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小河,从上游来,穿过村子向南流去。河两岸是高高的河堰,护堤林沿河堰蔓延生长,像另一条绿色的河。林住在河西岸的村子,自她有记忆起,小时候的日子就是挎着篮子,从村子这边爬上河堰,翻过去,篮子满了,从河堰翻过来,走一小段路,回家,家就在村东头最靠近河堰的地方,离河最近。
林最喜欢夏天,她穿个简单的小布衫和短裤去河边抠蛤蜊,河水清凉,在河岸,看见沙滩有小孔,下手一抠就是个小蛤蜊,她一会就能抠一小篮子,拿回家奶奶用笊篱在热水焯熟,汤鲜肉香,吃不饱吃不好的日子里,多亏了这小河。她最害怕冬天,那般冷啊,窗户上一层的冰,风从窗户缝往屋里钻,她在被窝里不愿出来,再多的衣服也不够暖和,况且她没那么多衣服,地都冻上了,她翻过河堰去捡干树枝,再多的树枝也不够用,这活看不见个头。当然,她喜欢春天去挖些野菜,也喜欢那些小野花,太阳暖和和的,她在野地里就能眯一会。到了秋天,她总有意外收获,这是收获的季节,她随便找一块地就能刨出人家刨剩下的花生,野果子也成熟了,随处可见。她在这四季的交替中见风成长。
奶奶的腰从来都是弯的,在她四五十岁的年纪,有段日子总吃不饱,吃再多也不饱,一直饥饿,等她觉得能吃饱了,不饿了,腰就弯了,再没直起来过。她一年四季穿着深蓝色的粗布衣服,黑色裤子和黑帮白底的鞋,鞋底是自己纳的,不干农活的时候,她几乎每时每刻都拿着锥子和粗的针线,鞋底太厚太硬,先用锥子锥通,再穿针线,一针一针纳出鞋底,一针一线缝上鞋帮,她自己一年不舍得换一双,哪个地方漏了补一补再接着穿。这些鞋,拿到集上卖了,是她们生活的来源。
奶奶不是林的亲奶奶,用村里土话说,林是大姑娘生的,也就是没结婚的大姑娘偷偷摸摸生了扔掉的。
林的爸爸还是小孩的时候,暴雨如注,河里发起了洪水,爷爷放心不下地里的那个大水缸,冒着大雨,翻过河堰要去搬回来,水涨得太快,爷爷和水缸一起被洪水冲走了,水退去后,在二十公里外找到了尸体,拉回来已泡得不成人形,奶奶将他埋在自家的地里,又一个人将爸爸拉扯大。靠着上一辈留下的几间房产,爸爸才能找到媳妇,可是林的妈妈总是怀不上孩子,村里老人有个说法,怀不上孩子的人家,要个孩子回来,作为引子,兴许就能怀上了,林就这样来到了这个家,当然,她是别人扔在河岸边的护堤林里不要的,奶奶听说了,把她抱回了家。
林忘不了那个冬天,她正在炕上睡觉,听见外面嘈杂的说话声音,她从结着冰花的窗户往外看,村里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她家的院子,还有几个大盖帽,她家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她妈妈的头发没梳好,穿着那件花棉袄,手上带着手铐,低头站在院子里,大盖帽满院子找,在靠近门口的牛棚里找到了几件铁器后把她妈妈一起带走了。林看着炕边木柜上的镜子,自己小小的脸上冻疮又多了几个,又疼又痒,她伸手去挠,头发掉了下来,她拿起镜子旁边的半截木梳子,往后梳梳头发,头发像杂草,梳不开,疼。过一会,院子里人都走了,她自己穿上棉衣棉裤,棉袜找不到了,她就套上那双棉鞋,鞋凉冰冰的,妈妈又没给她放火炉上烤,林记起来,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给林烤衣服和棉鞋了。
林拿着那半截木梳子,去奶奶家找奶奶给她梳头。吱呀…她推开奶奶家的老木门,那木门太老了,黑漆也掉得差不多,深深浅浅凸凹不平的木纹开始一截一缕地裸露在外,一动就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冬天坐在玉米秸堆上晒太阳的老人在喊疼啊疼啊,小小的林每次推门都害怕它会掉下来砸着自己。院子里多了一口棺材,她看见奶奶在那缝着一套衣服,她走过去,问,“奶奶,能给俺梳梳头吗?”
