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是四月,四月的伊春根本不会有春风吹过,雪不愿离开,春就不敢来,长长的河面,依旧像镜子一般,折射出扎眼的白光。女孩在那天然的滑冰场上尽情滑翔,越滑越快,红色的围脖在脖颈后面飞起来,她旋转、踢腿、伸展,再继续滑行,从这头飞到那头。她总是出现在梦里,甩都甩不掉,吴梅一直看不清女孩是她还是兰平,可她心里明白,那女孩,是她,也是兰平。
吴梅三年没见着兰平了,这让她焦急又害怕。为这事,老周又打了市长热线,吴梅正为这个烦躁,这个人,真可恨,打得次数多了不成骚扰电话了?再说,有用吗!打再多,不也还是见不着她。那边接电话的小姑娘,永远是客客气气地回复,这是私人问题,我们会尽量反映您的请求,感谢咨询。态度真是好,就是事情办不了。心里想着这些,手便不听使唤,最后那几针果然跑偏了。
吴梅稍微起身,伸长胳膊去拿拆线刀,经年累月地用,刀上原来缠着的白布都成了灰色,像缠着一层层藏污纳垢的灰皮,在外人看来它绝对不够干净整洁,就像这屋子和吴梅给他们的感觉一样。吴梅用起来却觉着安心,让那白布越来越灰的可能是手上的汗液,可能是吃完苹果未洗净的苹果汁,也可能是擦手油,管它是什么,管它黑还是白,用着得劲就行。越想越烦,那刀子也变得不听使唤,钝的要命,她决定先停下来,出去买二斤蛤蜊,小米好吃这个,一切不都是为了她,只要女儿高兴,她干什么都行。
她从凳子上起身,将未改好的裤子扔在熨衣板上,去拿挂在衣架上的帆布包,布包越来越黄,洗也洗不出来,那印刷字的颜色却掉得挺快,边角磨得要漏了,她还是天天背着,这可不是普通的帆布包,是机关单位的纪念品,背出去别人一看,就知道她认识市政府的人,当地人对她们这些打北边来的人有很大成见,她早就知道。所以她时刻背着这包,就像带上个盔甲。其实,这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背着它,她觉得兰平还是那个和她牵着手的好伙伴。
按下遥控器,车库门吱嘎吱嘎的往下落。这是个由车库改造的简易裁缝铺,十几年了,她天天在里面做工,库门换过了两次,越来越不经用,就像现在做衣服的料子,比二十年前的差远了。吱嘎声惊起了地上的灰尘,吴梅往后退几步,看着它关严实,便往小区外面去。
小区里,老头儿老太太这一堆、那一堆,捡着芙蓉树底下的阴凉地坐下,阴凉地也不凉快,树叶一动不动,地上冒出的热气像要把它们烤干巴。老头老太们一人拿个老蒲扇,可有可无地扇。见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梅师傅,出去呀?她赶紧笑着回到,姑娘要吃蛤蜊,去海边拾掇点,这天是真闷呐!几个老太太盯着她一步一挪地往外走,说,姑娘还在家呀,听说要去街道办工作了!真有福气呀。吴梅只能附和,是,是要去街道办。由于心虚,话说得丝毫没有底气,声音越发小了。她边走边琢磨,要是真能去街道办就好了,可兰平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兰平了,还能靠得上吗,她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都怪老周,老早就吹牛,说小米毕了业,她姨直接安排进街道办。
海鲜市场在通向海岸的小路两边,离小区不远,二里路的距离,别人走过去也就一刻钟的时间,吴梅却要比别人多走上十分钟。大夏天,正是吃海鲜的时候,通向海鲜市场小道的柏油路两侧停满了小轿车,车主们正在市场里的某一个摊位采购,人头攒动,吴梅跟着人群,紧靠着摊位往前挪动,海产异常丰盛,对虾和螃蟹她是不会买,价格太高。鱼之类的处理起来费事不说也不便宜,不买。她经常买的是贝壳类,蛤蜊、扇贝、牡蛎等,这些既便宜还好收拾,吃起来省心。二斤蛤蜊放辣椒爆炒一下,是啤酒的最佳拍档,小米虽不喝酒,却爱吃这玩意。老周更甭提,他没有一天不喝酒,什么下酒菜都行。
