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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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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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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枣儿

老家是沂蒙山区的一个小村庄,村庄几经更名,现唤清河村,这名字必然和村子东面那条混浊且急深的河流脱不了干系。离开村子以后,每次对身边的人说起家乡是沂蒙山区,他们无一例外地认为,我成长村子的在山里,路应该是碎石铺就,车上不去,人行路难。然而,我的家乡确实一马平川,连个山尖尖都少见。

在我小时,村里的房屋大都是土砖建造、形态各异、高低不同,不规整的房子周边留有很多空地,各种树便得一方生存之地,不仅生长着槐树、杨树、柳树、榆树、银杏等乔木,还有枣树、杏树、桃树、李树、葡萄树、无花果等让人心心念念的果子树。村里的路是土路,各家门前有水沟,水沟每天流淌着生活用水,它们先经过各家门口,继而在小路上汇集,水多的话,一直流下去,流到村里大路边的水沟,最后统一汇聚在村里的大水塘。这些水,不但造就了大水塘,在它流淌漫沿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滋养了各家各户的树。在村子里出生成长,哪家房前屋后有树、有什么树,哪棵树歪脖子,哪棵树果子甜我们这些野孩子门儿清。

我、小龙、路子、二建我们四个是一伙的,什么是一伙的?简单说就是,天天粘一块。早晨早早聚个头,聚头地点一般是在小龙家,接着,一起出去玩,玩什么呢?这就很复杂了,能玩的太多,罐头瓶儿钓鱼、摔牌、爬树、疯跑、挖泥、摔泥还有掷果子,等等。中午,自己家里有好吃的就回家,边吃边往外拿,不能忘了一伙的!有时一起找点吃的应付一下。晚上大人不叫不回家,听到大人吆喝名字了,一天结束了,像奇幻又刺激的探险被叫停,心里很不情愿。

几个孩子中,小龙说话最管用,为什么我们都听他的?二建挂在嘴边的话最能揭示本质原因,那话是这样说的,“小龙最厉害,他说怎弄咱就怎弄!”大家不约而同地都这么认为,好像是发自内心地默许,又像是从众心理在作崇。在村子里,不只我们小孩,大人也是这样,总有那么几个头头般的人物,他们的“厉害”,让他们有各自的追随者,因此,对村里大小事都有了话语权,让其他人充满敬畏之心,为人处事时要考虑下他们的规则,而他们也确实有过人之处,有让人佩服的地方,比如小龙。其他小孩说我是野种、杂种,孤立我,不跟我玩,小龙不,他不但跟我玩,还让大家也跟我玩,我和小龙成了一伙的,我跟在他后面,走路都变了样,小龙还是我们的班长,从幼儿园就是,他总是考第一名,而我,有时考第二,有时考第三。

三年级暑假,我们像往前一样,一伙儿人在村子里乱窜,到处爬矮树摘果子,高的、爬不上去的就得拿石子掷。当然,不只我们一伙,还有其他几伙,也跟我们一样,但都不是我们这岁数的。掷这个字太形象,对于我,一说出口,就是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孩右手拿着一块石子儿,用尽力气,抡起胳膊,将石子投向目标,手劲准且力度到了的话,果子便瞬时掉落。

王本田家院外那棵枣树是我们每天必去的地方,王本田是他的真名,村里人不叫他真名,都管他叫王公粮。他家有两棵枣树,一棵在院里,一棵在院外。这两棵枣树是同样的品种,都是大红枣,可这大红枣和其他家的不一样,大且脆甜,不似其它大枣的枣肉那么木质质的,还比小脆枣大且甜,我们都知道那两棵枣树的枣好吃,每天都过去转悠,看有没有上红头的,根本等不到红,枣子不那么青了就早早进了我们的肚子。大人们说,“王公粮那两棵树为什么甜,人家那是镇农机站的技术员给嫁接的品种,虽然看起来和一般的枣树没两样,但人那芯是外来的!”“人家那枣树每天都能吃上天然肥料,就像王公粮,每天吃的那都是公家饭”。我当然知道,所谓天然肥料,其实就是王公粮每天都去撒上两泡尿,这看起来简单,但能坚持每天冲树根撒上两泡尿并不容易,村里人都那么忙,天天累死累活的,回到家恨不能倒头就睡,能坚持下来的人很少。王公粮确实吃的是公家饭,村里就两个吃公家饭的人,一个是王公粮,一个是小龙的爷爷。

