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用力踢起一块石子,石子飞向路边的水沟里,“啪”,清脆的一声。
初冬的天气,水沟里的水还没结冰,李虎心里却冰冻三尺。他在心里骂班车司机,“臭秃子,看着就不像好人,两分钟都不等”!骂完班车司机他又开始骂小镇菜市场那个卖肉的水蛇腰女人,“恶女人,天天荡着那个水蛇腰,扭来扭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多会扭是吧!竟然扭进了老子梦里。”他脚上那双厚实的暗黄色劳保鞋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像被拿着皮鞭的农夫赶着走的笨重老黄牛。
海风吹过来,夹带着冰冷的海腥气,如刚割完鲅鱼的刀又割起他的脸,李虎裹紧了身上的橘色工作服棉衣,“这破衣服,根本不抗冻,淘宝上二百一套,收我们三百块!挣的钱留着给你们买棺材”,他把想到的都骂了个遍,脚下越发沉重起来。一辆大货车从后面来,灯光远远地先照着他前面路,不一会,“轰隆隆”地从他身边驶过。
五点多点,黑且冷,路上鲜有人影,大货车倒是不少,一辆又一辆,不分白天黑夜,轰轰隆隆,统统往岛里进发,所过之处皆尘土飞起、乌烟瘴气。岛内热火朝天,岛上石化项目正处在基础建设阶段,全国各地挂着“中”子牌的基建队伍、化工队伍一哄而来,毕竟这是全国著名、省内头号的项目。李虎是其中一家中字头基建队伍中的一员,他现在走在去岛上的路上,来这地方一月有余,这是第一次没赶上班车,所幸住的地方离岛上距离不过两三公里,他便徒步往岛上走,他倒是想不去,可是少干一天就少一天的钱,一天四百多块呢!再者他有小心思,他不能比吉格克哈挣得少。
吉格是他的工友兼舍友,早上他没赶上班车,其实和吉格关系最大,但他骂了一圈没骂吉格。暂且不说吉格今早上“虎,快起床!”“虎,起来啦!”地叫了他好几遍,他对这个四川来的和他同龄的彝族伙计比其他人感情要好一些,他俩三十出头,而和他们一起住的其他人都五十岁以上了。
昨天傍黑,他和吉格去镇子上的菜市场,走到肉摊前,趁着老板娘去里面拿肉的功夫,他盯着老板娘的屁股和腰正看得起劲,那腰扭得是真带劲!吉格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再看了,因为吉格看到老板往他们这边看,李虎不管那么多,他和吉格一起,无论在哪,吉格总是吸引目光的那个,他相信只要吉格在,别人就不会看他,吉格比当地人瘦且黑,一看就是外地人,小镇在北方,即使项目全国著名,在这工地干活的也是长江以北的居多,有外族人一下就能看出来,并且吉格眼睛很大且眼窝有些凹陷,衬得眼睛稍微突出,好像时刻在瞪着眼,这种奇怪的面貌让人看了一眼还想再看一眼。可是,这次,老板确实在看李虎,确切说是瞪着他,并且拿起剁刀使劲往台面上的肉砍去,李虎看见老板那恶狠狠的眼神,赶紧收回眼睛,看向旁边卖萝卜的老人,再没敢看老板娘一眼。
往出租屋走,吉格说他,“虎,你以后不要再到处看女人了,咱们是外来的,不要让人家看轻了。”
“不看女人看什么?看片?又不像你,有个果果天天看。”
“来了就好好挣钱,老实点,活干完了对家里也有个交代,你要是是出了事,你爷爷能受得了吗?”
“别提那些,老子不就看一眼那个臭女人吗,用不上这么小心谨慎的,那屠夫还能砍了我?”
说到这,李虎心里打了个激灵,卖肉老板那狠狠的眼神和高高举起又砍下去的剁刀还真让他有点后怕。
李虎进过局子,年少轻狂,强奸未遂,这是他的污点,他现在觉得在世上活着就是混日子,怎么混不是混呢?他早忘了他也上过高中,也曾经是个好学生,他辗转于各个工地,靠体力挣钱,虽然累,他觉得也挺好,工资不低,够他吃喝玩乐就行了,他这种被社会抛弃了的人还想怎么样?