奶奶放下手里的衣服,转过来,说,“来,奶奶给你梳”。
她的背那么弯,眼睛红红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乌云。奶奶把她乱草一样的头发梳直,又把她没扣好的棉袄扣整齐,便接着去缝那套衣服,她问奶奶,“这是谁的衣服?”
“你爸爸的”
“爸爸呢,好几天没看见爸爸了”
“爸爸在那里面,你来看看爸爸吧”,奶奶看着院子里的棺材,眼神空洞,像死灰,她放下手里的衣服,领着林走过去。
林看见爸爸躺在里面,有个奇怪的大粗铁钉长在头顶上的头发里,头发里的血已经结痂,脸上倒是没有血,但变形严重,面目全非,林没见过这样的爸爸,很害怕,躲到奶奶身后,奶奶知道她怕了,就领她回屋,继续缝那套衣服。
林就坐在门堑上玩那个从大街上捡来的白色陶瓷碗,那是电工从电线杆上卸下来不要的,里面有螺丝,她把螺丝拧上再卸下来,再拧上,反反复复地玩,她除了这个没有其他好玩的,她玩着看奶奶在那缝衣服,衣服缝完了,奶奶拿到院子里,给棺材里的爸爸换上。奶奶又用白布给她缝了一套孝服,从头到脚得白。
奶奶拉她到自己身边,说,“小林,过来,奶奶给你换上衣服,穿着它送爸爸走”。
林问奶奶,“妈妈不来送爸爸吗?”
“不来,再不要提起她”,奶奶声音里充满凄凉和恨,林头一次见奶奶这么咬牙切齿地说话。
第二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帮忙,这些平时见不着的人,在这时不约而同地来到奶奶家,帮着奶奶把爸爸埋在了爷爷旁边。
她再没见过妈妈,那个一侧头发掖在耳朵后面,另一侧头发遮住半边脸颊的女人,长得不是多好看,却有个噶胡男人,林不知得多大的仇恨,才能趋使她和嘎胡男人一起硬生生将那个大粗钉子镶进爸爸的头里。嘎胡男人连自己的家和孩子都不要了,和她一起图什么?俩人被判处死刑,到另一个世界逍遥去了。
从那时候林就搬到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生活,自此和奶奶相依为命,再没扎进她家那个院子半步。她那时四五岁,也就是人类刚有记忆的时间。
到了上学的年纪,林看同龄人背着书包去村里的学校,她不知他们在那学堂的屋里干什么,有几次她趴在窗户上往里看,年轻女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讲讲,孩子们在下面跟着念,她很想进去跟着念,但她还有很多事要干,奶奶一个人太累太苦,她得多干一些,让奶奶不用再那样佝偻着背不停干活。再者,即使奶奶能用废布给她缝个书包,她也没钱买本子和铅笔,她依依不舍地从窗户下来,继续从河堰翻过去,到河堰那边她和奶奶分的地里去翻地、播种、除草、收获,小小的年纪,她就已是干活的一把好手,可即使这样,也只能勉强吃饱,除了能进学堂跟着女老师念书,她不知还有什么比吃饱更幸福的事。
河堰东面的林子里,有一间茅草屋,看护堤林的老鳏夫木老头住在那里,他常年戴一顶尖顶草帽,腰间挂一个老烟袋,穿的衣服和树干一个颜色,他在树林走来走去,像是与树林融为一体。他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粗糙像树皮,手更干糙就像树根,他长得就像一棵老树。村里的小孩都怕他,大人就拿他吓唬小孩,哪个孩子野的没皮了,大人就说,再不听话就把你送到看河堰的木老头那里。林不怕他,林和奶奶的地离他的茅草屋不远,林在林子里捡柴火也常看见他,他还给过林一只小刺猬,林把小刺猬放在篮子里带回了家,其他小孩都喜欢那只小刺猬,林也有了一件别人没有的东西。林还进过他的茅草屋,林就是想看看那传言中吓人的草屋是什么样的,真是茅草和烂泥造的屋,连床铺上都是茅草,木老头看见在草屋外探头探脑的林,伸出拿着野苹果的树根一样的手,说,“过来吧,给你吃个野果子吧”,他的声音也很苍老,跟他的外表一样,林拿着就跑掉了。