来这海滨小城二十余年,吴梅对这里的生活越来越习惯,要不是难以从骨子里去除的口音,她真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
进了家门,凉气夹杂着酒气扑鼻而来,客厅本来就不大,天热,只能关紧窗户打开空调,老周横在沙发上,像具死尸。中午不知又在哪喝了酒,回来还不忘开空调,自从从煤矿内退下来,他一直无所事事,也不出去再找份工,天天就是闲晃荡,一个月守着那三千块的内退费,还不够他自己吃喝。吴梅叨叨,喝,喝,喝吧,喝死了才好。死尸听见响动,微微睁眼,斜着看吴梅往厨房挪动。
将蛤蜊放在洗菜池,吴梅去卧室换衣服,走了一路,衣服汗湿了,不等她穿完,死尸活了,从客厅窜了过来,将她压在床上。吴梅嘟囔,该死的,五十多岁了,也闲不下来。老周嘴里喷着酒气,哼哧哼哧干活,不说话。完事后,撩起手狠狠的打两下吴梅的左腿,跟往常一样。接着,又横死在了床上,裤子都没提,吴梅三下两下给他整妥当,免得小米回来看见。又从床头拿一个人造棉布单扔在他身上,万一冻感冒,遭罪的还是她。
天开始上黑色了,老周才摇摇晃晃起来,那时她和小米已经吃完,二人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周走向厨房,吴梅就从沙发上起来,去给他拿留好的饭菜,老周一屁股坐在餐桌旁,等着她端上桌。吴梅看着他,边往桌子上端边说,中午喝那么多,以为不能吃了,得亏留了点。
老周拿起筷子吃上,不忘骂骂咧咧,一顿不吃饿的慌,想让我早早饿死呀。
吴梅在他对面坐下,正正经经地跟他说,以后市长热线别再打了,没有用呀!
没有用?那你说怎么有用?你倒是把她给请来啊!
她现在是市长,太忙了呀!
忙?再忙也不能忘了救过命的人,没有你,她能有今天?早成孤魂野鬼了。不是她,你腿能这样!
她帮咱够多了。吴梅喃喃地说。
以前的不说,那都是小恩小惠。小米工作的事,她之前说过会帮的吧?现在还算不算数。那么大个官,这还不是她一句话的事!
兴许还放在心上,就是太忙了顾不上。
别糊弄自个儿了,都三年没见着真人了。天天净在电视上看,一看到她在电视上,眼睛就拔不出来,越看越好看是喽?边看还边跟我们说,小时候没看出来是个俊模样,越老越好看!谁不知她是整的呢?你去问问老百姓,谁不知!
你听矿上的人瞎传,天天不干别的就传瞎话。
小米听见他们又开始争论,进了自己房间,“砰”地关上了门。这种没有意义起争论,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耳朵都听出了茧。想想,都怪自己,要不是自己老考不好,他们也不能光为这事上火。从大学四年级就开始备考公务员事业编,到现在毕业两年多了,一次面试还没进过。她看着桌子上、窗台上堆的那些书本和试卷,右手从右向左慢慢划过它们,似乎这些书还带着她写字的温度,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上面划、算、改,她明明觉得自己对它们很了解,就差把它们吃进肚子里,可是一考试,它们就离她好远,她觉得它们像是怪兽,自己就要被它们吃了。
刚开始,她踌躇满志,那么多人通过考试踏进了机关的门,那一年年的拟录用人员名单里不都是人嘛!她觉得自己要是努力也可以,并且她还有个做副市长的姨,虽不是亲姨,对她却胜似亲的,这个姨从小看着她长大,曾鼓励她,只要笔试过了,面试她会找人给她培训,问题不大。可她偏偏一次面试也没进过,现在,即使进了面试,她也看不见希望,那姨已经三年没来过她家了。
不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小米想出去接着看电视,随便看个什么节目都行,她觉得,实在是累了,需要将精力转个地方,要不,她会闷死。每天早上八点钟,她背上书包,走路六分钟到樱花路站点,等两分钟,坐上二路公交车,经过半个小时到新华书店站,找到固定的座位,开始一天的学习,中午随便买个汉堡或者吃碗拉面,下午,新华书店下班,再坐上二路公交,回家。这种日子重复两年了。她拿着水杯出来,装作去接水喝。
