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今年二十九岁,是H镇农业中心的技术员。日语专业的背景让他对日本的农业技术引入镇子信心满满,但工作七年,这项大工程迟迟没来得及落地。最近,因为一张照片又被搁浅,川的生活也被打乱。
照片是川的一张侧脸。两个周前,川参加了一场音乐会,当时,因为暴雨的缘故,音乐会变成了一场泥地狂欢,川一直沉浸在当时激昂、魅惑、狂热的气氛中,还未走出。照片应该是拍摄于为期三天的演唱会的第一天,那天,雨还未下,泥还没有,川的脸很干净。
川的同事兼好友淦的幼教老婆希,在刷抖音时无意看见了照片。照片被一个用户当做了头像,淦在第一时间找到川,激动地拿给他看,“小哥,你出名了,功成名就可千万不要忘记兄弟,说实话,照片拍得真不错呢!”川看一眼,便被吸引住,自己都没发现过这清透、温柔、帅气的一面,于是,得意起来,“吆西,吆西,确实不一般”,川在激动的时候,总会冒出几句日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学过这个专业。
淦邀请川去家里吃饭,川很乐意,比起一个人吃饭的孤单,他更喜欢淦和希家里混合着爱情味道的一切,那让他感觉到柔情似水的甜蜜。自然又说起那张照片,希说,“只有内心充盈着爱情的人才能拍出这样的感觉,照片只是记录、还原眼中的风景,拍摄者肯定是女性,且对川爱意满满”。川越看越喜欢,他想象自己是拍摄者,从光线和位置去还原拍摄角度,从环境氛围去体会当时是以怎样一种心境拍下的照片,川甚至都能将照片定格到照片拍摄时,是哪个乐队在唱什么歌曲,但是,川却无法想象拍摄者是一个怎样的人,于是,川决定去寻找那个人。
川的决定得到了淦的鼎力支持,淦似乎看到了川眼里重新点燃了爱情的小火苗,自从两年前和那个谈了两个月的镇小学语文老师分手,爱情就被川踢出了生活,天天跟着他蹭吃蹭喝。川自认为长得不差,同事们也一直认为川颇有独特风范,当然,那是日本男人的风范,连说话声音都带着一股北海道秋刀鱼的味道。或许,学习一种语言时间长了,就会被那种文化所感染,川有些内敛,对待爱情拘谨,但他其实有一颗火热的心,只不过在彬彬有礼的行事方式中难以得到展现,女孩们显然渴望主动、热烈、激情四溢的如火焰一般的爱情来灼烧自己,川一次次出了局。川和淦通过微信群、贴吧、微博、新闻等一切能接触到的渠道去寻找蛛丝马迹,终于将拍摄者锁定在二百公里以外L市M镇一个叫玬的女孩。
川迫不及待。周四,他梦到了女孩看不清的脸。周五,他梦到了女孩家看不清的院子。终于,周六到了,川开上自己的丰田小车上了路。
真有个叫玬的女孩吗?那个叫玬的女孩,真是照片的拍摄者?她真的住在M镇?川一点也不确定。如果真是她拍的照片,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结没结婚?如果那样那自己的造访会就很没有礼貌了。去了和她说些什么呢?说自己凭一张照片想了她好几天?说他爱上了她?想到这,川觉得浑身一颤,自己爱上她了?因为一张照片爱上一个可能是莫须有的人?爱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简单随便了。曾经,他连主动跟女孩发个信息都要思想斗争半天,现在竟然为一张照片跑这么远,自己变了?变得可真快呢。不管怎样,川觉得自己在奔赴一个未知旅程,让他觉得刺激无比。
车在路上飞,川在天上飞,没觉着时间,便到了目的地。
开过M镇界碑,川把车速降下来。镇子干净整洁,一看就是个小镇,根据他不算丰富的工作经验,大镇的治理往往没有这样精细,这是求而不得的事,老同事们说过,盘子大了不好转,是这回事。路右侧立着硕大的宣传牌,是大片桔园,这么看,桔子就是镇子主要农产品了。不知怎的,宣传牌上的桔园看起来像笼罩在迷雾中,川觉得,那光线应该再亮一些,将叶子照得更绿,将桔子照得更橙才对。
一条白色小狗若无其事地慢慢穿越细长柏油路,川只好开得更慢一些,仔细盯着它看,白色小狗迈着闲适的步子,迷茫的眼睛看着前方,川感叹,这姿态可真像个人呢。
川把车停在一家超市门前,走进去,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瘦削男人,穿白色背心,躺在摇椅上,轻轻摇晃着,眼睛眯嗒,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想事情,川进去他没听见,川想,这店家,心真大,这就是拿走一堆东西他也不知道呀。
“请问矿泉水在哪?”
