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以前,我看到了搜狐网的那条新闻,新闻报道说,一名女性被发现死于塞维利亚圣克鲁斯街十五号的公寓内,经查实,死者为华裔弗拉门戈舞蹈家石佳,生前曾获得“拉伯雷艺术节”大奖,是国际专业级弗拉门戈比赛中第一个获奖的中国舞者。那是个周三的下午,我没有课,正在威尔逊健身中心跑步,跑步机配速五分每公里,看到新闻,我的脚步一下乱了,跪倒在跑步机履带上,被狠狠地甩了出去。
幸好,旁边有几个跑友,他们看见我这惨烈的狼狈样子,跑过来将我抬到了旁边的休息区,后来他们说,差点被我吓坏了,因为我被甩到地上以后的样子,像极了一条被电晕的土狗。是的,我的胳膊多处擦伤,两条腿磕出了淤青,左腿更重一些,不敢着地。即使这样,我当时对这些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一心扑在搜索相关的新闻上,其他的,根本没有一丁点记忆。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挪回住所的,只记得那已经是深夜,那条熙攘往来的大街上,只有几个零星的小商贩在收拾摊位,街道两边的路灯齐刷刷地照亮大街,可对于我来说,她们一点也比不上苍穹之上那星星点点的微弱星光,星光一眨一眨,灵动、晶莹、纯洁,像石佳的眼睛。夏天的夜风,从海上吹过来,裹挟着湿腥且粘咸的气息,浸润着这个城市的每一条路、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我一度以为,在这大海边生活得久了,心胸也可以像大海一样宽广,可是,我终究是在内陆的麦田里长大,脱离不了泥土的羁绊,它根植与我的身与心,让我的心思像土地一样厚重,不能轻易改变。当我察觉到自己全身的剧烈疼痛,我的心便更痛了,石佳没了,它就被挖空了,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干什么。
浑身的疼痛,实在无法去学校,我请了两天假,自己窝在住所里,我给小区街面楼的王记快餐店打去电话,接电话的正是老板娘秀娟,我说,我是刘老师,这两天的中饭和晚饭请帮我送到楼上,一餐二十五块的标准。她用颤抖的细音说,好的,刘老师,你放心,我会亲自送上去的。我能想象出她接电话时激动的样子,我早就知道我每次去店里她都偷偷照镜子、涂口红。在喝光了最后一瓶sherry之后,我决定在即将到来的长假去塞维利亚,我要看看那让石佳着了魔,不顾一切奔赴的地方。当然我得先把之后一个月的工作坚持下去,不能让七十多岁的父母再为我伤心了,他们的头发白得越来越多,像他们对我的绝望。一对普通的农村夫妻,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一个男人怎么能不结婚生子,而就那么一个人过日子。尤其在我哥哥生了个女儿之后,他们把绵延子嗣的希望全部放在了我身上,可是,除了石佳,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合,我可能患上了精神洁癖症,除了她,心里实在容不下任何人。
就这样,我从胶东机场起飞,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来到了塞维利亚,这个西班牙南部的城市。
下飞机的时候,太阳炙烤着脚下的地面,热浪向我扑过来,我顿时觉得,那是石佳在拥抱我,她说,明,很久不见了,欢迎你来这里,你肯定会喜欢这座城市。我心里安定下来,人生地不熟的社交恐惧感渐渐消散,因为石佳在这里,我就有回家的感觉,这让我感到安定且自在,我们那么熟悉、那么亲密。