吴梅正往水池里收拾碗筷,她左腿坡得越发严重,走起路来,晃动幅度越来越大,小米看见碗筷在她手里上下起伏,像被浪头托着,真怕它们掉在地上。可她又想它们掉下去,说不定碗筷掉落,那“啪—嚓—”的声音能划破闷躁的夏夜,引来一场暴风雨。
老周又晃荡上了街,他这会正坐在小广场的石阶梯上,那里坐了一排同他差不多的老男人。广场热闹嘈杂,舞队好几个,放着不同的歌跳着不一样的节拍。老周太喜欢看广场舞了,一个个老娘们,大屁股扭着,可是真带劲!不像他家里那个坡子,走路都费劲。偶尔,还能看见和他一样瘦了吧唧的男人,猴子一样地在里面瞎蹦哒,倒是另有一份滑稽的劲头。他是不行,常年在井下挖煤,他的肺里也填满了煤,一个矽肺病人,有时呼吸都难受,还敢蹦!他看着就行,看着看着就无比满足了。
他这会儿心情不错,刚才一番争吵,俩人想出了个兴许能有效的法子——去兰平父母那走走。跟两位老人说说小米的事,他们一直对她很好,这忙应该愿意帮。兰平是个孝顺的人,父母吹吹耳边风,这事她肯定能成。
吴梅收拾完厨房,在小米旁边坐下,拉起女儿的手说,米呀,刚才吵着你了是不,都怪妈,你甭躁,你就好好学习、好好考试,其他的不用你管,你兰姨说能帮忙就能帮,她不忽悠人。
可是我怕考试也考不好,其实也不一定非得考个编的,小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小声地说。
这话不能说,看你兰姨,也是自己考出来的,现在出人头地了,她爹妈都跟着享多大的福呢。
现在和那时候没法比的呀,妈,那时候大学本科少,她还是选调干部,现在不是本科都没资格考试,不一样的。
再好好学,你能考上,妈再累也值。
可是她都多久没来咱家了,你发信息她也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她早就不管咱了。
这你不用担心,妈有法子去求她,她是个念旧情的人。妈现在这样,还不是因为她,不然,妈也能吃上公家饭,说不定比她官还大嘞,所以,你就放宽心,她不会不管你的事。
有法子还打市长热线,小米嘀咕着,撇起嘴。她觉得打着电话没用,还丢人,万一那些接线员真给反映了,哪还好意思见兰平。
再不打了,你爸说的。你就甭操心这些了,安心学好就行了。
和小米说完,吴梅挪到仓库去找人造棉布料,要去看兰平的父母,最好就是拿着自己做的人造棉裤卦,贵重的东西买不起,人家也不缺。两位老人一直喜欢穿她做的人造棉裤卦,用颜色雅致的同一块布料,做上下两件,上衣八分袖,裤子九分,穿起来干净利落,板正有光泽,主要是舒服,这布料柔软、吸汗,在外面它凉冰冰,在空调屋又能挡风,一到夏天,附近的人排队找她做。
说是仓库,其实就是杂物间,五六平米的房间里堆满了东西,不单有布料,米面油也在里面的,东西太多,几乎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吴梅从上往下看,那块棕底暗蓝花纹的布料适合老爷子,她用力去抽那料子,一使劲,布堆上面搁置的小筐子滚了下来,正好砸在吴梅的左脚上,她用不利索的脚将那筐子踢开,突然,她觉得那筐子长了眼和嘴,在咧着嘴嘲笑她——你跟我一样,也被人踢开了。
她终于被兰平踢开了吗?她们不是从小至大的好伙伴嘛!兰平说过永远不会不管她的。
