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马蜂在人群顶上乱撞。
一看,他就知道那是只城里长大的马蜂。农村的马蜂比它个大,飞得比它快,飞行的动作也比它轻盈、优雅,更不像它这样形单影只。农村的马蜂都是成群结对地向目标发起攻击,他在村里的时候没少被蛰过。
他觉得自己很了解马蜂,他开始思考这只城市马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列高铁的站台?它的窝肯定就在这站台附近的某一棵树、或者某一个钢筋水泥之中隐蔽的地方。它大概是和其他马蜂飞散了,或者它是这窝里存活的最后一只,所以它没有了目标,到处乱飞,以至于都忘了注意自己的形象。
复兴号从远处驶了过来,像一条蛇。他两只手从两侧往下拽一下西服,再一并从后面抚平,接着右手往上挎紧文件包,昂起头挺起胸打算上车。
没带其他行李,找到六排的F座,他轻松地坐了下去。对面一堆老夫妻,往上面放东西,一样接着一样,他不理解他们怎么有这么多东西往上放,这个年龄拿着这么多东西,不觉得累?还有七八对这样的老夫妻,看样他们是跟团旅游来了。
他索性看向窗外,乌压压的人群,行色匆匆地乘客,他突然想起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说不准这些人当中也有个即将打胎的女人,她也许正在观察刚才的那只马蜂,想象自己就是那只马蜂,可以毫无禁忌的横冲直撞。
列车开动,很快便驶出热闹的市区,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一个劲地往后跑去。在路上的时间真好,他想。虽然这次见的那个供应商让他很恼火,那人看他的眼神仿佛他可有可无,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无视,那种很久没有过的被忽视的感觉,上次应该是考取公办教师之前,他去同村的在职公办教师家里,那教师看他的眼神就是这样。现在他的店面是小了,可是也在正常运转,疫情期间,倒闭的店面太多,他的两家店面还能保住已经不易。
经过一个山体隧道时,他将头转回车厢,虽然灯光有些昏暗,他还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虽然已经十几年没见,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长了一张她们家传统的脸,但又比家里任何人都好看,或者说在她们家传统长相的基础上升出一种独特的气质,她还是小学生时他就发现了这种倾向。她现在就在他前两排靠近过道的座位上,捧一本书,慢慢翻页,她的头发黑亮顺滑,不时掉下一捋,她便用手掖在耳后,这样子像是一幅画,整个车厢估计只她一个人在看书,其他人都是捧着手机戳一戳、按一按。
他当然不会去主动打招呼,他不想打扰她认真看书,他是长辈,他和她叔叔前两年还发生了些不愉快,总而言之,他就这样看着。她却感受到来自后面的目光,她回过头,看到了他。她表现出了一些惊讶,但很快,便镇静下来,他冲她微微笑起来,就像上学时,她答对了一个他提出的难题。她阖上书本,把它放进前面的托特包,背起包向他走过来。
她看着他,叫一声文叔。接着微微弯腰,笑着跟他旁边的那青年说,同学,能跟你换一下座位吗,这是我叔叔,很久没见,我想跟他说会话。青年从手机游戏中抬起眼,看着她,呆呆的,愣了一下便说,好好。她抬起左手,指着自己的座位告诉青年,我的座在那边,不远,谢谢你,青年起身走向她的座位。他看着她的手,瘦白、嫩滑,一看便知她的生活衣食无忧,也可以用养尊处优来形容。她坐下来,把包放好,跟他聊起来。她说,文叔,还好吗?家里都好吗?他苦涩一笑,机械式地回答,都好,都好。家这个词像大石头压得他这些年无法呼吸,她是知道的,但是最基本的问候还是要有。
长大了,都长大啦!你们都出息了,你,和你弟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现在都有了成就,替你们高兴,离开老家,在一个新的城市过得风生水起,他看着她说。
文叔,外面的世界也没那么美好,我们也很累,也有压力,可是只要想起老家的人和事,就有无尽的动力,像永动机,鞭策我们前行呐。还记得吗?三年级时你给我们上课,讲天安门,你告诉我们外面的世界和家里是不一样的,你给我们讲的那些东西,让我们对这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想出来看个究竟,所以我和弟弟,一直想走出来。她想起小时候,跟他聊起来。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她们班是他教的第一批学生,他刚考了教师,洋洋得意,跟同学们分享他的北京之行,那个年代能去趟北京可不容易,他跟孩子们讲着,看到她们那专注的眼神,觉得自己选了一条正确的路,那时他那么热爱那份工作,对以后的人生充满了憧憬,只是没想到,后来一切都变了。想到这,他觉得自己又掉进了海里,喘不过气来。他转开自己的念头,问她,今天是出差?