他还跟林说,“你不是老陆家的孩子,你是这林子的孩子”。
“俺不是林子的孩子,俺是奶奶的孩子”,林心里不服气,她怎么能是林子的孩子。
当时不明白他的话,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才明白,但已经晚了,木老头早已去世,她猜,木老头肯定知道她的亲生母亲,他天天在林子里转,林子里的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人已不在,林也不再纠结亲生母亲是谁,她有奶奶就够了。
林吃野菜野果在野风中成长,长得比其他孩子还要快,她比其他女孩要高要白,虽然模样一般,但一白遮百丑,她出落得挺像样,村里人说,还得是外来户,这村子里长不出这样的品种来。她长大一些,奶奶就老一些,俩人还是不停劳作,那几亩地被这一老一小种出了花,地里庄稼总比其他人家长得好,她们爱惜每一粒种子,每一棵植物。同她一般大的姑娘都去镇上上初中了,只有林还在村里,除了赶集去过镇上,她没去过更远的地方。
奶奶眼睛花了,手也不再那么有劲,她做鞋的速度慢下来,已经换不了多少钱,但她还是从来不闲着,哪怕是去捡些树叶烧火,她也不会像其他老人坐在外面晒太阳拉呱,她像个陀螺,永远在转,永不停歇。林看见奶奶驼着背不闲着,跟奶奶说,“奶奶,俺已经大了,什么都能干了,你不用光忙活,家里的事都留给俺,你也去和那些老爷爷老奶奶说说话。”
奶奶还是手里的活不停下,嘴里嘟囔,“奶奶闲不住啊,奶奶没那个命呀!”
可村里人说,这老太太能活到一百岁,她男人和儿子的寿辰都让她一人享了,奶奶不在乎村里人的说法,她从年轻时就听惯了。她孤零零的活着,林知道自己不是奶奶活在世上的理由,没有她,奶奶也能活得好好的,她活着看起来并没有目标,可这种人在村里太多了,那么些老人都活得说不出个所以然,却都活着。
农活不是一年到头都有,活不多的时候,林要做些活挣些钱,她早早学会了编筐编篓,简直是无师自通,枝条在她手里很听话,她让它们怎么弯它们就怎么弯,弯来弯去一个筐就成了。春夏季节,她去林子里割又细又长又直的枝条,柳枝最好,棉槐条子、荆条子都行,趁着枝条长得好,她多割一些放在家里,这样冬天她也能有条子用。她是个有心又手巧的姑娘,她编的筐篓在集上卖得好,可一个人两只手,再能干能编多少?也就够她和奶奶吃穿,大姑娘了,不能再穿那些破衣漏鞋,干什么都得花钱。不过,她坚信,有手有脚能干活,就饿不死,就能活得好好的。自小劳作,她手很粗糙,冬天就裂口子,她知道那种疼,整个手像在油锅里炸,她能忍,照样泡水编筐篓,她觉得编的不是筐篓,是对生活得希望,有了希望,手上的口子再疼也不算什么。
十七八岁的林,已然能独挡一面,她高大有劲勤快能干,自己就能把地里的活干得漂漂亮亮,奶奶没想到,到这个岁数她竟享了林的福,可以不用像陀螺一直转,可以歇息歇息了。这时林不只会编筐篓,她还学会了做衣服,她用攒了多年的钱买了一台缝纫机,收布料做衣服,她到集上去摆摊,其他做衣服的都是已婚妇女,只有她是个大姑娘,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只做那几种老样式,她盯着集上来往的人群,谁身上的衣服新潮好看,她看一看,一准能做个差不多,时间长了,找她做衣服的人就多了,她算是在集上立住了脚,能养活自己养活奶奶了。