她们在伊春长大,那里有无边的松林、杉林,她们一起进山林,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抬起头,只能从树叶的缝隙里看到一丝丝的天空。那儿,有条河穿城而过,离家很近,是钢厂孩子快乐的源泉,后来她出了事,她们再不敢去河里。那里还有那座钢铁厂,她们是钢铁厂的孩子,兰平的爸爸是工程师,妈妈是会计,她爸妈则都在车间。她们十岁那年,四月天气,兰平找她一起去河里溜冰,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不愿在家看喝多了的父亲,对着母亲不停地吼叫怒骂。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兰平穿了新做的淡粉色棉袄,系了一条长长的红色围脖。她多么羡慕兰平呀,她自己身上的棉袄穿了三年,有些小了,她妈妈也没给她做件新的。虽然她比兰平长得好看,可是那天兰平被新衣服衬的像朵桃花。仿佛昭告了她们以后不同的人生,一个桃花一样绚烂,一个老树皮一样灰糜。
那河面长长的,在漫长的结冰期,河面是一片光洁的白,她们这些钢厂的孩子,每天都要去冰面上肆无忌惮地滑行,钢厂子弟学校有个老师,会花样滑冰,教她们滑得很像样。可那天,冰面上不知怎么出了一个大洞,洞下面河水在奔流,桃花一样的兰平滑进了那个洞,她去拉兰平,兰平上来了,她却又滑了进去,左腿还磕在了冰碴上。兰平比她矮小一些,劲就没她大,拉她拉不上,没一会,过来一个人,把她拉了上来,可是,她那条腿却坏了。那冷得刺骨、疼如刀锥的感觉,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像钉子永远镶在她脑子里。
她成了小英雄,她救了兰平,为了救兰平她自己的腿瘸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啊,一辈子也还不完。她上了学校的宣传栏,题目是《小英雄吴梅的事迹》,等她腿好了,兰平每天陪她上学放学,她去哪兰平都陪着她,那是真正的形影不离。兰平的爸爸妈妈都是讲道理、知感恩的人,他们把吴梅当成自己的孩子,真心地对她好,平时吃的喝的穿的都忘不了她,逢年过节往她家里送不少东西。她虽然坡,但是没现在那么严重,钢厂的人知道她是小英雄,对她都是善意的,不歧视她,她没觉得自己与别人有什么两样,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兰平上大学。
兰平的高考成绩很优异,吴梅觉得这是遗传,工程师和会计的孩子注定要学习好的,而酗酒的车间工人生的孩子,肯定不会在学习上有什么大成就,她觉着自己没长兰平那个脑子,就不是学习的料,考不好才是理所应当。兰平离开伊春,去读大学,有了新的人生,当然,那人生不必再将她带在身边,兰平成了自由人,像只雄鹰,终于可以尽情翱翔于天际。她没考上大学,只能走向社会,成了针织厂的女工。
人生的岔路,越走,距离越远。兰平毕业就成了省委组织部的选调生,先去基层锻炼,紧接着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快又稳。她吴梅呢?每天埋在布堆里,一排排缝纫机,每天从早到晚嗡嗡叫,可她不觉得烦躁,能呆在这里她就很知足,车间主任老是挑她毛病,嫌她做工不好嫌她慢。别的姑娘都结婚了,她却没有个对象,她是个坡脚,找对象哪那么容易,人家给她介绍的对象不是年龄特别大,就是身体稍微有些小问题,比如脚也有点坡,或者一只手被机器吃掉了,或者说话不利索,或者一只眼是玻璃的,反正都是些稍微有些残缺的,她不想找个这样的,就想找个全乎的年轻人,这样一挑,她都二十六了,还是一个人。
吴梅不想在伊春继续生活,小半年的时间,它都是冬天,人家兰平呆的地方一年下不了几场雪,有大海可以看,还富裕,她便投奔兰平,来了这个城市。兰平本来就是这地方的人,爷爷奶奶是闯关东去的伊春,现在也算是回了家乡,兰平在街道办工作后没两年,就把自己的父母接了过来,她姐姐自己留在了伊春。