那天,太阳照得我们的头皮冒了烟儿,满头的汗珠子直往下滴,我们几个先去村里大水塘洗了个澡,洗凉快了以后,把栓好绳的罐头儿瓶里放上碎馒头渣,歪倒放进浅水里,让馒头渣飘在罐头瓶儿里面,这样鱼儿才会进来,又把绳的另一头拴在木棍上,将木棍插在岸上,用石块压好,等会回来一拉绳儿,装着小鱼的罐头瓶儿就拉上来了。几个人都弄好,我们就往王公粮家那边去。

到了那,看见有几个大孩子已经在那了,王公粮拿着他那把磨的发亮的马扎坐在前面墙根下的阴凉地儿,在那看着自己的枣子。小龙冲我使了个眼色,我便拉着正在四处张望的二建飞快地跑到小龙家门楼下面拿了一些摔牌过来,我们开始在阴凉地儿边玩摔牌边等王公粮走,王公粮也喜欢看我们玩这个,每当小龙掀翻了我们的牌,他都会咧开嘴笑,同时点点头,表示对小龙技术高超的默许,像是说,“这小孩,行!”不得不说,玩这个,小龙是真厉害,他能用最小的牌掀翻最大的,并且他的牌都是高级彩色硬纸折的,他爸在城里大厂子工作,总能给他拿回来那种高级的介绍产品的硬纸册子,而我们的摔牌都是报纸或者用完的作业纸折的,软不邋遢,在气势上就输了,而即使我们用他的牌和他比,也摔不过他,他手有巧劲。

到了晌午头儿,阴凉地儿渐渐小了,王公粮终于拿起马扎要回家,临走前,他不忘吓唬我们,“你们这些野孩子,别掷这些枣儿,要是让俺看见你们糟蹋枣儿,不但俺要揍你们,还要让你们家大人揍你们!”他拿起马扎往墙角打了两下,既像在打我们的腚,又哆嗦掉了马扎上的土,接着,他双手拿着马扎很自然地搭在后腰上,腰背微驼地慢慢往家门口走了。

枣树下堆了一些大石头,不知是有人故意堆在那里方便爬树的,还是王公粮用不上了堆在那里保护枣树的,反正踩着那些石头很方便就能爬到树杈上,那几个大孩子先爬上了树杈,他们开始够低处的几个枣。我们几个还没动,因为有好几次,王公粮走了没一会就折回来看情况,我们有经验了,先按兵不动。果然,王公粮是假走,没过两分钟他就折了回来,看见那几个在树上的大孩子,他拿着放在墙角的木棍冲着那几个孩子挥舞,吆喝着,“快下来,快下来,再摘一个试试!”大孩子们,顺着石头的另一边逃跑了,一眨眼不见了影子。王公粮气呼呼地把木棍放回那个墙角,冲着我们吆喝,“你们这几个小崽子,给俺老实点,不要以为俺不知道你们在这等什么!”便骂骂咧咧地回了家。

掷枣儿这事看着简单,在这种情况下却一点不简单,为了保证人身安全和劳动成果,我们分工很明确。小龙是最关键的人物,他负责拿石子掷,他什么都行,就掷枣儿这技术活,我们几个人属他掷得最高最准,一个石子上去就下来一个枣,就像他玩摔牌一样厉害,他就是个厉害人物,干什么都厉害。路子给小龙拣石子儿,捡石子儿这活路子喜欢干,也干得漂亮,其实,其他的,他也干不好。按照辈分,小龙得管路子叫叔,路子的爸爸是小龙的五爷爷,路子跟他爸一样,不爱放声,只闷头干活,他爸外号“闷神”,我觉得路子可以叫“小闷神”,但我不会说出口,毕竟他是小龙的叔,他能和我们成为一伙的,除了离小龙家近,最主要的应该就是他和小龙这不一般的关系。我负责在王公粮门口望风,以便随时通风报信,防止他又折回来。二建则到处蹦跶,捡小龙掷下的枣,当然他捡了要放好了,等我们一起吃,他嘴闲不住,手脚也闲不住,偶尔也能自己掷下个枣,但次数不多,更多时候他都是在瞎忙活,他自己拣石子儿,自己掷,没闲着吧,还没啥收获。