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都还在上高中,她看见那些高中生眼睛就拿不下来,人家肚子里都是学问,是知识,人家的手像葱白,人家穿的都是成品的时装,她呢?白天黑夜不停地干,她这辈子就只能干这些体力活,她手上都是茧,比那看林子的木老头好不到哪里去,她还是个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她觉得自己比人家矮一个头,她连看人家一眼都觉得不配。可她看到奶奶,就觉得日子还得好好过,奶奶苦了一辈子,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她弯腰驼背地不也抗过来了,她从不抱怨,只是闷头干啊干啊,奶奶不慌不忙,在她眼里再多的活总有个头,日子再苦也能过下去,林想到这,就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幸福的,奶奶不把她抱回家,她早在林子里饿死了,跟好好活着相比,那些就不那么重要了。
村西头有个油坊,油坊家的瘸腿儿子叫春生,春生的年纪和林差不多。春生不是一出生就瘸,还没上学的年纪,他从人家高高垒起的山墙上往下跳,摔瘸了。那家人把山墙垒起来,再没钱往上继续垒了,山墙就留在了那,山墙里面是继续建房用的沙子,小孩一伙一伙的,嘴里喊着,“跳!”,就像一个个沙包导弹冲向山墙上里面的沙子,这些孩子不疯个满头大汗不回家,春生更皮,他大声喊,“看俺!看俺!跳!”,他冲向了墙外面没有沙子的水泥地台子,把一只腿硬生生摔瘸了。林也在那山墙上往沙子里跳过,只不过是趁着晚上没其他孩子的时候。
春生摔瘸了,就不再那么皮了,越长大越觉得比正常人少一块东西,他变得不那么爱说话,也不那么合群了。学习倒是还行,但整个县学习情况都不好,一年出不了几个本科生,春生上完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的油坊干起了活,反正是家里独子,油坊早晚是他的。年纪大一些,给他说媳妇的人不少,但他是个瘸子,别人介绍的那些女孩不是太磕碜就是看不上他,家里人着急。
春生妈是个有主意的人,家里家外是一把好手,她看好了林,她问春生,“村东头的林,你觉得怎样?我觉得这姑娘好,虽说她是大姑娘生的,没个亲人,像棵野草,但是她能干活,长得又高,还白,像模像样的。小小年纪,把地里的活干得明明白白,还能吃苦,吃惯了苦,一看就能理。”
春生脑子里浮现出林高大健美的样子,经过这么些人介绍对象,他对自己没了信心,他觉得林也看不上他,“人家又高又白的,还会做衣服,人家能看上俺?”
春生妈不这样想,她给春生打气,“怎么不能,你腿脚是不好,可咱家买卖好,不说大富,咱在村里是也算是上等日子,再说,你这也不是天生的,怕什么!我托人去林奶奶那问问。”
媒人进院子的时候,奶奶正拿着簸箕簸豆子,看人来了,奶奶停下手里的活,媒人倒不见外,找个木墩子就坐下来帮忙捡起豆子,媒人说,“林奶奶,林不小了,你就没想着给她找个人家?”
“想啊,想有用?谁能看上俺们这样的人家。”
“这话怎么说的,奶奶,林一看就是个有福的孩子,于家油坊那个春生,您觉得怎么样?”
“那个瘸腿的娃娃?”