他们回到出租屋,屋里烟雾缭绕,烟味香啊,可以掩盖脚臭汗臭口臭等其他一切的气味,一间一百平的房子住了十几个人,他们打地铺,这样不用现搞那么多张床,反正也就住几个月,基建项目结束了他们就散伙了,有地暖睡地上还行,其实不行也没有办法,为了省钱工地上很多工人都这样住,他们大都背负全家生存的担子,能省则省。李虎和吉格不会做饭,或者说做饭不好吃,所以他俩每天负责跑腿买菜,岁数大的工友轮流做饭。
昨天轮到马文明做饭,老马做饭有一套,李虎他们回来时,老马正在厨房刮土豆皮,看样要做他拿手的土豆炖肉,这菜硬实、抗造。他左手拿着土豆,右手拿着那黄色的塑料刮皮刀正对手里的土豆下狠手,看到吉格回来了,他停下手跟吉格说,“吉格啊,来,你帮我把这几个土豆刮一下,我去切肉,赶紧做完咱好吃饭”,吉格放下手里的肉和刚买的菜和饼子,说,“好,好,我脱件衣服马上来”,转眼,吉格站在了老马的位置,手里拿起那个黄色刮皮刀,开始刮起土豆,他的动作没老马那么夸张,气势小了很多,但他刮得很认真,他瘦削的身体微微弯着向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土豆,生怕多刮去一毫一厘。
李虎放下自己手里的东西,手不洗,衣服也不脱,坐在饭桌旁抽起一支烟,看着在厨房帮忙的吉格,“都喜欢使唤吉格,这也是喜欢他的表现吧,这伙计老实巴交,脾气好,温柔地真他妈像个姑娘”,李虎想。他开始扒拉起手机,微信没有什么消息,未接来电有几个,懒得管,他打开抖音开始刷视频,垃圾视频一个接一个推荐过来,看着看着,时间过得很快,土豆炖肉的香味开始在屋子里渗透,颇有战胜烟味的架势,大概也是因为都饿了,个个像馋猫,有点饭菜香就能勾起肚子里馋虫,等大盆菜一上桌,十几个人围了上来,他们分两个桌子,一个桌子六七个人,吉格大碗盛满了,想端着去地上往嘴里扒拉,李虎叫他,“吉格,上这来,来,说你多少次了,来桌子上吃”,吉格端着大碗又回到桌子上。李虎拿起一瓣蒜往嘴里送,他爱吃大蒜,吃什么菜都爱来上两瓣,也不扒皮,直接啃。
李虎给吉格两瓣,吉格说,“不吃啦,不像你没有大蒜吃不下饭。”
“跟你说过多少次,这玩意杀菌消毒,爱信不信”,李虎瞥他一眼。
“我吃这个”,吉格拿起两个辣椒吃起来。
“喝点啤的?”
“不喝,不喝,天天喝酒,别喝多了发酒疯啦!”
“你看见老子喝多过?”
“行啦,知道你的,你喝吧,少喝点。”
李虎自顾自地喝起啤酒,他只爱喝啤的,还有几个喝酒的老人,都是用小杯喝白的,杯里都是劣质酒,边喝边吃菜,也不说话,或许是一天下来太累了,或许是想这想那的,有自己的心事。吃得差不多了,吃完的把碗筷往水池一扔,或者坐着或者躺着,开始看起手机,聊起天。
看着那几个喝酒的老人,李虎想起了爷爷,这个时间,老头在家干嘛呢?没喝两口?听收音机还是在院子里捯饬木柴火呢?李虎自小跟着爷爷,爷爷是他的软肋,至于他那双父母,他才不在乎,那俩人,从他小时候就在外面跑工地,把他扔给爷爷不管他,他恨他们,以至于现在成年了他也对他们也没什么感情。李虎把爷爷挂在嘴边,隔三差五跟爷爷通个电话,工友们都知道他有个能干活、爱喝两口小酒的爷爷,他告诉别人他没有父母,大家都以为他父母早早离世了。
吃完喝完,看吉格在那认真地戳手机,吉格戳手机的姿势和别人不一样,他喜欢用右手无名指,因为他的右手食指的顶端光秃秃的,没有指甲,比其他人少一小截,一看就是干活时候被挤断了。现在他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无名指在奋力拼搏,突出的大眼睛都要伸到手机里了,看这样子,李虎知道他又在和他的果果聊天,李虎冲吉格吆喝,“吉格,来那首你家乡的歌。”
“聊天呢,不要打扰我啦。”
“你再唱一遍那天那个,怪好听的。”
“等我说完的啦!”