这回,我们要开始行动了。我在离王公粮家锅屋最近的地方,闻到了烧火的味道,烟囱冒烟了,赶紧过去告诉他们三个抓紧掷,接着我又回到王公粮家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王公粮正在压水井那洗拿着一把豆角,洗完了他拿到锅屋去炒豆角了,我终于可以放松一下,他一时半会出不来了。我想,他真讲究,晌午还炒菜吃,我晌午头从来没吃过自己家的热菜,这几个月,我爸妈早晨天不亮就开着手扶拖拉机进城拉砖,一直得到晚上天又没亮光了才回来,早晨和晌午的饭我都是自己找吃的随便凑付。

突然,我闻到了肉的味道,真香啊!他炒豆角还放了肉!我好几个月都没吃过肉了,他自己在家还吃肉!果然,吃公粮的人日子过得就是好啊。我觉得口水往外流,肚子咕咕叫,这种感觉真难受,我不想在这闻了,就回到了枣树那,可离的也没几步路,香味很快就飘到了枣树那,小龙那时正在树下转悠寻找目标,他也闻到了王公粮炒菜的香味,估计也觉得饿了,想吃饭了,就招呼我们撤退。

这时,二建吆喝,“先别走,那有个红的!”,他指着伸进院墙里面的那股树杈,我们顺着看,果然有一个快红了的枣,可这枣长在院墙上方,不好掷,很容易就把石子儿扔进院子里了,并且,就算掷下来了,也得掉在院子里面。这枣能幸免,也是因为不好掷。小龙肯定早就看到了,知道不好掷才没动它,小龙说,“不掷了,去收了罐头瓶儿,家走吃饭”。小龙在前面要走了,我和路子收拾着摔牌和枣儿也要走。事都坏在二建身上,他不听话,趁我们要走了,非得去掷那个枣,不自量力!石子果然落到了院子里,并且砸在了院子里的大锅盖上。大锅盖原本该盖在锅屋里的大锅上,王公粮用他盖了腌咸菜的大缸,二建掷的石子砸上去,“哐”的一声,我们仨都听见了那声音,虽然声音不大。

王公粮手里拿着炒菜的锅铲,从家里窜了出来,他都那么老了,走路还能这么快那!他满脸通红,边往外追我们边冲我们吆喝,“小王八糕子,别跑,你们给俺回来!”我们几个赶紧逃跑,二建跑得比谁都快,这个混蛋,闯了祸,跑得倒是快。“你们等着!等晚上你们爹娘回来了,不扒了你们的皮!”王公粮在我们身后吆喝,声音越来越远,我们成功逃脱了。

等到我们气喘吁吁地慢慢停下,小龙开始说二建,“让你撤退,你不听,你还逞能,那枣要是好掷我早就把它掷下来了!”

“俺就是试试”,二建嬉皮笑脸。

“试试?这回试好了,你就等着晚上挨揍吧!”

“我们估摸着也得跟着挨揍,都怪你!”我插话。

“挨揍就挨揍,俺不怕,天天挨揍,俺都不当回事。”

“你没脸没皮,不怕揍,我们又不是你!”

“你老厉害了,有本事你跟你哥一样去当兵去啊,那样谁都揍不着你了!”我忍不住,又插了话。

“那有什么了不起,俺长大就去,俺要当空军!”二建又开始吹起牛。

我们都崇拜军人,梦想能去当兵。二建他哥大建,就是去当了兵,是陆军,在河南,我们不知那地方离我们有多远,只知道那是个好地方,有军队。说着走着,我们来到放罐头瓶儿的地方,从水里捞出自己的罐头瓶儿,都有收获,里面都有小鱼。