“林奶奶,他那腿是怎么瘸的咱村里谁不知道,这点小问题不算事,你看他多能干,年纪轻轻就顶起家里油坊了,是个正经孩子,他妈妈,那是咱村里有名的精明人吧,儿子随娘,这娃娃也是个人精,林过去就等着享福过好日子。”
奶奶虽老了,却不糊涂,她知道这人生大事,得让林自己做主,自己虽然把她从林子里抱回家,可林跟着她们家没过过好日子,尽吃苦了,自己不定哪天就走了,林还是得靠自己。
“奶奶,俺没想过嫁人的事,俺觉得能够吃够喝够穿,能养活自己和奶奶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孩子,咱是女人,早晚得嫁人,春生家里日子好过,虽说他腿不好,但模样不差,你过去就能享福了,不用挂着奶奶,奶奶怎么也能过。”
林这时也像奶奶这个年纪的人,为了活着而活着,没有什么目标。对春生,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记得小时候他很皮,和一帮小孩满大街乱窜,拿着棍到处跑。不过,她听村里人传言,春生家每顿饭都有菜吃,菜里还有油,这也难怪,他家就是开油坊的嘛。林觉得那种日子要比现在强,她这种人,低到尘埃里,能过上那样的日子想都不敢想,现在这种日子就在眼前了,林同意了这门亲事。
林出嫁那天,太阳早早地将天边照得通红,喜鹊在院子里的老树上叫,喜字贴在那老木门,那棵老树,那口老井上,红红的喜字贴得人心里火热,太阳照着这口老院子,亮亮堂堂,像是林以后的日子。林在这生活了十几年,现在她要走了,奶奶眼泪不停往下掉,她说,“去吧,奶奶替你高兴,去享福吧,跟着奶奶你尽干活吃苦了,奶奶也是没办法。”自打从林子里把林抱回来,一晃二十年,猫一样的小娃娃长成了这样的大姑娘,时间过得真快,林要去过好日子了,奶奶高兴。
林拉着奶奶粗糙的老手,“奶奶,您对俺的恩情俺不会忘,俺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让您过什么日子”,“俺也没走多远,还在村里,就是换个地方住。”
春生就在这炽烈的阳光中颠着那只瘸腿来接林,看热闹的人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春生拿出喜糖满院子、满街地撒,撒得比一般人家结婚要多。春生挺稀罕林,林有着他羡慕的高大健全的身体,挺直的脊背在腰部自然地弯曲开来,圆滚紧实的臀部翘起,看得春生真想去摸一把,真是个健康美好的女孩子。红衣红裤红盖头,衬得林更白了,春生觉得林真好看,以前只见她破衣搭衫,天天挎个篮子往河堰那边跑,从来不见她跟他们玩,都没注意她什么时间出落成这样的大姑娘了,现在要成他的妻了,他心里美。
新房是新建的四间大瓦房,屋子方方正正,院子干净利落,门窗洁净明亮,林还没见过比这更好的房子,她一下爱上了这新房。撒麸子的小伙很卖力,麸子里面掺了红的绿的彩色明星星,林的盖头上和春生头上身上都是,都说麸子越多将来的日子福气越多,她跨过火盆,进了自己的家,开始了新的生活。
嫁到春生家,林一天三顿给奶奶送饭,每天从村子西头穿过整个村子走到村东头至少三趟,风雨无阻。春生家不差这一口饭,她这样送就送吧,春生妈觉得没看错人,林是个有情有义、知恩图报的孩子,她对奶奶好,将来对她们一家也差不哪里去。春生更不管,他现在就想等着天黑了,跟林往他们自己的屋里钻,他体验了女人的美好,沉浸在林美白健康的肉体里,林现在想干什么他都支持。村里人也说,“林这样的女子不多见,孙女做到这份上,亲生的也不过如此。”
林不再去集上摆摊收衣服,她和春生除了忙活地里的农活,就是在油坊忙。她看见一颗颗花生在被烤熟,被倒进榨油机,一股股的花生油就从机器里流出来,真香啊。可她看不懂家里最简单的流水账,她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她眼巴巴看见春生记账,看书,那些书都是从集市上书摊买的,他喜欢看故事会,林很羡慕,她多想知道那她一个个黑线团是个啥意思啊,这个瘸腿男人也是她最羡慕的那种有文化的人,这让她瞬间觉得连他的瘸腿都那么高尚。
