歇息,母亲拿出了只有麦收时才舍得买的绿豆糕和格瓦斯。


也只有那留在舌尖绿豆糕的香甜,和一打嗝便涌上鼻腔格瓦斯的激爽,才会让我对这个假期少了些许厌恨。


大人们忙着碾麦子去了,无聊的我,为了追逐几只在刺角花间飞飞停停的蝴蝶,最后竟将自己弄丢了。


晚霞将西边的天空涂染成炫目的红色,还没有收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头,起风了,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金红色的浩瀚的海边,一层层海浪蔓延、扑卷。


我忘情地陶醉于滚滚麦浪,仰面躺了下来,听耳旁麦秆被压倒的“ 咯吱 ”声,听风吹过麦尖的“ 沙沙 ”声,听自己心跳的“ 咚咚 ”声……


天黑了下来,一睁眼看见繁星满天,周围静得可怕。


忘了自己如何找到回家的路,也忘了当时心里有多么恐惧。总之,当我回到家门口,看到灯火通明的院子里,奶奶坐在凳子上,连声骂我:“ 死女子,天黑了也不知疯到哪去了? ”母亲焦急地原地打转,眼睛里充斥着焦灼与绝望,爷爷和父亲则在外面四处找我。


奶奶瞥了我一眼,气呼呼地回房间去了,母亲眼里的绝望被泪水替代,她疲惫地拉过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为我抹掉脸上的尘土。


不出所料,我挨了父亲的掌掴。


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哭,听着爷爷嘴里的责怪,看着母亲眼里的泪水,以及父亲那晒爆皮的脊背,我却不为所动。


那夜,我的梦里尽是大片大片的麦地,和萦绕鼻尖清香无比的麦粒。


-3-

那一年,麦子熟了,爷爷却走了。


爷爷已病入膏肓。倔强的我,宁愿顶着烈日帮家里收麦子,也不愿守在爷爷病床前,哪怕一刻。


爷爷咽气的时候,我不在跟前。甚至一声也没有哭出来,当然,偷偷掉眼泪的时候,我不愿让任何人看见。 


彼时,我不明白,为何小时候那么疼我的爷爷,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古怪暴躁、不通情理的怪老头?


我清楚地记得,爷爷给我买的黑色猪皮皮鞋,我喜滋滋地穿在脚上,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清楚地记得,每天午睡起来上学前,我磨蹭在爷爷炕前,等他慢腾腾地从枕头下拿出给我买冰棍的五分钱;我还清楚地记得,爷爷带我去省城给我治眼睛,带我去公园,带我吃扬州炒饭……


我却记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突然变得让全家人都不认识。


他动辄就和奶奶吵架;对母亲做的饭挑三拣四;对父亲不睬不理;就连对平日里最疼爱的我,也常常是横眉冷对。


爷爷患病后的某一天,我无意中偷听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心中的疑惑才被解开。


一天,爷爷的一位朋友找爷爷借钱,说是家人病了有急用,爷爷就瞒着家里人将卖掉麦子的钱,连同家里的一些积蓄总共两万块钱借给那位朋友,谁知那人不久便神秘消失,再后来听说那人死了,据说那人是为了还高利贷欺骗了爷爷。两万块钱自然也就打了水漂。那时的两万块,在我的家庭里可算是一笔巨款!


爷爷一直有高血压,出了此事,一直想不开,不久便患下了严重的冠心病。


每次看到爷爷通红着脸,暴跳如雷的样子,我的心中就有说不出的害怕和怨恨。


我不再和爷爷说话,直到他去世。


往家赶的时候,经过一片等待收割的麦地,我说不准当时心里的感觉,有悲伤,却多了几分酸楚。


我仿佛看到爷爷和父母在地里收麦时的场景,听到爷爷站在高高的车顶,手里拽着绳子,嘴里喊着令人发笑的号子:一二……嗨哟!一二……嗨哟!


眼泪顺着脸庞流下,落在脚下黄褐色的土地,很快便蒸发在燥热的空气里。


多年之后,我似乎明白了爷爷心里的症结所在。或许,他是用自己的方式来掩饰心里的愧疚吧!遗憾的是,他为此搭上了自己的生命。


爷爷那令人发笑的号子声,偶尔还会走进我的梦里。 


-4-


与麦收有关的记忆,停留在我中学毕业之后的一段时光。


那段时光,不知是谁的倡导,周围忽然就兴起了一股种苹果树的热潮。


麦熟时节,很少再看到那金黄色的麦浪,取而代之的,是用一堵堵土墙围起来的苹果园。


再后来,有消息说队里的土地要被征用盖住宅小区。于是,苹果树被坎了烧柴,土地权且荒置了起来。


家里的日子越过越好了。父亲母亲都是特别能吃苦的人,父亲三十岁学开车,随后跑起了运输。母亲有一双巧手,晚上连夜做出好多漂亮的小孩衣服,第二天拿到集市上去卖,生意还特别好。所以对于我来说,没怎么过受穷的日子。


常常会怀念那些美好的日子:窗台上的收音机里,唱着热闹的秦腔戏,父亲刚从大队磨坊里拉回新磨的面粉,灶房里,奶奶和妈妈忙乎着起面、和面、揉面,我则在一旁帮忙打下手。


几个小时后,白白的馒头出锅了,院子里便飘满醉人的面香。抓起一个来,掰成小块泡进热腾腾的面辣子里,那美味,想起来总让人口水直流。


后来的日子里,奶奶常常抱怨买的面粉蒸的馒头不好吃。母亲虽做得一手好茶饭,却再也没有了记忆里的味道。


用来种麦子的地越来越少,学校也取消了叫做“忙假”的假期。


前年麦熟的季节,父亲拿到了用土地置换的新房的钥匙。


父亲和母亲忙着买材料,找人设计装修,去年冬天,顺利搬进了新居。


新房子里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园林式风格的北环路,听说路以北将要建造城北最大的防护林带。曾经,那里也是成片成片的麦地,只是这一切,再也回不到过去!


我想,在父母心里,对于曾经播种、收获过的土地,一定有着比我更深更浓的情意。只不过,从苦日子里一步步走出来的他们,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大过了偶尔从嘴里发出的叹息。


阳光下,一根麦穗紧紧地握在我的手里,就如同一些回忆,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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