她回,嗯,有个培训会议。文叔你来这里办什么事?
来看看货。他简单地回她,供应商那副嘴脸又浮现出来,他一点不愿多想。
还开着连锁店面?效益挺好?她早听母亲说,这些年他接连开了多家品牌代理店,挣了不少钱,买了名车,过上富足的生活。她一直敬佩他,做事干净利索,敢舍敢弃,当年从铁饭碗教师队伍中退出,大家都很不解,千辛万苦考上的编制,他又那么热衷讲课教书,从他讲课神情、备课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在这份工作中心情是愉悦的。
疫情影响比较大,不过还过得下去。孩子多大了?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你和你弟弟小时候的样子呢。你知道的,我很喜欢你们。他是真心羡慕她们家的孩子。
她当然知道,一直没提孩子们的事,是怕他伤心。她看着他,头发虽有几白丝却依旧精致又倔强。在她年小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思考为什么他的鼻梁比别人高那么多,他讲课的时候,喜欢看向窗外,这种时刻他的鼻梁就变得突出又剔透,让她的目光难以移开。就是这头发这鼻梁,在他后来不如意时,也不曾露出一丝的胆怯。他一直很挺拔,现在坐着也能看出来,当时他是全校最受人瞩目的青年教师。
小的都上幼儿园啦。她想岔开话题,不让他多想,不去触碰他心中最疼的那块地方。她想和他谈谈自己这些年内心深处的想法,她一直觉得,他不只是长辈,还是自己的老师,和自己是一类人,或者说,她就是以他年轻时的样子为模板去成长的,纵使性别不同,他一直是她钦佩并且想成为的那类人,他不只引导她走出去,还影响她的择偶标准。她看着他,坦陈到,这些年忙活孩子,少了对自己的提升,觉得人呐,不能停下学习的步子,要不容易感到孤独,就像奔涌的河流裹挟了大量的泥沙,跟不上就被搁置在那,一旦落下了,再也看不见大海,容易让人迷惘,这是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要不我说我们也是有压力,反而在老家那种闭塞的地方,容易满足,文叔,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你这些年也经常出来,是不是也有这种害怕被落下的感觉?
对我来说,那是很久之前啦,这些年只顾生意上的琐事,都忘了自己也曾经像你们现在这样有追求,像是追光的孩子。曾经他也是一个追光的人,希望能有机会去看看祖国的每一个角落,用脚步去丈量他热爱的土地。后来他成了老师,奉献自己的知识,让更多孩子走出去。现在,他的很多学生确实走出了小县城,可又有几个过得如她那般如意?他亲眼看见许多从大城市过不下去又回来的年轻人,眼高手却低,回来后无所适从。想想,可能还不如让他们一开始就在家乡做些顺心的事情,又能发展那座小城镇。那段有生命力的日子,清贫又踏实。
文叔,那是你当我们老师时候的感觉吧,不当老师以后后悔过吗?虽然后来你挣了不少钱,富裕了,但是,她们说你变了,精气神变了。这是不是就像你说的,没有了追光的感觉了?
小洁,你还记得咱们去爬云峰山吗?你叔叔婶婶,我,你惠姨,还有你,当时我还教你用相机,你给我们拍了照片的,你那时十岁左右吧。
她不记得了,毕竟那时她还小,小孩和大人的记忆着重点是不同的。她说,印像不深呢,可能当时光记着玩了。
他接着说,就那一段时间,我觉得是最快乐的。自由,爱情,健康,平凡,不羁都在其中,现在想想有种在云端上的感觉。后来,再去爬那山,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景致当然没有大的变化,心境却不一样了。你惠姨,那时候长得好看吧?
惠姨长得自然不用说,出了名的标致。我记得那时大人都说,找媳妇照着文子媳妇的样子来,且不说惠姨的长相,她的秉性和脾气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呢。一直温温柔柔,没见过她发过火,大声说话都少见。印象中,她总用一块手帕将自己的头发绑起来,美丽又独特,恬淡静雅,一直很喜欢她,没由来的觉得亲近。惠姨也挺好吧?