过了一阵,吉格聊完了,关上手机,开始唱歌,他眼睛微闭,开始哼出悠长的曲调,他唱的歌词李虎听不懂,那是他们老家的方言,但李虎特别喜欢听吉格这首歌,吉格唱着,双脚开始不自主地踢起舞步,很有感觉,李虎没有多余的词来形容,只知道想看、想听,就是喜欢。吉格嗓音绵绵长长但中气十足,想象不出这歌是由这么瘦弱的一个青年哼出的,其他人也看着吉格,吉格唱着唱着闭上了眼睛,脚下移动的速度加快,他完全融入了歌曲中,他肯定是想家了,想他的马海木果了,想他的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们。歌声响彻在屋子里,洗着碗的老马拿着一只碗站在水池旁听得入神,在那不动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其他人估计也想起了很多,都停下扒拉手机,停止聊天,除了歌声屋里没了其他声音。
李虎脑子里浮现了那个害他牢底坐穿的小姑娘的面容,那是一张学生短发藏不住的清秀脸庞,不大但楚楚可怜的眼睛,红扑扑的脸颊,最让他受不了的是那张嘴,嘴角微翘,每天都红红的,像果冻一样馋人。就是这张诱人的小嘴,他做梦都梦到,终于在那天晚上,他爆发了,那天她穿了新买的嫩绿色棉服,棉服上有一个白色毛领,把她衬得太美,下了晚自习他就在她回家的路上堵住了她,他抱着她往路边拉,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按在地上,撕开了她的新棉服,脱下她的牛仔裤,他还记得那牛仔裤真难弄啊,他当时恨发明牛仔裤的人,这破裤子太结实了,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把牛仔裤连拉带扯脱了下来,可他最终没得逞,被不知从哪冒出来得一个男人给拉了起来,就差那么一点点。或许他得感谢这个男人,要不然他在里面的时间要长很多。
吉格唱完了,大家又恢复了刚才的动作,“吉格,这首歌叫什名字来?”,李虎问。
“跟你说过了啦,叫阿杰鲁”,吉格用他们的方言说起歌的名字。
“对,对,是这个名字,不过你们的语言还真难记,啥玩意来?又忘了。”
“阿……杰……鲁”,吉格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更慢一点,用的正规普通话。
李虎喜欢听吉格说话,和他们口音不一样,他说话,话尾喜欢带个啦,这让他显得挺温柔,而他确实也挺温柔,不像北方汉子那样野蛮粗鲁。李虎这些年在不少城市不少建筑工地辗转,但都是北方城市,除了这次来的这个大项目,他还没接触过南方的工友,所以他对这个彝族伙计很好奇,连吉格说话他也觉得很有意思、很好听。
李虎和吉格铺盖挨着,在其中最小的一间卧室,屋子在阴面,这小屋里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那人和李虎是一个地方的,就是他带李虎进的这个项目。
都各自睡下后,李虎想看看吉格女友马海木果,便转头问,“能让我看看你的果果不?”
“没有你看的那些女人漂亮,不给看了啦。”
“嗯?!我好不容易开口求你个事,你就这样对待我?吉格,你不老实啊,跟别人都那么好说话,到我这,连个照片都不给看?怎么着,瞧不起人啊?”
“没有,没有啦!”吉格急得说话都快了,手机打开果果的照片,拿给李虎看,“给你看,给你看啦!”