我四十年之前遇见石佳。麦收季节的麦田里,金黄色的麦子,正一块块地倒下,学校放了麦收假,我跟着全家在麦地里浑汗如雨,那时闭塞又贫穷,现代化收麦机少,也不愿开进我们那小地方,只能靠人力。我是一年级小学生,大活干不了,但也有艰巨任务,要捡干净地上大人落下的麦穗,现在想,这是跟打扫战场、缴获战利品一样伟大的任务,缴获的不是麦穗,是白面馒头。石佳就是这样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线,她坐在她爸旁边,瘦小可爱,和其他漂亮的小女孩没什么两样。她爸开着小麦脱粒机在麦地里横行直撞、耀武扬威,这可是紧缺玩意儿,想用要排队,他是从别的村过来,去场里(一种专门晾晒小麦的地方),去那等着大家。看见他经过,割完麦的人家,赶紧装车往场里拉,那场面像看见了电影里演的进村的鬼子。
我家的麦子收好了,大人们赶紧往场里拉,我跟着车跑了很远,终于要到了,看见石佳就在路边的树荫下,她拿两片杨树的叶子,在那跳舞。那种忙碌的季节,我从没见过一个女孩还能自在地跳舞。我没跟着大人继续往场里去,而是停下来,坐得远远的,看她,她跳呀跳呀,像只快乐的小鸟,不觉得疲倦。我却是累得不轻,捡了那么一上午麦穗,又跑了那么远,我气喘吁吁、浑身是汗,衣服贴在身上黏乎乎的,她看见我,慢慢走到我身边,说,呀,你的脸可真红,你在滴汗,我给你擦一擦吧!我愣愣地看着她,她拿着杨树叶子贴在我额头上,往下抹,杨树叶子冰冰凉凉,还那么香,那感觉让我久久不能忘记,以至于现在,我热了的时候,也会下意识的去看看附近有没有杨树叶子,闻一下它的气味就能让我清凉、清静下来。只抹了那么一下,石佳就抽回了手,又飞走跳她的舞了。我追到她身边问,你叫什么?她说,石佳。我记住了她,她却没问我名字。
这真是个古老的城市,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老建筑,尤其是大教堂,恢宏雄伟,是宗教的圣地,当然,我不信教,所以我不是来朝圣,我是为了自己的小心思而来,我这小心思在它的宏大面前显得格外渺小,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渺小,如一粒沙尘。如果不是世界各地不同肤色的游人以及他们各式各样的时髦穿着,我真恍惚以为自己身处古老的中世纪。街道上的男男女女,装扮的花枝招展,眼神似火,一个画着黑粗眼线,头上带着红色大花,穿着露背紧身黄绿格子裙的女人看了我一眼,我立刻感受到了这个城市的热情。它是弗拉门戈发源地,正是这种热情的舞蹈,将石佳带到这里。其实想想,石佳的确适合这城市,她本就是一个热情四溢的人,她对舞蹈的热爱是原生的、本能的。
从没见过这么爱跳舞、适合跳舞的小姑娘!条件真好,腿长腰软身体灵活,可真是个好苗子呀!我家的邻居,王老师曾这么说石佳。王老师是我们小学的音乐老师,她是民办教师,一个人教一到五年级的音乐,每年六一节前,她家总是满满当当一院子的姑娘。跟这样的人做邻居,我感觉特别幸福,我总爬上平房,往她家院子里看,能看见她认真且耐心地教她们做每一个动作。自从认识了石佳,我更喜欢往平房上去,我喜欢看她跳舞,她的舞蹈让我感觉很快乐,我不懂什么动作到不到位,也不知她们每个人跳的对不对,我只是觉得和其他人相比,石佳跳得特别带劲,看了心里特别得劲,能生成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石佳曾这样跟我说过她的舞蹈,她说,我把自己融入到每一个舞蹈动作中,或许其他人动作也很到位,但是,我敢说,她们没有一个人能像我一样将满腔的热情一丝不留地融入其中,我爱舞蹈,所以它也予爱回报我,我们已经成为一个整体,它在我的血液中流淌,通过我的肢体、皮肤、表情呈现出来,也许这就是你们觉得我的舞蹈吸引人的原因。
晚上,我找了一家小酒馆,想好好品尝和体验这个城市。这儿的酒和这个地方一样,自带热情奔放,口感热烈并掺杂其他说不清的香气,比如我在的这家酒馆,它的酒带着香草和榛子的气味,还甜甜的,不像我们的白酒那么浓烈纯粹,它很轻盈,口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喝它让人感觉自在又刺激。在我的思维中,我觉得作为普通的中国人,感情就像中国白酒,香醇浓厚,纯粹真诚,且饱含着对人生酸甜苦辣的体验。而这里的人,他们的酒不是粮食酿造,不接地气,感情就热烈,却轻浮,反而活得绚烂又自由。其实我知道,这些年我爱喝这种酒,喝的是石佳的气息,是我对石佳思念的寄托。我的一部分收入都用来买这酒了,作为人民教师,我的工资不高,但是足够温饱,额外的支出使我这些年并没有多少储蓄,想想,我是愧对父母的。