“咱上哪把它们烤了吃了吧?”我征求他们仨的意见。

“你们烤吧,俺去找俺爷爷,让他也给俺炒肉!”小龙说着打算走。我看着小龙,特别羡慕,他可真幸福!自己那么厉害不说,还有个吃公家饭的爷爷,他想吃也能吃上热乎菜,那菜还可能加肉。最让我羡慕的,是他有个姐姐,他姐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而我家里只有我自己,我那爸妈就像是敌人,我知道,他们不可能再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路子说,“俺家里还有早上炒的鸡蛋,俺回家吃鸡蛋”,这家伙还没忘了他的鸡蛋,这么长时间了就没听他吱个声,好不容易说个话了,就是他的鸡蛋。他爹“闷神”在工地干瓦工,挣钱不少,把他妈也弄在工地上干小工,也是早上走晚上回,但是他家日子还算好过,他都有鸡蛋吃,比我家强。

“咱俩烤,咱俩烤,上你家!“二建家里也没人也没好吃的,他决定和我一起。

我们几个拿不准王公粮晚上会不会告状、会怎么告状、大人们有什么反应、这次要怎么躲过去。在担惊受怕、饥热交迫中,我们各怀鬼胎,作鸟兽散。我觉得他肯定得找大人,他那个人,那几个枣儿他都看得那么紧,村里没几个人像他一样,这回大锅盖被砸破了,他还不正好逮个借口教训我们?还吃公家饭呢,真抠!都吃公粮,小龙爷爷就和他不一样,人家才不会天天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跟小孩一般见识。

果然,到了晚上,吃完晚饭,趁大家伙都去大街凉快的功夫,王公粮开始了,他来我家的时候,我妈正在锅屋下面条,我爸妈回来得晚,我们家做饭吃饭也就晚,王公粮还没到我家门口,虎子就开始咬。

虎子是我家的狗,是从东面河堰上捡的,不知是谁丢了不要的,还是它自己逃跑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第一次看见它的时候,是我们几个去河里钓鱼,经过河堰,就看见它自己在河堰上跑,一会跑进河堰坡下的矮槐树丛,一会又跑到河堰的大路,它那时很小,灰灰的,还挺胖乎。我们不知道是谁家的狗,逗它玩了一会就走了。过几天,我们又看见了它,这回它瘦了一些,我们知道它没人要了,就把它领回了家。一开始,是放在小龙家,可小龙妈妈嫌虎子光咬,耽误小龙姐姐做作业,就把虎子赶了出来。二建和路子都养不好它,光忘了给它喂饭,他们也不大喜欢狗。虎子就来到了我家,我妈一开始也不要,她说,“自己都吃不饱,养这玩意干什么!”

我跟她说,“不用你管,俺喂它。它长大了能看家呢,恁天天都不在家,它还能陪俺。”

我妈应该是被我的话打动了,同意虎子留在家里,后来我知道我想得太简单,养大它真的不容易。

不管怎样,王公粮来我家的时候,虎子已经是条厉害的大狗,完全能够称得上一条称职的看家狗了。所以王公粮根本进不了我们家的门,他只能在门口吆喝我爸,“东方,你出来,俺跟你说个事”,我在里面听着,心咚咚跳,我拍虎子让它使劲咬,想把王公粮吓走,可王公粮哪会那么容易就走。我爸还是规规矩矩出去了,你看他那样,他身上的深蓝色粗布裤子上面粘满了红色的砖灰,白色汗衫都穿成了深黄色,拉砖回来也不洗就躺在草栅子上。现在他就穿着这身衣服,垂头耷耳地出去了,好像犯了什么错,他永远都是这副样子。我想,“真没本事,人家让出去就出去,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听,怪不得说不上媳妇,还得我姑给你换个媳妇回来,要不是这样,你也像村里那几个光棍一样,没人管没人问”。是的,我爸妈是换亲,我舅舅也说不到媳妇,两家就拿女儿交换,给对方的儿子做媳妇,这样我舅妈就是我姑姑,村里人说我是野种、杂种,反正不我爸的种,因为我实在不像他。

他们在外面说,虎子在院子里咬,我吓得躲进了西屋,关上门,一点声音不敢出,我坐在门口的地上,身体倚着门板,将右耳朵贴上去听外面的动静,可是离得远,听不见王公粮怎么说的。但肯定他说得不好听,因为我爸回来的时候脸色更难看了,他气呼呼地躺回他的刚刚躺着的草栅子上,没过一会,他径直走到西屋,把我拎起来,又使劲把我拎到锅屋我妈跟前,冲我妈说,“看你生的这是什么货,天天在外面疯跑,把人家锅盖给砸破了!人家找上门来了!”