她下定决心识字,那天春生记着账,她问,“春生,你能不能教俺也认字?”,春生惊讶,他这才明白他每次看书写字时,为什么林会有那种拔不出的眼神,像看着饕餮大餐,她简直想把他和那些书吃了,他原以为那是浓浓的爱意,哦,是他想多了,他忘记了,或者说根本往那想,林是不识字的呀,也是,她从小跟着老太太干活吃苦,哪有机会上学识字。他自然乐意教林,这让他感觉自己高大起来,他放下手中的笔,走到林身边,摸着林的头发,认真又怜悯地跟林说,“想识字还不简单,俺认得的都交给你,认字不难”,他把林拉进怀里,没一会就上下其手,他又想那事了。
林开始识字,春生捯饬出他的字典给林,林如获至宝,一有功夫就去翻字典认字,春生从没见过这么渴望知识的人,林每天早早起来做饭,烧个火的空隙看字典,去地里干活歇息喝口水的功夫她也看,在油坊里,春生是主力,榨油火候他掌握得好,林给她打下手,这样她就有更多时间识字,让春生受不了的是晚上,累了一天,他多想和林亲热亲热,可林放不下那字典,春生只能趁着教她的功夫把字典骗下来,林沉浸在字的海洋里,她终于如愿以偿,半年的时间,那本小字典被她翻得透透的,这时她已怀孕两三个月。
春生高兴,这时他爱唱首歌,唱他最拿手的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那里刮过,不管是东北风,还是西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他边唱边摇头,一只手还打着手势,左右摇摆,林看着他那样子,好笑又可爱,她的心情更好了,日子真甜。
林说,“春生,你再教俺识数字,俺也想看账,算账。”
春生摸着林的肚子,嘴笑不拢,“教,教,都教给你,也交给俺儿。”
“不要儿子儿子的,是女娃娃怎么办?”
“都行,都行,男孩女孩,你都得再生几个”春生还是笑。
“计划生育哩,你还想生!”
林又学起了数字,很快,她就会了简单的加减乘除,也能看明白春生记的账,她甚至还能自己记账了,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没机会上学。慢慢地,她也开始看书,看春生买的那些故事会,那些一开始的黑线团不再神秘了,林想,识字看书真好,书上说文化文明都靠文字传播,真的是,她坐在家里不出门就能知道外面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林觉得,光看春生喜欢看的这些书不行,她再去赶集就往书摊钻,只要去赶集她买的东西里必定有书,没多久,村里人都知道没上过学的林自学识字,都能看书了。
到了日子,林生下了他和春生的第一个孩子,果然是个小子,春生天天吆喝儿子儿子,真让他吆喝对了。生孩子,疼啊,撕心裂肺的疼,疼到骨头里,林没经历过这疼,这比冬天那手上的口子可疼多了,林林跟春生说,“快,把奶奶叫来,奶奶来俺不害怕,去把奶奶叫来”,春生看林疼的那个样,腿颠着颠着,走路都快了,赶紧去把老太太叫过来,老太太在家也着急,八十多岁了,背更驼了,可眼不瞎耳不聋,来了就进屋,拉起林的手跟林说话,春生看她说话脸上的皱纹都在动,人老了都是这个样啊,“快了,快了,马上就出来了,一会就好,可得使劲啊”,“还想着你刚出生的样,这马上当妈了,俺也要当老姥了”,“女人都得过这关,过了这关才是真女人”,林听着奶奶在那说,奶奶跟她啦着呱,她心里安静了许多,没一会,真地生出了孩子,奶奶是她的精神支柱啊,奶奶在,她觉得心里踏实。
春生一家待林是真好,月子真让林就那样躺着什么也不让她干,直到满月。可林闲不住,心里总惦记那些书,总想去摸摸书看看书,婆婆说,“女人坐月子得躺,眼不能用,月子坐不好,出了月子就开始遭罪,看了书,出了月子就流眼泪”,林不好再光明正大地看书,等到了晚上,婆婆不在身边了,她偷偷看,春生发现,林识字读书了以后,慢慢变得有主意了,偷偷摸摸看书这事,以前那个逆来顺受的林干不出来,书是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春生拦都拦不住。捂了一个月子,林又白了几分,春生看来看去,真是娶对了人,更稀罕她了。
孩子渐渐长大,村里年轻人却越来越少了,手里有点钱都进城卖房子,打工,林不去,春生不是没有条件去城里买房,但林离不开土地,她不明白那些年轻人怎么就不喜欢种地,土地哺育了他们,他们却离开土地进城去过城里人的日子,城里有河吗?有林子吗?有这弥漫在村里每个角落的土地的香气吗?