我在这异国他乡品赏美酒、欣赏美景的时候,我的父母大概在忙活了一天之后,刚闲下来,他们可能连风扇都不舍得用,正扇着老蒲扇在老家的院子里凉快,他们不愿离开老家,我曾经想把他们接到身边,他们不来。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天天为我的事愁眉锁眼,真是惭愧,不能让他们过上含饴弄孙的幸福日子。想到这里,我觉得这酒越喝越上头。
他们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农民,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天长在地里,除了这种日子,他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日子可以过。我的哥哥读完初中就回家种地了,他对学习这事似乎一窍不通,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这家里竟然能有个我这样的孩子,我也不知我像谁,反正我对学习这事有着天生的敏锐,我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考个第一名。他们再辛苦,也不能改变我们贫穷的生活,我早就知道,种地是挣不出钱的。所以,我把自己深深埋进知识的厚土,肆无忌惮的汲取书籍的养分,我的成绩出类拔萃,我那么拼命地学习,因为我想要改变我的生活。
石佳家里要好一些,她爸脑子活,总是能想出挣钱的法子,年少时,我喜欢看她跳舞,更是一种对她所过生活的羡慕。在她面前,我是自卑的,因为自卑,我更努力地学习,因为我知道,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记不清我和石佳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也或许根本就没有真正开始的时间,那个时间点,对于我们后来的一切,也并不重要。从小学到高中,我们一直是同学,虽不在同一个班级,但我总能在人群中看见她。那些年,在学校,除了学习之外,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寻找她的身影,那样看着她,是我最好的休息时间。
长大了的石佳,成了同学们眼中花一样的存在,女孩嘛!身条好了,气质上去了就很耀眼,何况石佳的脸也有特点,它瘦削、立体、灵动、洁白,容易让人一眼注意到,并印在脑中,我想那大概是被艺术气息熏陶的时间久了,自然而然沉淀出的一种质感。大家想不明白,她这样的艺术生怎么会和我这种只知道学习的穷光蛋在一起,完全是不搭边的两种人呀,石佳却说我眼里有熟悉并打动她的东西,所以她喜欢和我在一块。
为了她的文化课,我伤透了脑筋,我怀疑她从没认真记过数学公式,给她讲题,需要从小学的知识串起来,这倒成了我学习中的乐子,高三的学习氛围那么压抑,给她讲题让我很放松。在我辛苦讲完了一道复杂的题目以后,我们有了人生的第一次,这可比题目复杂的多,我很激动,无处入手,急得气喘吁吁,感觉血都涌到头上,石佳说我急地喘粗气的样子让她想起村里那些发情期里不停转圈的小公牛。虽然是难题,可没有什么能难倒我,我们一起登上山顶、潜入海底,在最美妙的那一刻我紧紧地抱住她,我在心里发誓永远不离开她,我要给她所有能给她的东西。
文化课成绩不好,可她们艺术生的文化课成绩线相当低,石佳考到了一所普通艺术类本科学校,我相信这离不开我那两年对她坚持不懈地指导。我也考取了同一个城市的重点院校,我们还在一个城市,只是学校不同,我在校园里再也搜索不到她的身影。但是没有课的时候,我会去她的学校找她,她也来找我,不过还是我去找她的次数多一些。一三三路公交车,是我们两所学校之间的直达车,也通往市中心,它承载了我和石佳之间在那个城市的日日月月,每次上车,人都很多,人挨人、人挤人,有时我自己,有时她自己,有时我们一起,它见证着我们离家之后,在大城市的变化。我那时笃定,她总是要嫁给我的,我们这么些年了,我的学校又不错,毕业以后去一个好学校教书是没问题的,我已经拥有给她一个安稳生活能力。
