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明正统间前就叫芭茅滩的地方,在这古代八百里洞庭边界的围堰之地,儿时的记忆里,有很多很多的大大小小的池塘。
每个池塘都被一条宽阔而蜿蜒的渠道串连在一起,塘渠边生长着比我们身子还粗壮几倍的许许多多的树,大多是杨树、柳树、苦枣树、樟树,蓊蓊郁郁的。如果从高空向下俯瞰,连在一起的渠道和池塘就如一根绿色的彩带上穿着的一串串珍珠似的。
池塘的首端由渠道通过资江大堤上的大水闸与资江紧紧连在一起,尾端则连着一大片不小的湖,淼淼洪洪的。
每口池塘不知从何时起都被先民取了个大家都通俗、形象、贴切的名字,如倒口塘、滨湖塘、龙光塘、八角塘、周湾塘、泉水塘、鲤鱼塘、莲藕塘、落水鬼塘……就如大人给自家的孩子取名一样,每个名字还能说出子丑寅卯的典故来。
话说“倒口塘”,之所以叫此名字,这是1954年大洪水决堤时冲刷留下的杰作,塘因此而得名。此塘就在资江大堤三岔堤地界,离芭茅滩曹氏大宗祠不足400米远的地方,邻资江大堤内侧。听说这塘的深层有沙质地层通道与资江连在一起,水因此而清澈不能见底,鱼肥肉美,从不干涸。那时大队安排数台抽水机抽了一个星期,就是没能把它抽干抓鱼和捞取塘泥肥料。塘中有决堤冲刷后幸存的一个小岛,可能因为此片树木根系异常发达保护了土壤,决堤时也没能把它冲走。在1969年3月发生了珍宝岛事件后,我们这个年代的小朋友都把此岛叫“珍宝岛”,后来这种叫法就一直延续了下来。小岛上生长着许多茂盛的树木和竹子,岛上的鸟也不少,喜鹊、八角、白鹭等好多种,还有野兔在上面繁殖,还有乌梢蛇、菜花蛇、水蛇,更有青竹蛇、五步蛇等多种蛇在上面盘踞,大热天的常见水蛇在塘两岸间游来游去。因岛上有毒蛇,大人就不允许我们登岛,把岛上说得很恐怖,就算我们在塘中划着小木舟到了岛边也不敢登上去。
也许是因为有了生灵万物作伴,这些池塘也就有了灵性,岁岁年年这样不知疲倦的流淌,见证着乡村寒来暑往,秋收冬藏的变迁和社员们的喜怒哀乐。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确实,每到春天,池塘边的杨柳刚长出黄色的嫩芽,整个乡村的世界都被杨花的花絮弥漫,忽散忽聚,飘飘悠悠。飞舞的杨花似翩跹的洁白如玉蝴蝶, 似飘似飞。又像飞舞的蒲公英的花,轻轻盈盈的。好像这些花不是从杨柳枝上飘出,而是天女从天宫上撒向人间的花儿。这些花像蝴蝶一样调皮,一会儿落在屋檐下, 飘过门窗,涌入室内,有的飘到田间地头,有的落在树枝上,有的飘在行人的脸上,粘在人的眉毛上,头发上,衣服上……为万物复苏的春天增添了几分生气。
春风一吹,春雨绵绵,池塘里的水也多起来。池塘畔及池塘里开始长起了嫩嫩的、黄黄的、绿绿的春草。池塘里的小荷也露出尖尖的角儿,蜻蜓时而风舞,时而张着翅膀站在小荷尖尖上耍着杂技。燕子时而在池塘上空高飞,时而斜飞钻进杨柳丛中,时而贴着水面飞一会,时而翅膀或脚点到水面上。春天也是多种鱼繁殖产卵的季节,鱼为散子就会在水面上多次用力跳起,然后"嘭"地一声落下去……这时春水里的池塘被装饰得如梦如幻。这季节里,杨柳树上各种鸟儿也多起来,比冬天更勤快,唱起了婉转动人的春歌。正如南北朝谢灵运有诗云:“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春塘水满,少妇少女们挽起衣袖,站在吐芽长叶的杨柳树的池塘边的石阶上,洗衣挑水,时而传出美妙的欢笑声和动人的歌声。池塘里,水鸟、鹅、鸭子在尽兴畅游,时而将头扎起水中,荡起层层圈圈的涟漪,时而得意的鸣叫几声。声音在池塘里向四面八方扩散,像是从塘边杨柳树深处发出来似的。常有三五成群的小朋友捡起地上薄薄的瓦片,在塘边欢快的玩起古老的打水漂游戏比赛,看谁漂的距离远,看谁点击水面的次数最多,有时会为计数不准而争吵几句,要是达不成一致,就重来一局。
春天的夜色里,池塘里蛙声如潮,和着田间地头的蛙声,不停敲打着夜幕,想要把夜幕撕破似的。萤火虫儿在池塘边杨柳丛中飞来飞去,闪动着熠熠的光华。池塘的美丽的春色真不知用什么词语才能准确表达。