林守着村子过自己的小日子,可油坊生意却不大好了,春生天天耷拉着脑袋,油坊的机器停了好几天了,没人来榨油,林安慰他,“机器坏不了,过些日子大家兴许又来榨了,正好咱可以歇息歇息。”
“人家都去超市买成品油,都进城了,咱油坊不行了”,春生躺在床上不愿起来。
“不行咱就干别的,有手有脚有力气咱就能过好日子,不用愁”,林现在对生活充满热爱,充满信心。
油坊生意真做不下去了,他们成不了规模,镇上的油坊扩大了,人家招兵买马,不但机器增加了,还开始雇工,也开始生产成品油,人家也有销路,滾雪团一样,规模越来越大。春生停了机器,他们得另寻一条路了。林闲不住,她又拿起了柳编,春生跟她一起,他们不再去林子里割枝条,现在有人专业种柳条卖,柳编也形成了产业链,编完了可以送到镇上去,镇上有人专门收,收了再送到城里,统一销售,也有出口的。
柳条在林手里跳起舞,变成一个个小篮子,好像又回到做姑娘拼命干活的时候,她看着那一摞摞编好了的篮子,去镇上送得排队,又得耽误半天。村子里不少人家都开始编篮子,都得送去镇上,有些老人腿脚不好,往镇上送很不方便。这时,看过的书,学到的人生道理成了指明灯,林想,这些编篮子的人家如一盘散沙,缺少个主心骨,那她就来做这个主心骨,她替大家送啊,她去收,收了她给大家往外面送,大家就不用都往镇上跑了,虽然一个篮子收大家几分钱,大家也愿意。这样,慢慢地,林和春生不再上手编,专门负责挨家挨户收了往城里送,规模也扩大了,不只在自己的村子,周围村子也去,成了周围几个村子收筐的揽头。
往外面跑的次数多了,林的眼界也宽了,也懂了城里人那一套,一开始进城送货她穿着自己做的衣服,在一堆时装人里面格格不入,人靠衣服马靠鞍,时间长了进也穿上了在城里买的时装,洋气了。可在家的时候她还是愿意穿自己做的衣服,舒服,下地干活也方便。春生买上了小货车,俩人挣吃挣喝,天天早出晚归,很拼,日子越来越有盼头,林最大的愿望就是他们的孩子能有知识,成为文化人,真正有学问的人。
而就在现在,林看着村委公告栏里的红色公示,陆林两个字写在几个人的名字中间,这是她的名字呀,陆林,成为了新一届村两委成员。又是红色的纸,和她结婚时的红色喜字一样耀眼,她的人生又进入了新的里程。
林突然有了去林子的冲动,她挺着大肚子,翻过河堰,走在护堤林里,树高林密,阳光艰难地从缝隙里钻进来,遍地是草木和泥土的芳香,她找到一棵树,支撑着身体倚树而坐,像她最初来这片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