大学生活是可以重新塑造人的,我们从小地方来,那里不管是日常生活,还是学习环境,都是落伍、狭隘、单一的。大学给了我们重生的机会,对于我来说,浩大的图书馆、博学的老师、五湖四海的同学、先进的生活条件,让我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人生,我的视野开阔了,知识有了丰厚储备,对于人生有了新的的领悟。而石佳,对于舞蹈的选择性更多了,如果说在小地方跳舞是靠热爱在支撑,那么大学里的她是真的被这艺术的魅力所折服,也被大城市的繁华所吸引,如鱼得水、如鸟入林,她的舞蹈才华和激情得到了最大限度的释放。
大二的时候,她开始接触弗拉门戈。第一次上完课,她来到我的学校,早早地在我宿舍楼下等我。看见我,她兴奋地跑过来,异常开心地跟我说,我今天跳了一种很喜欢的舞,很酷,很浪漫。我至今仍记得她当时的样子,她睁大眼睛,兴奋的跟我分享她对弗拉门戈的热爱,她的眼睛里散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希冀之光,那光足以冲破所有障碍,给她劈开一条直通舞蹈家彼岸的光明大道,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光会带她离开我。我搂她到身边,说,嗯,哪个舞你不喜欢,你跳的舞蹈都很酷。她很认真的跟我辩解,不,你不理解,这舞和以前的不一样的,它不只需要整个形体舞动,对表情和眼神要求也很高。我搂紧她说,你跳的任何舞都很有感情的表达。她将靠在我肩上的头移开,发丝的香气飘过,让我恍恍惚惚,她喃喃地、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说,这舞,让人精气神都起来了,你不懂。我在那弥漫于大脑和填满心胸的香气里想,只要是你跳的,都好。我不知道,也没想去深入理解弗拉门戈,以为和她以往跳的那些舞没什么两样,对于舞蹈专业的,跳什么舞不正常。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在大自习室,我们班的一个哥们跟我说,嘿,明,还在这努力呢,你老婆要跟外国人跑了,你不快去瞧瞧?
你他妈的,你老婆才跟外国人跑了呢!我不明所以地怼他。
真的,他们学院的人跟我说的,说有一女同学跟个西班牙外教天天腻歪在一起,那女同学真是开放啊,嘿嘿。前两天,我去他们学校,正好遇见了,那女同学原来是你老婆,她和那个外国人一起并肩走在校园里,俩人那样子真是热情四溢呀。
我不相信,我说,别瞎说啊,她们是讨论艺术,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讨论?艺术?哦,对,对,艺术确实需要深…入…地讨论。他在那坏笑。
我站起来,想揍他。
他也认真起来,说,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你爱信,信!不信,拉倒,全当没听见!
我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置身于火海之中,那人的话像是要烧了我,我想我那时脸色肯定很不好看,大概是红红绿绿的。我仔细想,那段时间,石佳确实没来找过我,而我,因为准备毕业论文也有两个周没去找她,我有点相信那人说的话。可我又觉得不对,上次见她,跟以前一样的啊,没觉得我们之间与以往有什么不同,那个时刻,我照常听见了她急促的喘息和砰砰的心跳。一想,也不对,她那天是有些不同的,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有点心不在焉。我就那样在那胡思乱想,后来,实在坐不住了,我收拾课本,离开了自习室。