想起现在的刘之惠,他突然鼻子一酸。拿出手机,去找最近的一张照片,打算让她看看生活能怎样的去改变一个人。他说,小洁,想看看惠姨?来,你看这一张照片,最近照的。她凑过脸去,照片中的女人看着镜头笑得无奈又朴实,但完全不是以前的那个惠姨了,她似乎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曾经被手帕绑起来的浓密黑头发已经白了一半,最让她无法体会的是她的眼神,看不出一丝生气,是灰灰的绝望。让她的心情也不由地坏了起来,感觉看不到光,心里面堵得难受。
她从满心欢喜到震惊,再是无法理解,再到失望的表情,他都看在了眼里,虽然,她尽力想表现得平静。他早有预期,毕竟刘之惠的变化太大,这变化不是一朝一夕,是日积月累的。他问,是不是完全不是你心中的惠姨了?她回,惠姨老了,人都会变老,没什么。他说,可是,平常的变老只是皮肤松弛,皱纹增加,你惠姨却感觉变成了另一个人是不?她点点头,问他,是因为孩子?他回,大概是,可也和人的性格有关,也是我的孩子,我变化就没那么大,是吧?不是我不爱孩子,可能她对孩子爱得更深,我现在做的这些不都是为了那两个孩子?我从教师队伍退出不也是为了他们?
两人再无言,却不觉得尴尬,仿佛是经过默认,又或者说是一种默契。
一会,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窗外。窗外的村庄,静谧,可爱,像是年暮却拥有童心的老人,看车来车去,兀自孤独。她想起奶奶,总是坐在门前想事情,一坐半天,静静地,静静地。就那么坐着,概也是一种修行,能净化心灵,都说返老还童,能有一颗孩童的心,再垂老的人都可爱。她又想起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的吧,毕竟对于行动不便的老人,静思是最朴素又奢侈的活动,她奶奶和他母亲是一对亲姐妹。
老人们说,他是姨奶奶和外地来修河堰施工队的工程师生的孩子,那工程师文气挺拔,他和那人长得一样,一点不像他爸。就是这样,作为个体的人,莽莽撞撞来到这个世界,被命运的手操控,过着不同的生活。他读书好,前二十几年的人生之路顺通无隅,娶了赤脚医生家的漂亮女儿,原本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
他看向远处,山峦起起伏伏。想起两个孩子,像两座大山。
年轻时的刘之惠,像从他心坎里长出来的人儿,他哪都喜欢,谁又不喜欢?家里人、左邻右舍都觉得这是上天所赐的姻缘,再没有比他俩更合适的夫妻。他们在爱情的海洋里享受幸福的一切,连空气都是甜的、香的。他没想到后来生活会变成这样。
结婚没多久,刘之惠怀孕了,他要做父亲了,这个新角色让他异常兴奋,他看着刘之惠肚子一天天变大,想象孩子在一点点成长。他还记得那个梦,他的大女儿,穿着橙色条纹衣,坐在一条小船里,向他驶来,孩子冲他笑,笑得他心都痒了,真可爱,又神奇。孩子长得既像他又像刘之惠,两个人结合,长成这个新的小东西,像是获得了永生。梦醒了,他用力抱紧刘之惠,怕孩子跑了似的。
孩子出生了,小小的一只,白白粉粉的,跟梦里一样可爱。那段时间,他给孩子们上课都会讲他刚出生的小女儿,孩子换一件衣服,他都会讲一讲。他会笑着跟孩子们说,女孩子就该穿的粉粉嫩嫩,让人看见就心里暖和着嘞。小女儿还特别爱笑,他上课就特别高兴,跟孩子们说,同学们,咱们要笑起来,心情好了学习才有动力。看见她,他觉得,自己的小女儿长大也会这么可爱,她还有个弟弟,他希望自己赶快再生一个男孩,像她弟弟一样的男孩,那他的人生就圆满了,他是那么爱小孩儿。
小女儿渐渐地长大,睡觉特别容易惊醒,经常吆吆喝喝着就醒了哭闹起来,他们不在意,以为孩子孩子白天可能是玩的太兴奋,晚上大脑还在继续呢,他还跟刘之惠说,小宝看起来就爱玩呀,像我,爱玩的孩子聪明呢。
直到那天,孩子突然口吐白沫抽搐起来,他在上课,家里差人来叫他,他骑车飞到家,一屋子人,宝宝小小的,躺在那里,脸色发白,人中已被掐得发青,眼睛滴溜圆。刘之惠则垂着脑袋,头发散了大半,脸色比小宝宝还白,眼睛满是惊恐,在那颤抖着,衣服上的土渍能让他想象出刚才发生的一切。他记得当时有一只马蜂在窗棱那乱飞,他很烦躁,抡起衣服,打它在窗棱上,马蜂飞起来,从窗子逃逸了。他抱起孩子,孩子还冲他笑,可怜的孩子不知道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多让家人害怕。他抚摸刘之惠的后背,想给她一些力量,让她好起来,他安慰她,不用害怕,有医院呢,有医生在不用怕。