男人没睁眼,右手慢慢抬起,指指后面的货架。
川拿了瓶娃哈哈,虽然他的偶像力宏被离开瓶子包装,他还是喜欢喝这水,人就是这样,一旦习惯了一件事,改变起来很难。绿色的微信支付码摆放在柜台上最显眼的位置,川扫码支付,“微信收款一点五元”,提示音响起,川好像卸下了个担子,证明自己没白拿这瓶水。
川问,“您知道玬吗?”
男人停下摇晃,微睁眼睛,瞥了川一眼,随即睁开眼,从上到下扫视川,“玬嘛,知道呀,谁不知道玬呢!不过,你是谁?找她有什么事?”
川窃喜,男人的话证实了玬的存在,可是,该怎么说?川在搜索词语,总不能说为了玬拍摄的一张照片而来,那还不确定呀,那样的话,男人也不会告诉他玬在哪里吧,那么,就只能编个理由喽。
“是这样,玬有个朋友叫淦,托我来找玬拿些东西。”
“朋友?玬知道你来吗?”男人好像有些质疑。
“知道,那个朋友跟她说过的”,川极其肯定地回。
“这样啊,那你去桔园找找看吧,玬或许在那里,不过,也不一定,她很忙。”
“桔园?哪个桔园?”
男人不可置信地瞪川一眼,仿佛看穿了他谎话,还好像在责怪他不了解镇子的情况,“还能哪个桔园,就那个桔园。”手一挥,“去吧!去吧!一直走就到了”,男人有些不耐烦。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吗?”川指着门前的路问,想再确定一下路线。
男人又眯上眼,“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在躺椅又接着摇晃起来。
“哦,好的,谢谢”,说着,川退出超市,开上车往桔园去。
车开到柏油路的尽头,川便看到了桔园。在那片远远的矮低山坡上,很大一片,橙色比绿色要多,看起来是个丰收年啊。前方变成了土路,再往里去,开车不知是否方便,川见柏油路旁边停了几辆车,将车也停在那里,步行往里去。
阳光很刺眼,照耀着桔园、脚下延伸到山坡的土路以及路两边零星的帐篷,帐篷里面是售卖桔子的老乡,多是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坐在马扎上身体弯曲前倾,毫无神采的眼睛看着前方,同样的姿势、同样的穿着使她们看起来像一尊尊同样的石像,桔子被她们堆成一座座小山。川往里走,她们转动眼珠,盯着他看,四周异常安静,没有嘈杂的叫卖声,连鸟叫声都没有,让川觉得有些怪异,很不自在,脚下一慌,步子乱起来,不过,让川庆幸的是,自己没长三个头和六个翅膀,而是个正常人,否则,会被她们吃掉吧?她们在埋怨自己没买桔子吗?还是对自己这个外人感到好奇?自己是不是不该闯入这静谧的世界呢?管他呢,找到玬才重要。川整理一下灰色连帽防晒衣,眼神抬离自己的米白色裤子,抬起头,挺起胸,转变成稍自信的步子往前走。
那条白色小狗,又出现了,它在路右侧看着川摇首摆尾,川走近之后,它一溜烟钻进了旁边的小路,这条小狗眼神灵活、动作活跃,川想,哦,可能不是进镇子时候那条,而是另一条,不过长得可真像呢。
这时,川看见一个女孩从对面走来。中等身高,并不瘦,走路带劲,步伐结实。戴一顶白色遮阳帽,帽檐宽大,整个地遮住面部和脖颈,白色贴身防晒衣搭配焦糖色棉麻阔腿裤,脚上是白色帆布鞋,经过川身边时,她盯着川看一眼,川也斜着眼看了她,是个单眼皮女孩,鼻子可爱,微笑着的嘴唇很有曲线,整张脸让人觉得很有韵味、很有故事,让川想起那个名模杜鹃。川没看懂她眼神里包含什么,心却直跳,川想,她会不会就是玬?又一想,不能这样,不能见一个女孩就觉着是玬吧,女孩多着呢,不能乱想,接着往前走去。
走出十来米,川忍不住回头,看见女孩径直往前走,风吹着她的大帽檐上下浮动,防晒衣紧贴身体,勾勒出紧实的腰部曲线,裤腿也摇曳着,川感叹,真是美妙的身姿啊,和单位里那些靠节食减肥而得到的瘦弱身形相比,她可真是个健康的女孩。
几个小孩在前面路边玩水枪,川想起小时候,自己也爱玩水枪,那是多么无忧无虑的童年啊,顿时感觉亲近,他走近问,“小朋友们,请问桔园的大门在哪呀?”