我像个没有灵魂的人,飘出校园,飘上一三三,飘到她们学校,当我远远的看见石佳和那个西班牙男人一起有说有笑,我的魂飞了回来,她笑得那么开心,我立刻领悟了眉飞色舞这个词。可是,我真的很没出息,我连上去问明白的勇气都没有,我成了怂包,她们那样的耀眼,让我觉得自己如此暗淡、如此卑微。我仓惶而退,我不想、更不敢知道结果,坐上一三三,又返回了学校,真他妈的像个逃兵。现在想想,我自己都鄙视自己,这或许是我懦弱的本性在作怪,但我认为,更多的是我对国外文明生活和至臻至美人格的盲目崇拜所导致。
酒馆里有弗拉门戈表演,这种在我眼里无比高雅的艺术,就这样在自然而然地呈现在酒气氤氲的酒馆里。那个舞者,她真的不瘦,黑色舞裙也修饰不了她的身形,藏不住她身上的肉,可是她跳的很有气势、异常自信,那是一种自灵魂里散发出的自信,她的裙摆飞扬,舞步铿锵有力,让我一点不觉得她身上的肉有什么不和谐之处。她可能是这儿最普通的一个舞者,可她跳的真不错。在这儿,这么些优秀舞者,她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吉普赛人的血液,她们热烈、激情、浪漫。石佳,从中国来到这里,独处异乡,她丝毫没有退缩,在这也依然熠熠发光,她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成了国内弗拉门戈舞第一人。可我相信,没有任何一次表演能比得上麦田里的那一次。
那个夏天,端午节,我们回了趟老家,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两家离的不远,我们互相看望彼此的家人,中途,经过一块麦田,彼时,麦子已泛金黄,却还没开始收割,风吹着麦浪肆意地翻滚,远处,白色的云朵在湛蓝的天空里游走,慢慢游入那金黄和湛蓝相交的地方,色彩的碰撞让景色很壮观,风吹来麦子和土地的香气,让我心里格外踏实,仿佛一切如初。我们并肩而行,石佳看向麦田,我看向她,她的头发整个地梳起来,额头光洁,妆后的睫毛黑长,小巧的鼻子恰恰好地挺起,涂了樱桃色口红的嘴唇勾人心魄,细长且洁白的脖颈裹在黑色的半高领纯色短袖T恤里,我不禁感叹,这样的她真是美丽又高雅,十几年的时间,那个坐在父亲身边瘦小的女孩,成长为如此美好的一个年轻女性,时间真的有魔力。
石佳先于我向麦田走去,我从后面看她,葱白一样的胳膊从黑色T恤的短袖里自然地垂在身侧,蓝色的紧身牛仔裤包裹着她的腰身,后背的蝴蝶骨和腰窝若隐若现,圆圆的、翘翘的臀部在这身体上安放得恰到好处,瘦一点则柴肥胖一点则肥,曲线近乎完美,极其诱惑。她突然转身,对我说,明,我给你跳一只弗拉门戈吧?我冲她笑着说,好啊,请,并做了一个绅士的手势,当然,这是她教我的。没有大裙摆也没有妖艳的花,她在金黄的麦地里干干净净地跳起弗拉门戈,修长紧实的双腿灵动又有力,天鹅一般地抬起她的头看向前方,手臂舞动得文雅又优美,只是她一直没给我投来那精髓又热情的眼神,她沉醉在自己的舞蹈中,让我觉得她和麦田成为了一幅画,永远地刻在我的心中。
那么美好的石佳,或许,就不应该被我遇见和拥有过。曲终人散,这个词多么凄凉,却那么应景。跳完舞的石佳,严肃的跟我说,明,我要去西班牙了,我要去那里跳弗拉门戈。我并没有多惊讶,虽然一直不敢面对、不愿相信,可我的内心,其实是早已有准备的,我知道,这会儿,我说什么似乎都意义,可是我还是想让她留下,我故作淡定的挽留她,就在国内不好吗?我可以给你安定的生活,我那么爱你,你知道的,我们肯定能幸福。
国内的环境满足不了我对舞蹈的追求了,我不想做一个普通的舞者,我想成为舞者中最优秀的那部分,我的水平在国内很难得到升华。
就这样不行?你已经很优秀了。
明,这么多年,你没发觉,我们其实是一类人吗?对于贫穷和得过且过是极端地鄙视的,要不你怎么会那么拼命的想改变命运?没有目标和志向的人生是空虚、乏味、毫无意义的,不是吗?那种人生,精神是极度饥饿的,精神饥饿是贫穷落伍的根源。我想为了我的追求,倾尽全力,不想停留不前。
这何尝不是我心里的声音,多年以前,是石佳叫醒了我身体里沉睡的那个不安于现状的我,我追随着她,朝着目标用尽全力去奔跑,活得很累,但是却乐在其中。我说,非走不可?留下我一个人?