那以后,他和刘之惠,一直奔波在给孩子看病的路上。癫痫,精神系统的问题。一切和精神相关的疾病都不好治,大脑的组成太精密,一根线条错位带来的整个人体机能重置,即便医学现在这么发达,癫痫病的治疗难题也没被攻克。
开始的时候,刘之惠听了他的话,觉得有医生在呢,病都可以治疗,孩子总是有希望的。渐渐的,对这个疾病了解的越多,越知道这个病是没法根治的,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了。女儿越长越可爱,发病的次数也越来越多,症状也随着年龄的增长加重起来,带着孩子全国各地看病,需要太多的时间,刘之惠辞去了在土产公司的工作,专心照顾孩子,很多次夜里,他都听见她辗转反侧,偶尔还会抽泣。
也是从那时起,他觉得刘之惠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像是有一朵恶毒之花在她身体里发芽,吸取她身体里的津液,耗废她的机体里的养分,争夺她的灵与气,让水润的她开始枯燥,他们的夫妻生活也开始枯燥,像鱼找不到水,他开始觉得很干渴。
疾病的治疗光耗上时间总是不行,还需要金钱,他只能辞去教师的工作。他热爱教师工作,那让他觉得人生有价值,孩子们成绩好一点他就觉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多一点,孩子们慢慢地掌握知识,在知识的海洋里畅游,找自己的路,这让他看到了无限可能,他想象他们以后的辉煌人生,这人生之路离不了他的指引,他感觉自己像造星的人,她就是他的得意作品。好在,他总是有些运气的,生意做得顺利,这让他有了稍许安慰,他觉得,上帝关上这扇门,总算给他打开了另一扇窗。
大女儿六七岁的时候,他决定再要一个孩子。他当时心想,女儿这个样子,婆家是不要找了,他养一辈子吧。每每看见刘之惠那哀戚戚的眼神,每次看到她看人家正常孩子时那恨不得想吃了人家的贪婪目光,他都觉得他有责任重新点燃她内心希望的火苗。他也是,每次看到正常的孩子,他都无比的羡慕,人家孩子的笑那么让人踏实,不像他的女儿,每次大笑都让他的心发颤,他的心一直是悬着的。他想象人家孩子将来有所成就,找到心爱的对象,延续生命,而自己的孩子可能就这么庸庸碌碌过着平凡都算不上的人生,他心里就发堵,他多么希望他的女儿也能过上平平淡淡的正常生活,哪怕是最普通的人生也行,可对她来说,这是奢求,永远永远不可能。他认为,这个遗憾是可以弥补的,他要修复人生,再生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
怀孕,又十月,他的儿子出生了,如了他的愿,是个男孩。长得很像姐姐,是个帅气的小男孩,他和刘之惠总是盯着孩子看,希望能看出他和姐姐的区别,虽然他们知道,孩子小的时候是看不出什么的,可就这么看着也仿佛有了希望。总是和姐姐不一样的嘛!可世间万物,总归有区别,可这区别也分外象和内涵,他们只是看孩子外在的一些微乎其微的表情动作,这哪能看出什么!
儿子第一次发病,他彻底断了念头,没了任何希望。他觉得自己以后的人生就这样昏暗了,长久的昏暗,没有黎明,清晨永远不会到来。刘之惠开始巨变,带孩子的疲惫也激不起她内心的任何波澜,她像个机器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她连哭泣的欲望都没有,她的身体彻底变得干枯,无论他怎么样都唤不醒她。他生意做大了,他们过上了物质丰裕的生活,可那个家是没有灵魂的,那两个孩子像两个千钧重担,真的让他喘不上气。可他不能停止,他不做好铺垫,孩子们将来就得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所以即使他面对那蔑视他的供应商,依然要舔着脸去求生意,他是真不愿想起那嘴脸。
他将脸转回车内,她还在看窗外,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了,气质在她脸上沉淀,让她的脸散发出既文学又时髦的气息,看着那脸仿佛在读一本现代文学专著,他打断她,问,多长时间没回去了?
有几年了,自爷爷奶奶都去世,父亲母亲便住过来,回去的次数就少了。听我母亲说,叔叔和你一起做生意,后来还有些不愉快?