看着照片,就是个普通姑娘,皮肤像吉格一样黑,眼睛没有吉格那么大,笑意盈盈,穿着彝族服装,戴着那种特别的帽子,她笑得很开心,露着两个小虎牙,让人看着心情很好。确实没有他看的那些女人漂亮,也没有他心目中的果果漂亮,李虎第一次听到果果的名字,便把她想象成拥有月亮般光辉的美女,现在一看,离他的设想有些差距。
又往左滑啦一下,想再看一张,可这张是合影,清一色的吉格式的脸,清一色的大眼睛,是吉格的全家福,弟弟妹妹好几个,都有些营养不良的感觉,不知是因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们那边的人都这样,还是吉格家里条件不好,这张全家福让李虎顿时感受到了另一种贫困的生活,比他所经历过的更苦难的生活。李虎越发理解吉格一个人走南闯北挣钱的无奈和不容易,他决定再也不嘲笑吉格说他像非洲难民。他把手机还给吉格,不再看照片,一个人陷入沉思。
吉格倒是主动跟李虎说了起来,“等我挣够了钱就回去娶她啦,我答应过她的。她阿爹又给他说了对象,果果不答应,让我尽快挣出钱,她等我啦”,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激动,充满了希望,让李虎想起春天遍野的绿油油的小麦苗。
“你挣的钱不用给你家里?你一大家子都等你的钱吧?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家里自然要给,可咱们挣得多呀,再干个一两年就差不多了啦。”
“我要是你就把她带出来,你看工地上跟着出工的女人还不多的是。”
“她阿莫躺在床上起不来啦,她还得照看阿莫呢,我也不想让她跟着我到处跑,出来她住哪里,总不能跟着我和大家一起租房子,太不方便的。”
两人不再说话,李虎扒拉着手机,一会睡着了。他做起梦来,他看见小吉格背着柴火往家里走,裤子破了洞没人给他缝补。看见吉格和果果两个人站在那抱在一起,要亲嘴了。他还看见一栋破破烂烂的砖瓦房,一边的墙被熏的乌黑,下面是一口烧柴火的大铁锅,锅里是啥,他怎么也看不见。他看到吉格老家绵延不绝的高山和清清的河水,河水哗啦哗啦,这时他起来撒了泡尿,撒完尿,也不冲水,直接又摸黑进屋躺下睡了。没睡一会他又梦见那个水蛇腰女人在那冲他招手,跟真的一样,这可把李虎乐坏了。就这样,他一夜也没停下做梦,结果就是他起晚了,现在靠步行去工地。
这会儿,李虎终于看到了进岛的标志性大门,走了四五十分钟,他觉得脚都要磨出泡了,很久没这么走路了,这和工地上干活走路可不一样,这路走得真是磨人,不过,倒也自在。每天天不亮就跑着追大班车,车不开,灯还亮着的时候,能看见车里一个个人头,要么打着哈欠,要么闭着眼睛眯觉,要么拿着手机看,都是差不多的德性,跟他们在一个车上李虎觉得自己真掉价,要不是出那意外,他也能考上大学,起码现在当个中层干部,开着自己的车上工地,也不用天天起这么早,可他没那个命啊,他命中注定只能当个底层人,他现在认为他就是这样的命。进岛大门处,穿着防护服的门岗正查看车辆通行证,看见李虎走着过来,大声吆喝,“哎,你!工作证拿出来看看!”李虎赶紧摘下右手手套,从棉袄左侧里兜拿出工作证给门岗看了一眼,“好,进去,进去,快点!”门岗这会儿看见了工作证,反而不耐烦起来,好像刚才不是他要看,而是李虎强迫他看的。李虎又在心里感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些门岗都是当地人,对他们这种外来务工人员态度就这样,在人家地盘上挣口饭吃,哪能不弯腰啊。其实,李虎知道,这些人没什么了不起,很多都是他们租住的镇子上的村民,还都是以前没什么正经工作的村民,趁着这次岛上项目上马,近水楼台先得了月,才找的这么个工作。虽然这样,每次见了他们,李虎都毕恭毕敬,没办法,人家说了算啊,人家不让进门就进不了,就得在外面等着。
进了大门,天刚微微有些亮光,工地上早已星火连天、机器轰鸣,它一直机器轰鸣,这是一个不眠岛,这么大的项目,像是生钱的印钞机,一刻也耽误不起。李虎想,“这样的项目要是在我们镇上多好,那我们还用跑这么远?镇上村民也可以做个门岗,也以对着外地人神气一番”,转眼又一想,“那些热闹跟自己也有什么关系,即使在镇上他也不会在那干,镇上要是还能呆得下去,这些年还用在外面到处跑?”