她眼圈泛出了泪水,走上前,抱住我,在我耳边说,非走不可,忘了我吧。
怎么会忘记?又怎么能忘记?你就像我的血液,像我的身体,像空气,像这阳光,我目光中都是你,脑子里也是你,怎么去忘记呢?我,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男子汉,那种情况下,那样无助,留下了不争气的眼泪。
她离开以后,那个我渐渐远离,以至于,我窝在小城市里,安安分分地成了这个海边小城一所职业学校的教师,只是,我很孤独,一个人的生活很孤独。
旅程的最后,我来到著名的弗拉门戈博物馆,这才是我的此行最想来的地方。它并不是行程中的景点,是我特地跟导游申请了单独行动,我要用我的灵魂去触碰石佳的热爱。博物馆是一座宫殿,据说是十八世纪的,其中一处墙面上,镶嵌着火形的舞蹈图案彩瓷,瞬间将人带入热情似火的氛围中。参观博物馆很直接地就能了解弗拉门戈的历史与发展,我观看的得并不细致,因为,我来这只是想看一场真真正正的弗拉门戈。
我早早地坐在中间靠前的位置,等待晚七点的第一场表演。舞台不大,观众席也不多,幸亏提前订了票,不至于看不到。我坐在那看舞台,它的上方悬着椅子,不知有何用,这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亲手做的木质凳子,他是一个巧手的人,喜欢利用边角木料做一些小东西,他做的凳子结实又耐用,在这个即将激情如雨的环境中,我开始想念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小村庄。
表演开始了,一个表演者打着节拍并低声吟唱,吉他声音跟着起来,同时有一对男女舞者开始跳起来,女舞者手里的扇子很特别,她们的脚步响亮且快速,将大家迅速带入热情激昂的气氛中,让人恨不得跟着一起舞动。等这两个人退下舞台,音乐也变了节奏,一个女舞者背对着大家跳上舞台,她穿黑底红花紧身的大裙摆舞裙,披一个红色披肩,头戴红色大花,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朵野玫瑰。她的身形比刚才那女舞者要瘦削和美丽许多,我觉得她的背影很熟悉,等到她转身面对观众,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石佳,她是我的石佳,二十几年不见,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果然,时间不会遗忘任何人。
我站起来,希望她能看到我,可是,她的眼神很陌生,根本没有任何表达,仿佛根本就不认识我。众目睽睽之下,我的脸一下红了,赶紧坐了下去,我确定她就是石佳,她跳得那么娴熟,顺手拈来,可她的舞蹈动作很热情却没有激情,她对一切司空见惯,这些,都让我觉得她在这的生活并不如意。石佳跳完了,她要退下,我赶紧离开观众席,去找她,我要带她回家。
可是,我被拦了下来,进入不了后台。工作人员示意我坐回去,我很着急,却没办法。我想,她们总得集体谢幕,等那时,我一定冲上去拉住石佳。可是,谢幕的时候她没出现,并且,只有她没出现,该退场了,我不能再逗留,我要去外面等石佳,演出结束,她总得从博物馆出来吧。就在我要离开博物馆的时候,那个工作人员出现了,他跟我说话,大概的意思说刚才很抱歉,拦住我很不礼貌,但规定必须遵守,如果给我带来不好的体验,请谅解,为了弥补歉意,他给了我一份纪念品,一枚金色的心型纪念章,我接过来,放进背包,感谢了他,然后离开。
在博物馆外面,我依墙而坐,回想刚才看见石佳,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也不知是不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在我彷徨失措的时候,我摸到了那枚印章,我从背包里拿出来,它在暗淡的路灯下闪闪发亮,我抚摸它,仔细观看,是麦穗,它上面雕刻着三颗麦穗。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我确定,那个舞者就是石佳,她并没有离开这世界,那条新闻搞错了。只是,现在的石佳根本不想见到我,这硬币是她给我的,她这是让我把麦地里的石佳带走,让我忘记那段日子。我明白了,她不是小麦脱粒机上的石佳,不是王老师院子里的石佳,不是我绞尽脑汁讲题的石佳,不是一三三路上的石佳,不是麦浪里独舞的石佳,那个石佳是我的。而她,是弗拉门戈博物馆的舞者石佳。
回家的飞机在傍晚起飞,我看见了塞维利亚的橙色落日,它燃烧着,磅礴又热烈。飞机穿越了云层,我离它更近了,我闭上眼睛,假装它在拥抱我,它照耀着塞维利亚的石佳,也曾照耀过麦地里的石佳,只有它,永远拥有石佳,拥有每一个人,拥有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