没什么大事,或许错在我,你知道,我要尽量多给孩子们留些钱财,惠姨你也看见了,她有些疲惫,指望不上。他还是那么真实,自古文人真性情,不虚假掩饰,他做商人这么些年,还是留着当老师那会儿的文气,对于现实他不会逃避,不侍歪曲,也许这也是他和其他商人不同的地方,又或许这也是他生意成功的一个原因。
文叔,我叔叔你知道的,他一直追随你步伐,他是羡慕你的,比如当时你考上了老师,叔叔没有,婶婶没有惠姨那么漂亮贤惠,你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都是他所希望的。
我又何尝不羡慕他?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叔叔的孩子很健康,这世间总归是健康正常的人比较多,偏偏他的两个都不是。她记得母亲说过,他孩子这种病是遗传,大概率是他或者刘之惠的基因有问题,或者他们两个没有问题但是结合起来有问题。他们两个太完美。
文叔,当年我看见你和我婶婶推车走在校园里,还误会过你们,谁能想到她后来成了我婶婶。
你这孩子。他笑起来,笑得很放松,眼睛周围的皮肤打起褶子,那些褶子在挣扎,因为他很久没这样笑过,皮肤有些不配合。这让她想起他那时课堂上放肆的笑,她心里突然浮出一些怜悯,他也曾是无忧虑的单身汉,生活给他一遍遍的重击,可他依旧笑着面对,不放弃,他还是她敬佩的那个人。
列车里想起标准的普通话报站声,他即将到站。他跟她说,要下车了,在这车上遇见你很高兴,让我想起很多幸福时刻,你知道,那是不可多得的。希望你工作顺利,不要停止前行的步伐,如果偶有停滞,不要觉得孤独,无论哪一种状态,你都不是一个人。她站起身,给他让路,文叔,再见了。她看着他背起包往车厢出口走,背影是挺拔的,却又很苍凉,透着不屈服的倔强与孤独。
车慢慢停下,他笑着回头看她一眼,消失在了人群中。她想,下次再见不知何时了。
培训结束之后,她第一时间去看母亲,她想跟她说说在列车上遇见了他。她穿过那条窄窄的巷道,在小贩的吆喝叫卖声中,瞬间回到现实,小房子是她公公婆婆早期买给她结婚用,烟火气很浓,附近店面和商贩密布,一度让她怀疑,公公婆婆早就看出她的出世需要市井气的熏染。后来买了大房子搬走,她竟真怀念这烟火的气息。一直没卖掉,一方面是她不缺钱,另一方面便是她想留住当时在这小房子居住的回忆。父母从老家过来,她征求了公婆的同意,便让他们住了进去,房屋闲置总会生出凄凉的味道,人住进去,房屋才会有人气,才是物尽其用。
她进门,母亲正看着电视剧,对于这些老人,手机电视比儿女陪伴的时间长。见她进门,母亲起身,边接她手里的东西,边说,回来了,从家里过来?她回,还没,先来看看你们。母亲将东西放进厨房门口的储物柜,问她,怎么倒先来这里?她坐上沙发,拿起橘子自顾自地剥起来,只有在母亲这里,且只她一人,才能卸掉所有,做回她自己。
她招呼母亲坐下,妈,你别忙活了,过来我跟你说说话。
说话就说吧,还用坐下?我把这些东西归置归置呀。虽然这样说,母亲还是放下手头的东西坐了过来。
妈,我在高铁列车遇到徐立文了,他出差看货。
也好几年没见着他了,变化大不大?挣那么些钱,这岁数了还出来跑,也是不容易。
他倒是变化不大,他给我看了刘之惠的照片,她变化太大,跟我记忆中的完全变了个人。
来这之前,就听说她出了问题,说是整天对着副画像三叩九拜,叨叨不停呐。年轻时我就看她不大对劲,哪有人那样贤贤惠惠,不挣不抢,温温柔柔,说话都不带大声的。这种人,受了委屈都不知要说出来,全都吞进自己肚子里,能不憋出病来?
母亲一直很理智,她开始庆幸自己遗传到了这种坚毅的品质,虽然母亲文化程度没那么高,但是拎得清的性格、为人处世的风格深深影响她,这是骨子里自带且在成长过程中慢慢熏陶出来的。她喃喃到,那他的生活压力更大了。
母亲接着说,你不知,他亲爸,那个工程师,那几年回来找过他,已经白发苍苍的啦。徐立文有个亲姐姐,就是那种病,他孩子都是遗传,偏偏他没事。
她不知,对他来说,他的健康是幸还是不幸。
转过年,父亲母亲回家修坟。给她带回个信息,刘之惠在那个几十年不遇的大雪天,走丢了。寻人启事贴出去,如石沉入大海,再没人见到过她。
她想,大概是白茫茫的大雪吞噬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