他忘不了刚出来时镇上人对他的指指点点,“好好的小青年不干正经事,把人家小姑娘拉野地里给强奸了”,“让学校撵出来了,这样的人在学校里,哪还有女学生敢上学呀”,“原来看着怪板正的小孩,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他爹娘要气死了,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挣钱,有什么用”,听到得太多,他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更难的是生活,快成年了,得干活挣钱呀,可厂子都不要他,暂不说他犯过事,他这样的高中生,吃不了苦,眼高手低,跟他这样的相比,人家更想找中老年人,踏踏实实的,能吃苦能干活,况且他还犯过事,姑娘们见了都躲着走,谁想用这样不清不白的人呢!
进岛以后,路变得宽阔起来,因为大货车不断进出,单独留了货车道,李虎走在小型车道,他沿着边上的绿化带溜边快走,不远处,绿化带往里有几个人影在动,走近了,李虎看见是几个妇女,男式安全帽戴在头上有些大,她们在那清理工地料渣,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外面套着围裙,因为穿得厚弯起腰来有些笨拙,虽然有高有矮但都是一样的动作,整齐划一,李虎想,“这些老娘们,跟经过了专业培训似的,动作一摸一样的,这是本能的动作吧,或许这种动作才是最省力气、最舒服的干活姿势,这都是干出来的经验”。他不禁想起自己的那个母亲,他从没看过她在工地干活的样子,他也不想知道她在外干些什么活,或许她在外也是干这种的活,也像那几个妇女一样的动作,弯腰,搬起重物,紧紧地抱着,艰难地挪动,谨慎地放在某个特定的地方,走回原处,继续刚才那些动作,每天无数次重复。
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人嘟嘟地从李虎身边飞驰而过,李虎他们也有个摩托车,是一个工友从家里骑过来的,这伙计很会过,怕到了岛上出行不方便被人坑了,载着行李,从家里骑二三百里地到这,到了之后发现班车挺方便,就不再骑自己的摩托车。午饭是要在工地吃,但是岛上饭菜又贵量又少,大家一合计,干脆带着炊具中午自己做,又能省出一笔钱,关键是能吃饱了,干体力活必须吃饱,不然哪有力气呢!有时,备用的主食蔬菜不够了,就得出岛买,这样,摩托车便留在了工地上。
李虎骑着摩托载着吉格去岛外面买过几次菜,每次吉格都格外兴奋,李虎不知他为什么如此兴奋,问,“吉格,你坐个摩托车,兴奋个什么劲?”
“喜欢坐在摩托车上吹风啦,很酷!”
“破摩托车!有什么酷的?吹得耳朵嗡嗡响,头都疼,人家开轿车的才舒服呢!”
“虎,我们那里都是山路,出行都靠脚,小时候我没见过摩托车,有了电视,看见人家外面的人骑这个,感觉太酷了,那时做梦都想有一辆自己的摩托车啦”
他们第一次骑着摩托往镇子上的市场赶,吉格坐在后面喊,“像摩托啦,飞驰!”