夏季的池塘另有一番景象。湖区的小孩子们对池塘的水有不解之缘。
在池塘边垂钓是孩子的经常玩的项目之一。小孩子们都用自家院子里的竹竿自制鱼竿去钓鱼,如果没有鱼钩就拿母亲的缝衣针加热后把它折成简易的鱼钩子。孩子们钓鱼的情景正如胡令能《小儿垂钓》的诗描述的一样。“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路人借问遥招手, 怕得鱼惊不应人。”一个蓬头发蓬乱、面孔青嫩的小孩在河边学钓鱼,侧着身子坐在草丛中,野草掩映了他的身影。听到有过路的人问路,小孩漠不关心地摆了摆手,生怕惊动了鱼儿,不敢回应过路人。因为塘渠和资江及一片大湖连通在一起,那时又基本没有农药和化肥,池塘中的鱼很多,每次都会有不小的收获。在那个肉食牲畜生长期长而肉类紧张的年代,鱼虾是小孩子们改善生活的重要途径。
泡在水里玩耍是小孩子们在夏天的日常工作。扎猛子、蛙泳、仰泳、跳水等这些游泳比赛是少不了的。静静的池塘因小孩子的欢笑声,溅起灿烂的水花声,小孩子在池塘追赶鸭子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好不热闹。孩子们又时捞些水草准备回去喂猪,有时从塘里摸些塘螺、螃蟹、河蚌,有时从水草里摸些小鱼小虾。有时把捉在的小螃蟹就找来些树叶枯枝就在在池塘边生起火来烤着吃,另有一番风味……池塘边长大的小孩子全没有城里小孩子的白净,皮肤都油油滑滑的,像泥鳅一样。
进入秋天塘边的杨柳开始变成浅黄深黄,然后依依不舍离开树枝,不少随风飘逸到了池塘里,池塘边的水中堆积厚厚的一层,在秋天的夕阳里整个池塘由表及里泛起金黄色的清清澈澈的光芒。水面上的荷叶像少女深绿色的裙裾在金色的夕阳下妖娆。水草也由绿色渐渐变成黄褐色。
秋收里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那些捡禾穗弄得满身汗水的小孩子们还不忘到池塘中来洗澡。此时夕阳下池塘,杨柳的影子在金色的水里曲曲的荡漾,天上偶尔可见一群的大雁排成一字或人字形状朝南飞去。小孩子贪玩,不时游在池塘中央,感觉秋天的夕阳里的水和夏天是不一样的,那么的清澈,那么的稠密,那么的温凉。捧一捧在手里任其在指缝间流溢,如一颗颗金色的珠子酽酽从手心掉落。一位小孩子泡在秋水里,不禁打了个冷颤,然后呼的一声:“这水好凉快啊!”是啊,天凉好个秋,这秋天这样悄悄来到了人间。
城里人会以为冬天是农闲的季节。其实,冬天的农村也是很忙碌的。池塘的冬天也要忙碌好些日子。冬天的池塘边社员们架起一台台人力水车,坐在水车架上,用脚踏抽干池塘里的水。一为捉鱼,二为挖藕,三为捞塘泥作来年田野里的肥料。
抽干水后,社员们就赤足在冰冷的池塘里捉鱼,一条条的肥鱼收入一个个箩筐里,挖出一支支又大又肥的莲藕,装入箢箕中,着实让人喜爱。老老少少妇女们围在塘边说说笑笑,那种收获在欢笑声在辽阔的天空久久回荡。
芭茅滩的池塘是魂牵梦缠的池塘。池塘鲜活了四季,鲜活了我们的生活,也鲜活我们的记忆。
后来实行分田到户的家庭承包责任制,塘渠边集体的所有的树木都被一棵棵分到了每家每户,不久这些分到户的生长了成十上百年的硕大的杨柳树、苦枣树、樟树等,都遭遇到了同样被屠杀的命运,被每家每户砍伐光了,连树蔸子都没被留下,都被挖空了。绿树成荫的秀美乡村再也看不见了,实在是一种遗憾。
现在的芭茅滩,再也找不到小时候的池塘。因1998年的大洪水,让资江大堤差点又遭受了1954年后决堤的覆辙。为了加固江堤内堤,不久就用现代生龙活虎的挖泥船从江中通过管道将泥沙输送到内堤,由于抽进来的泥水泛滥,运行了数百年的塘渠就这样被一个个无辜填平,消失了历史的风貌。
南宋朱熹有诗云:“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可惜,如今芭茅滩的池塘已经消失了,只能在我们的梦里,只能在我们的记忆里了。对于将来的人来说,诗人笔下的美景也许只能是他们的幻想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