“俺没砸,不是俺砸的,是二建砸的!”我当然要反驳,本来这就是事实。

“不是你砸的,人家找俺干什么!”他疯了似的从左脚抽下他的臭拖鞋,开始打我。

我妈冲他吆喝,“放下你的臭鞋!你就知道打小孩,哪个正常的小孩不在外面疯跑!哪个正常人不犯错!”“跟你一样就有本事了?就正常了?天天邪目鬼祟!”

他还是没停下抽我,我妈去抢他的鞋,我妈又瘦又高,力气不行,他劲大,差点把我妈甩倒。我妈火上来了,冲他吼,“李东方,我告诉你,你就是个瘪子,你支棱不起来!你把孩子打死你也支棱不起来!你想让孩子也跟你一样瘪吗?王公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要是好东西,他老婆子能喝盐卤死?!”

这话激怒了我爸,他终于停下来不打我了,开始打我妈,我妈也不甘示弱,抓他、掐他、撕他衣服,拿木棍打他,即使这样,我妈也打不过他,我只好跟在后面拽他,帮着我妈一点。这种场面我见得太多,他们经常这样,家里要不就是鸡飞狗跳,要不就是鸦雀无声,我习惯了,但我还是恨透了王公粮,这个老家伙,害得我又挨一顿揍,真是事多!打完了,战斗结束,三个人身上都有伤,不过这没耽误我们吃饭。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日子还是照常过。见到他们几个,一说,一个没落,我们都被教训了。小龙说,“这个老头,真坏,这么点事他也斤斤计较!”

“对,就是坏,俺听说他上班的时候就坏,他还在外面胡搞,害得小萝卜头奶奶喝盐卤”,二建开始捕风捉影地说些他听来的大人的话。

“是的,我也听说是这样的”,我跟着附和。

“咱等还去掷他枣,他越看得紧咱越掷”,小龙说。

“咱得报复他,光掷他枣不行,他让咱挨揍,咱让他也难受才行”,我想起王公粮的孙子小萝卜头,我觉得我们给小萝卜头点颜色瞧瞧就能报仇了,当然这里面有我的小心思。

小萝卜头叫王安邦,是王公粮的孙子,王公粮就小萝卜头他爸一个孩子,小萝卜头还有个妹妹,算是单传。自从我们学了《小萝卜头的故事》这篇课文,小萝卜头就成了王安邦的外号。文章中写,“他矮小瘦弱却顶着大脑袋,根根肋骨鼓起来像条条隆起的山梁”,这不正是在说王安邦。大人们说,“王安邦聪明,看他那大脑瓜,聪明人脑袋才大”,确实,他学习还行,和我差不多,我俩总是争第二名。

大人们还说,“王公粮那个老相好,是镇上的老师,长得也一般,但比他老婆子肯定强百倍,他老婆子要不是家里有,王公粮能娶她?要不是他老婆他能吃上公粮?忘恩负义!”王公粮经常给他的老相好送东西,所以小萝卜头他爸不喜王公粮,想想也是,把钱拿给外人花,好吃的给外人吃,老了老了,害死自己老婆子,还让村里人戳脊梁骨,搁谁,谁也不喜这样的爹。