李虎问,“喊的什么?吉格,还飞驰?有学问了哦!”,他知道吉格只读到初中,那边山区的孩子都这样,没几个继续往上读的,都早早地干活挣钱。
“是我改的啦,有个作家,写过一本书,名叫《像少年啦飞驰》,他来我们学校捐书,我们那学校,除了这些书,再没有其他可以读的,这些捐赠的书是我们的宝贝,我读了好几遍,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的”。
李虎也记起来,他好像也读过这本书,怪不得感觉这么熟悉。后面他们再出去,每次摩托车跑起来,吉格总会喊这句话,李虎觉得挺有意思。是呀,在日复一日极度劳累、淡如死水、没有目标的辛苦生活中,一点点不同、一点点例外都能成为有意思的事,买菜的时间成了李虎潇洒的小时光。
又走了七八分钟,李虎终于走到了他们的施工点。大家都在干活,蹲着的,站着的,弯着腰的,高处的,低处的,地面上的,都穿橘黄色工作衣服、戴橘黄色安全帽。他到处找吉格,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瘦削的身影,吉格蹲在架子上,正拿着钳子在那绑着,看样子这一个来小时他一点没闲着,他的手挺灵巧,干这活是把好手,虽然吉格没有李虎那么有劲,可他能用巧劲,所以他绑得比李虎要快,但是抬钢筋的时候他就差一些,一天下来吉格要累一些,可他从不抱怨,只是闷头干活,能忍。李虎心想,“要是我也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养活,有个相好的等着我娶,我也能忍,我也不像现在这样得过且过”。
李虎赶紧干起来,已经晚了一个多小时,得加把劲了,要是在之前他可没这么积极,他以前总是想干多少干多少,不让自己累着,没什么顾虑,一天下来,挣的钱在工地上不说最少也差不多了。可是这次这个项目,工友里多了个吉格,他心里那股不认输的劲上来了,岁数差不多,李虎五大三粗,吉格比他瘦弱很多,吉格能干出的活他干不出?这不挺丢人!他心里慢慢较上了劲。
很快,红色的太阳从远处的海里爬了上来,李虎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一团刺眼的红,周围像雾色,湿漉漉的,李虎想,“人家的太阳真红真好看,不知是这海水给它染了色还是海水衬得它这么好看,和自己从小就盯着看的那个难道不是同一个?那个就没这么俊”。不知不觉,太阳一点点升高,照得工地暖和了不少,李虎觉着腿不那么冷飕飕了,兜里手机震动,摘下手套,拿出来一看,是当地一个陌生座机号码,一寻思,大概是镇上工作人员,又问核酸检测的事,李虎赶紧接听,那边传来酥酥的女声,“你好,是李虎吗?今天是全员核酸,你是不是还没做核酸检测呢?”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天还没做,一会就去”,李虎用卑微又礼貌的语气回答人家。
“好的”,嘟的一声,那边挂掉了电话,一句多余的话没有。
李虎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了,要不镇上又开始催,李虎将手机放进兜里,接着干活,他想,这些工作人员越来越省事了,以前还多和他聊几句,这几天,一句也不多说。那女声真好听,真想多听几句,多聊一会啊 。他又想起那个小姑娘,听说,人家现在也在老家的一个镇上工作,是公职人员了,自己差点害了人家,害人害己,自己沦落到现在这般处境,是罪有应得!不过,这不也挺自在,现在自己到处跑,挣钱不少,外地人可不知道他的过去,他也可以做个有尊严的正儿八经的工人,李虎手里忙着,脑子也没闲着,在那胡思乱想。
“虎,走啦,去镇上买菜”,吉格在叫他,他看着吉格,停下了手里的活,这伙计已经摘下了手套,工帽,看样一上午又出了不少活,要不哪能这么早准备好过来叫他走,以前都是他先停下。
“等我一下子,绑完这几个的”,李虎手没停下,心想,怎么今天又得去买菜,早上又没带够吗,真耽误事,一来一去加上买,半个小时没有了。
吉格看他差不多了,过来帮他固定,他很快弄完,赶紧收拾好,骑上摩托车便往镇上走。到了镇子上不大的菜市场,两人买了捆芹菜,又割了点肉,赶紧结账回去,今天轮到吉格付款,李虎拿着东西启动了摩托,哎?吉格怎么不付款,黑黑的脸都拘谨得红了,李虎走过去,吉格说,“虎,我微信钱不够了,你先付了行不行?”,李虎看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掏出手机付了款。上了摩托,李虎问,“这还有好几天才开工资,怎么四十几块都没有了?”
“果她家里有急事用钱,我把钱都进转给了她,一开工资我就还给你”。
摩托车在国道上飞驰起来。
“像摩托啦!飞驰!”戴着保暖耳套的吉格抱紧手里的芹菜用更大的声音喊了一遍,摩托车轮卷起一缕灰尘,像烟雾,喊声伴着摩托车的嘟嘟声迅速消失在了尘土飞扬的国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