一个看起来异常调皮的黑皮肤男孩说,“亏你长这么高,连桔园大门都不知道呢!”
川假装难过地说,“对呀,很不好意思呢,还得请你这个厉害的家伙告诉我呀。”
另一个觉得自己更厉害的男孩凑过来,用英雄般的语气,英雄般地比划着说,“往前走,这样一拐,过了池塘,就到了!”
英雄般的小孩,让川感觉踏实,很快就要到了,就要看到玬了吗?很激动呀。
拐到那条更细的小径之后,没走很远,川就看到了桔园的大门。说是大门,只不过是两扇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铁栅栏,一把铁链锁挂在其中一扇,葎草密密地爬上门以及周边的简易铁丝围栏,两扇门并在一起,但没锁,川轻轻推开右边的一扇,走了进去。桔树满满的,几乎不留空隙,一条极细的小路往里面延伸,被南侧的桔树树荫遮蔽了大半,小路顶多可以三人通行,或者一个三轮车。
川没见着人,便喊,“请问,有人吗?”没有回应。川慢慢往里去,边走边喊,“有人吗?”依旧没有回应。越往里面去,川越觉得凉爽,一阵风吹来,桔子叶沙沙作响,川竟然觉得有点冷。
“小伙子,你找谁?”一个声音在川背后响起,声音苍老,像被狂风暴雨洗涮又被烈日暴晒无数遍,川一个踉跄,魂差点被吓飞,瞬间转头,一位老太太站在离他大约十米的地方,头发花白,脸黑棕油亮,膀宽腰圆,系破旧的深蓝色围裙,带副老旧的花套袖,浑身沾满泥土和草树汁液,川想,她可真像是一棵老桔树呀。
“我,我来找玬。”川小声说,因惊吓有点结巴。
“喔,找玬呐,那你得好好等啦,这死丫头,早上过来闪了一下,再就没影了。我也说不准她什么时候会再来,现在的年轻人啊,不能踏实干活呀”,老太太边说边往川身边走。
“那么,您是?”
“喔,我是玬的奶奶”,等到走到川跟前看清川的脸,老太太说,“呀,好俊秀的小伙子,你叫什么?来找玬有什么事?”
“奶奶呀,奶奶好,我叫川,找玬……找玬拿些东西。”
“喔,这样啊,那么你就先在这等她吧。”老太太说着又钻进桔林里。
因为穿着白色裤子,不敢坐地上,川只好站在阴凉地里等,他划开手机,开始一条一条地翻看视频,满园都是桔子的清香,川觉得很清爽,在这清爽中看手机,还真是别样的体验呢。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川看得正酣,老太太的声音响起来,这次老太太没走出来,只是在林子里面喊,“我说,那个俊秀的小伙子,叫什么川的,就叫俊秀川吧,俊秀川,你好歹进来,帮帮我这个老太婆呀,摘了一上午,腰要断啦!”