想想那几年,吴梅觉得自己获得了重生。兰平在街道办给书记做助理,是个紧要工作,经常和下面的厂子打交道,有这么个关系,吴梅在针织厂工作得顺心顺意,针织厂领导见了兰平客客气气的,知道兰平和她的关系,对她很照顾,吴梅觉得又回到了和兰平不离不分的日子,周围的人都是善意的,生活真美好。厂里的大姐还给她介绍对象,第一个就是老周,老周在矿井挖煤,家是内陆山区的,穷。可老周是个全乎人,虽然黑黑瘦瘦,个不高又有点驼背,但起码是个全乎人,就这一点,吴梅就非常乐意。老周没什么文化,自己家里穷又买不起房子,介绍人说,吴梅虽然腿有点坡,但有手艺,还和街道办的助理是好姐妹,父母也都有正经工作,条件比你好不少,虽然腿脚不好,但模样好看,他就答应了下来。二十多年了,两人磕磕绊绊的,日子过得朴实却踏实。
没过几年,针织厂倒闭了,吴梅就自己开了这个小裁缝铺。开始那几年,兰平经常找她做衣服、改衣服,兰平模样一般,身高中等,屁股不小,大腿不细,上身肉却不多,兰平是个聪明人,知道衣服的重要性,“三分长相七分打扮”,既然长相一般,那就需要靠衣服来给外貌加成,用衣服来体现她的个人风貌、文化修养、审美风度。吴梅太了解她,为了能显出她秀丽的上身,上衣需要合体,而想掩饰粗壮的下身,裤腿不能紧身,裙子最合适。那些布到了吴梅手里也变成了兰平的知己,经吴梅手的衣服,兰平穿着合身、舒服、美观,像是长在身上的一样。
看见兰平经常光顾她的生意,周围的人也爱来找吴梅做衣服,是呀,要不是手艺好,政府的工作人员能三天两头来?等到兰平升职成了副科级干部,来吴梅这做衣服的次数就少了,一是兰平工作的地方换了,去了另一个街道,工作也更忙。最主要的是,商场里的成衣越来越美观,经过设计师设计的那些品牌衣服虽价格较高,但是时髦、大气、舒适、高级,跟人家一比,吴梅做的衣服显得小家子气。兰平那么讲究形象的一个人,为了能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品位,穿衣服是毫不心疼钱的。
吴梅在这想着事,听见了关门的声音,是老周回来了。也该回来了,九点多了,广场上的舞者们都回家了,也就几个老头还留在那,仰着头、睁着眼,往天上看,带着某种庄严又神秘的仪式感,在某一个她们一家三口在广场逗留的夜晚,小米说,那些老人,是孤独又勇敢的守天人。
吴梅找好了两块布料,老爷子和老太太的衣服有保障了,她心里才缓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两天,吴梅用心做这衣服,为了能做得更像样,她在网上找了最时兴的裁剪纸样,再考虑老人的需求进行微小改动,做出舒适又时兴的两套。
做完衣服没两天,他们就拿着衣服和一箱草鸡蛋去看兰平父母,那是个老小区,虽老却很讲究,小区里面的栾树有些年月了,树荫遮蔽了小区里的路,它们被修理的整整齐齐,像一把把伞支撑在路边,走在树荫下的小路上安静清爽,似乎有风徐徐吹过,没见着一个拿蒲扇穿大裤衩的人。吴梅觉得这小区像住在这的人一样,低调有涵养,顿时觉出差距,走路都不自然起来,旁边的老周也缩起脖颈,背更弯了,那副板板正正、战战兢兢的样子让吴梅觉得很可怜。这地方,她只十来年前来过一次,那以后都是兰平来找她,没让她再来过,这次突然来,吴梅是有些发怵的。
让吴梅没想到的是,她竟如此容易地见到了兰平。
那时,她们正在门外,打算敲门,由于心中很忐忑,迟迟没敢。刚才小区里一路走过来,已经觉得自己身份低微,现在觉得跟人家说话地资格都没有,不知自己突然来人家让不让进,不知现在老人家身体怎么样,不知自己来求人的事有没有结果,如果连门都进不去怎么办?毕竟现在兰平是市长,市长父母家不是谁都能进的。就在这个时候,兰平走了过来,她看见了她们,眼中却毫无波澜,吴梅看见她,拘谨地冲她笑了一下,可她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这让吴梅更心虚。
三年不见,兰平变了,吴梅觉得她身上好像罩上了一个发光的大球,光芒四射,让人无法靠近,她一点都没变老,反而更年轻了,皮肤光洁白嫩,眼神犀利威严,让人不寒而栗。她身后跟着的那个长相端正、手里提物品的年轻小伙子倒是冲她们微微笑了一下,不过只是那么一下,立马又恢复了原来的表情。兰平打开门,一个中年女人快步走到门口,接下小伙子手中的东西,小伙子便走了。兰平跟吴梅说,进来吧,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这声音终于让吴梅觉得自己没走错,刚才像是漂浮在天空中,这会儿终于落在了地面上。