可就这么个人,却超级喜欢小萝卜头这个孙子,毕竟都是农村人,子孙观念还是很重的,并且小萝卜头有个看起来聪明的大脑袋瓜,学习还挺好,他那些枣儿不让我们掷,肯定是留给小萝卜头的,我曾亲眼看见他抱着一小笊篱枣儿往东边走,小萝卜头家就在村东头。小萝卜头不经常来他爷爷家,他家住在村东头,我们几个和王公粮都在村西头,本来住得就不近,自从小萝卜头奶奶喝盐卤死了,小萝卜头一家来王公粮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我很讨厌小萝卜头,别人说我是野种杂种,都是背地里说,小萝卜头不但直接叫我小野种,还经常嘲笑我,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嘲笑我的样子,他瞪着大而凹陷的眼睛,嘴巴瘪着,鼻子被挤在嘴上面,他整个脸都很奇怪,就像是一张被揉搓的纸,伸展不开,头又大,他就顶着那个大脑袋,摇头晃脑冲我说,“小野种,看你穿的裤子,要漏腚了!”“唉,李飞,人家都说你行,你行什么呀,没我考得好吧?”“你看你,长得跟个竹竿一样,我给你换个外号吧,叫小竹竿得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嘲笑我,我觉得,有几个原因,首先,他老是和我争第二名,我俩是竞争关系。其次,他不敢嘲笑小龙,因为他没小龙厉害,他也没一伙的,没人跟他玩,他羡慕我们,其他人不好欺负,他只好欺负我。再次,很小的时候我俩一起玩过,因为我爱往东面河里跑,他家就在东面,正好碰得上。可大家孤立我了,他也不跟我玩了,自从我和小龙成了一伙的,他觉得我背叛了他,他恨我。现在他爷爷害得我们几个挨揍,我决定找机会治治他,让王公粮看看我们也会反抗。

没想到的是,机会来得这么快。

没过几天,镇上逢集,王公粮好赶集,他手里有钱呀!逢集的地方离我们村子不远,他都是走路去,回来的时候总提溜很多好吃的,两只手都不闲着。我们瞅着他去赶集了,寻思他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决定再掷他的枣儿,这回不怕他坐那看着,我也不用去望风,可以尽情掷了,二建说,“他走了,他走了,咱都给他掷下来!”

“掷枣行,这回咱得当心点,别再把石子掷院子里,也别掷房顶上,再给砸破了瓦片”,小龙提醒我们不要再犯上次那样的错。

“他害得咱都挨揍了,咱还不能砸他个瓦片?你爸很少揍你,这次因为这个挨揍,你不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二建在那鼓动小龙。

“咱还是掷点枣就行了,你砸破他锅盖不该挨揍啊!咱得讲理”,小龙就是小龙,现在想想,在我们一心只顾玩和报仇的时间,他就知道讲理,言传身教,肯定是他爸妈这么说这么做的。当时要是听了他的话,我就不会闯下滔天大祸。

就在我们肆意掷枣儿、捡枣儿的时候,小萝卜头出现了,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我们心里有点虚,毕竟这是他爷爷的枣树,他果真开始挑衅,“你们偷枣儿,我要告诉老师,你们一起偷枣儿!”他说话真难听。

“树长在外头,是大家的,我们没偷!”二建开始跟他胡搅蛮缠起来,二建就是能侃、胡侃。

“那是俺爷爷种的,就算它长在俺爷爷墙外头,那也是俺爷爷的树!”

“你爷爷的树?你让你爷爷叫它,看他答应不”,二建不知又在哪学的这个歪理,我们几个听了都哈哈笑。

小萝卜头不知再怎么反驳我们,脸都憋红了。我觉得真痛快,他也遭到了嘲笑,我用得意的眼神看着他,他看到我看他,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我说,“小野种,你得意什么,还敢嘲笑俺,你看你那样,要不是有你姑给你爸换个媳妇,能有你?”他急了眼,开始揭我的短,说我心里最避讳、最讨厌别人说的话。我的胸口一下子被堵住了,我不再笑他,这会儿,我就想过去揍他,使劲揍他!我觉得身体里有火在燃烧,手在发抖。

“你不用说那些,那些事情发生时候,还没他呢”,小龙开始替我鸣不平,那俩人又哈哈笑着嘲笑小萝卜头。他们还笑,他们可能没放在心上,他们根本体会不到我的心情,不知道我觉得多丢脸,不知道多在意别人说这个,他们不是这样的家庭,不知道我有多讨厌这样。越想,我感觉胸腔的火烧得越旺,火苗向上窜,要冲出眼睛。我要报仇,我要小萝卜头付出代价。