川听到后,一怔,赶紧装起手机,往桔林里面去。川想,原来老太太一直在摘桔子,啊,也是,这个时节在桔园里,不摘桔子还能干什么?这样的话,自己在那看手机真的很不好,确实像老太太刚才说的,也成了不踏实的年轻人呢。川后悔起来,怎么老是不开窍呢,别人让等,就真的老老实实等着,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不会想想有没有其他涵义?怎么就不能跳脱固定的思路而去干点有创新、有意义的事呢?这就是在工作中及以前恋爱中的表现吧,被动又不思进取,自己做得真不好呀。
寻着声源,川很快到了老太太跟前,周围已经有十来筐摘下的桔子,那么大的岁数,摘这么多,很了不起呀。为了让老太太看看年轻人该有的态度,川撸起袖子就要开始,老太太却说,“这身衣服,不行,来,跟着我,给你找一套能干活的换上”。川跟着老太太往前去,走在被野草覆盖着的高低不平的土坡上,老太太颤颤悠悠,围裙底部摩擦野蛮生长的野草,嗤嗤作响。川看着自己的灰色运动鞋,已经布上一层棕色土尘,这身衣服确实不能穿着干活。左穿右拐,一座白壁灰瓦的小屋出现在了眼前,门前是一块空旷平地,再往前,有几口缸,川真没想到这园子里还藏着间屋子。
老太太进屋,扔出一双绿色劳保鞋,又扔出一身破旧的白灰色工作服,“穿上吧,只有这些了”,她说着走出来,手机拿一双白色棉线劳保手套给川,川拿着这些往屋里走,老太太说,“不用进去啦,去林子里换吧,屋里插不下脚喽”,“哦,这样啊,好吧”,川拿着它们钻进林子里。
换好,川走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给他一把剪刀和一个挂在胸前的经过简单改造的蛇皮袋,川套上,心想,装备算是全了,自己的棕色烫发搭配这一身,是不是很精彩的碰撞呢,拿起手机,自拍两张,发给淦,收起手机,开始干活。
“俊秀川啊,这样,这样省力气”,老太太给他比划。
“喔”,川看着她,有模有样地学起来。
“你呀,就摘吧,这一片园子,才开始呢,再过两个月也摘不完。渴了、饿了尽管扒着吃!”
“奶奶,咱这桔子好卖吗?我的意思是,销售有专人负责?”
“哼,别提了,价压得低呢,尤其大车过来收购,我看他们就差白白拉走了!”老太太愤愤的,“不过,玬这块的价格高一些。”
“玬?她卖桔子吗?”
“啊,天天搞什么直播,就是不干活。不过,那丫头还真有两下子,往外发不少货呢!”老太太转变成自豪语气,川看出了她对孙女的宠爱。
玬,是在镇上搞直播的呀,川有点失落,看起来玬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或许文化水平也不高,他本以为,爱看那种演唱会,起码是有音乐鉴赏能力、文化水平高、和自己有共同语言的文艺青年呢。
“那丫头啊,好好的上海不呆,非得回来,回来就不走了,说是要为家乡做贡献呢,都是一个天下,在哪不是贡献呢?回来干什么!也不好好在桔园呆着,瞎疯闹!”
呀,玬是从上海回来的,川又高兴起来,玬又回到了他想象中的样子,川又开始浮想联翩。“奶奶,你应该高兴呀,你看,她不是直播得挺好的!或许她在这比在上海快乐呢!”
“哼!快乐嘛,确实是。都光顾着自己快乐,不管我这老太婆!都是一样不安分的人!”
“都?奶奶,还有谁不安分?”川很怕听到不好的消息,比如,玬是有对象的,那对象跟着她一起回来镇子上。
“玬,玬的爸爸,还有我那个老头子,他们是一样的人,都不是真正爱桔园的人。死老头子,自从桔园成了规模,就跑进了城,光卖桔子,其他的不管不问,整片园子都靠老太婆我操持。那个儿子,更离谱,好好的国有银行不干,非得开个果品公司,规模倒是不小,一年到头不回来几趟,每次回来都换个车,怕我不知道他生意做得厉害哟!哼!我老太婆才不在乎,她们都走,走就走,还想让我也进城,我才不去,我就跟桔子做伴。”老太太摘得慢些,嘴里不停叨叨着。
“俊秀川啊,你可能不知道,桔子也是有感情的,也懂回报呢!你要是好好对待它们,别让它们渴着饿着,它们就长得又大又圆又甜,你高兴了它们也笑嘻嘻,你有个伤心事,它们也跟着唉声叹气”,老太太突然凑到川跟前,神秘地说,“它们会说话的,我经常和它们聊天呢!”