兰平换上鞋进了家,中年女人给吴梅和老周拿出两双拖鞋,接下他们手里的东西,和刚才小伙子拿的东西一并拿走了。她和老周换上鞋,站在那,不知该往哪走,吴梅看老周,他这会就像个铁棒,硬挺挺地杵在那。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过来招呼她们,示意吴梅跟着她进屋,吴梅赶紧快步跟着她挪过去,进了卧室,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在卧室里。老太太看见她,说,梅子来了,笑得很客气。吴梅赶紧小声回,姨,来了来了。老爷子则躺在那睡觉,看样子已是行动不方便。老太太跟吴梅说起话,兰平则出去跟那两个中年女人交代事情,不一会,兰平进来说,妈,我得赶紧走了,又对吴梅说,吴梅,你陪我妈聊一会再走吧,说完兰平就走了,吴梅没捞着跟她说上一句话。
吴梅瞥见老周坐在了沙发上,手里捧着杯水,也不喝,就那么捧着,像捧着一杯毒药。吴梅跟老太太聊些不咸不淡的,伊春的生活,吴梅的父母,天气等。吴梅跟老太太说,闺女小米呀,毕业好几年了,打算考个编制,就是摸不着门道,想让兰平给帮帮忙。听到这,老太太竟也威严起来,用批评的语气说,梅子,孩子的路还是要靠自己走,现在上面规定很严,平平怕是帮不上忙呀。吴梅听到这,觉得老人家变了,她小的时候,她们对她多好呀,现在怎么变得一点情面都不讲,直接把她想走的路给堵死了。
硬着头皮,吴梅又跟老太太聊了一会儿,便叫起老周跟老太太告别,打算回去,门口早就放了些东西,吴梅知道那是给她准备的。中年女人说,兰市长交代,这些东西让您拿回去,还有这份报纸。说着拿出一个文件袋给吴梅,吴梅赶紧接过,拿着东西和文件袋出了门。
一出门,吴梅迫不及待的打开报纸,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兰平如此重视。吴梅以为是跟小米考试有关的内容,可报纸是几年之前的,已经有些发黄,没有跟考试相关的信息。再看,有一篇写伊春的,题目叫《伊春的春天》,仔细看下去,吴梅开始头皮发麻。里面有一段话这样写:在春天即将到来的日子,我们总是习惯沿着河走走停停,去嗅一嗅春天的气息,这么多年,已经成了习惯。说到这,有个记忆深刻的事,那大概是三十多年以前,我在河边溜达,看见一个小姑娘,她在滑冰,滑着滑着她嘎然而止,我替她捏了一把汗,这刹车速度真是太急了。她慢慢滑走了,没一会,又来一个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姑娘,这小姑娘没有停止,“扑通”—一下,滑进了冰洞,嘎然而止的那个小姑娘也在她身边,我一看,不好,赶紧跑过去……
吴梅感觉脸发烫,所有的血液好像都攻上了大脑。四十年了,这个秘密,一张报纸让它暴露在了炙热的阳光下。这秘密像黑色蔷薇,冲破地面,它开花了,花朵漫延,藏不住了。吴梅以为它永远不会现于人世,这么多年,她自己仿佛都忘了。那天,她看见了那个洞,是她把兰平引过去的,因为,她羡慕兰平穿着漂亮的棉袄,羡慕她的爸爸妈妈从不吵架,羡慕兰平学习那么好,那天,她父亲的谩骂声让一切的羡慕幻化成了嫉妒,兰平进了冰洞,她害怕了,她把兰平拉上来,自己却掉了进去,她的腿,是自己食到了自己种下的恶果。
在那条清风徐徐、树荫遮蔽的路上,吴梅走得失魂落魄,脚下一软,她跌坐在地,剧烈的疼痛和晕眩感袭来,这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冰面上独舞的女孩,那是兰平,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