趁他们争吵,我悄默声地回了家,走向那棵干巴的矮树,去解虎子的狗绳,狗绳拴的时间太结实,解不动,我着急,也不管它多脏,就用牙去咬它,还是不行。我跑到锅屋,找到切菜的刀,使劲割它,终于割断了。我牵着虎子往枣树那去,到了那,他们几个还在争论,小萝卜头好像又有了理,又在那得意地吆喝,我更生气了,我拍了下虎子指着小萝卜头让虎子去咬,虎子最听我话了,它风一般地冲向小萝卜头把他扑倒在地。

即便过了这么些年,我仍旧不愿意回忆那个血肉模糊的画面,它就像把剜刀,一想起来它就挖我的心。

那之后,几家人因为这个事件闹得很僵,大人不让我们几个再在一起玩,尤其是不让他们跟我玩。我被送到了离家很远的全日制寄宿学校,我爸妈挣的钱几乎全部用来供我读书,他们把我弄得远远地,这样起码可以放心去挣钱,不用担心我再闯什么祸,终于省心了。我再也没有了和他们几个一起掷枣儿的机会,假期里偶尔见面也不再说话,我又变回了那个孤独的我,每天除了写作业就是读书,我在书中找到快乐,探索新奇的世界,找寻原本的自我。我慢慢长高长大,知识让我更加高大,我的书读得越来越好,我来到大城市读大学并落脚。村里人说,“野种出好汉,杂种出状元”,“看那个李飞,现在出息了,挣大钱了,在大城市住上楼房了”,我倒成了农村俗语最有力的论证。

远离了村庄的我,多年没回过村子,生命中少了树木,也少了土地的味道。今年,疫情从城市蔓延到农村,病痛让人更加珍惜生命,我妈打电话说,“多少年没回来了,趁着我们还活着,回来过个年吧”,我和妻子简单收拾了行李,载着女儿回了家。

村子变化太大,水泥路四通八达,行车很方便,建房都照规划来,村子里到处是规规矩矩、日渐增高的钢筋水泥砖瓦房,更有甚之,近些年建造的愈发高大雄伟,都起了钢筋水泥砖瓦楼,方方正正如一个个火柴盒,一家比一家更气派,朝着城里看齐,房前屋后的树早不见了踪影。我那几个一伙的有了不同的人生,小龙在上海的一家研究院做研究员,二建真的去当了兵,也是陆军,退役后回家自己创业,我母亲说,“二建什么都干,天天不闲着,也没挣下多少钱,离婚又结婚,两个孩子了”。路子在县里销售瓷砖,真不知他那么闷的一个人怎么干的了销售这活,或许他现在早不闷了。

寒冬里的村庄,北风乎乎吹,刮得沙起尘飞,天寒地冻,在暖气房住久了,真有些不习惯。唯独那天,太阳特别热情,感觉真像那些掷枣儿的酷暑之夏里的骄阳四射,仿佛在欢迎老朋友的回归。我心情大好,领着女儿去河边看树,经过村东头,我看见了王安邦,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这些年,他无数次出现在我脑中,我年龄越大、懂得越多就越容易记起他。他穿深蓝色棉服,头戴一顶鸭舌帽,鸭舌帽遮住了他的大脑袋瓜,把他的脸显的更小,他鼻子上架一副眼镜,颇有人民教师的风范,他现在确实在镇上当教师,他的五官比小时候舒展多了,确实,职业是能重塑面貌的。

他在那刷车,刷得很认真,我们从他不远的地方走过,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这如千钧之顶压地我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当了父亲之后,更觉得自己害苦了他。那次,虎子咬坏了他,他再没了生育的能力,她娶了妻却不能有正常的夫妻生活、不能享子孙之乐。他朝我们看了过来,没有什么表情,又转过头去继续刷他的车。不知他认没认出我,我宁愿相信,是因为戴着口罩他真没认出我来。

眼睛有些湿润,我拉着女儿的手攥的更紧了,离他越来越远,我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想从那身影里找回些什么,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我仿佛看见他摘下了帽子,大脑袋瓜的小萝卜头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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