川听得鸡皮疙瘩冒了出来。
老太太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被吓坏了吧?哈哈!小伙子,跟你开玩笑呢!”“先停下吧,要吃饭了哦。”
“午饭?就在这吃吗?吃什么?”川想,不会吃桔子吧?看看太阳,已经爬到头顶的位置,只顾摘桔子听老太太说话,没注意,已经到中午了。
“对,走吧,去房子那里,有人来给送饭的。”
川跟着她,很快到了房子的地方。老太太让川在这等,自己则往水缸那边去。川环视四周的眨眼功夫,老太太一闪,不见了,川看着偌大的园子,除了他,一个人也没有了,安静得可怕,觉得自己变成了宫崎骏动画里小千寻,进入了一个神秘小镇的神秘园子。多少年了,川又一次感到这么孤独无助,那是很遥远的小时候的感觉,那时,爸妈出去工作,总把他一个人锁在家里写作业。他开始怀疑,老太太真的存在吗?她说的话是真的?她不会扔下他不管了吧?
川拿出手机,上面有淦回的一串信息,“小哥,去了就干上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看样子很成功呀?”“来一张玬的照片”“怎么没信了???”“小哥,你还好吗?用不用我找个飞机去接你?”川赶紧回一条,“还没见着人”。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川还没来得及看,桔林突然窸窣作响,一个老头从里面钻出来,往川这边走,看见川站在这,远远地冲他笑,老头腿有点坡,却走得从容,只是笑得有点诡异。紧接着,人从四面八方的桔林钻出来。川想,啊,原来有这么多人在园子里呀,他们都埋头摘桔子,不说话,所以园子里很静吧,亏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二三十个人,有男有女,岁数都不小,看见川,都冲他笑,然后互相挤眉弄眼,川被看得不太好意思,觉得自己站在那也像尊石像了。小声说着话,他们热热闹闹地去水缸那洗手,川还是站着没敢动。玬奶奶回来了,她吆喝,“中午豆仔炖腊肉呀,大家好好洗洗,多吃点哦!”大家都笑着回应,“好呀,好呀!”川看见一张张干亮黑红的脸,上面都浮现着同样的朴实、淳厚的神态。
“玬奶奶,哪里来的小伙子呦?很清秀呀!”那个坡脚老头问起来。
“喔,玬的同学,来找玬拿东西,死丫头不知又跑哪去了,让人家等好一会儿了,帮忙摘了不少桔子呢。”
“同学呀?能帮忙摘桔子,真是个好青年!好青年呐!”
说话的功夫,一个中年男人骑电动三轮车进来了,停在了川跟前,男人看川一眼,漏出陌生又好奇的神色。川看见他车里有两个大铁桶,男人冲川说,“来,小伙子,搭把手”,川连忙上前和男人一起把两个桶抬了下来。老太太招呼川一起吃,给他拿了碗和筷子,川跟着大家伙吃起来,真香啊,川看着那些人吃得津津有味,想,或许只有在这个地方这种情形下吃这饭菜才觉得香吧。
吃完之后,稍休息片刻,大家又开始往桔林里钻。那老头,不知什么时间站到了川身边,挤着眼睛冲川说,“小伙子,一看你就逃不脱这片园子的,好好干呀!”川有点懵,不知他是什么意思,玬奶奶看到了,过来跟川说,“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年龄都不小了,有几个这里有问题的”,她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不要在意他们说的话呀!”她叹口气,“没办法,也只有这些人可以用啦,都是老帮手了,年轻人都不知跑哪去了。再过些年头,桔子熟了,或许都找不到人来摘了呢,那时,我也不知在哪喽。”川感受到了它语气里无限的悲凉,自己也跟着悲伤起来。
很快,她们又回到之前摘的那一片,满满当当的桔子啊,仿佛比刚刚滋润了许多,它们一个挤着一个,一簇挨着一簇,那样子,真像在跳舞呢!想到这些,川立刻从刚刚的悲伤中跳脱出来,又充满了摘桔子的斗志,加足马力摘了起来。在某些时刻,川想像着玬的样子,玬是不是一会要来了,来了的话自己要怎么跟她打招呼呢?这副样子见她好不好?完全没有平时的帅气呢,活脱脱成了摘桔工,她会笑话自己的吧,想到这,他不自主地笑了一下。
老太太也一直在摘桔子,但川知道,她一直在观察自己,果然,在川傻笑之后,老太太又发声了,“我说,俊秀川啊,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哦,在我们那里的镇政府工作,在农业中心”,川如实说,他觉得自己的工作还不算丢脸,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是个好工作,听说,现在年轻人啊,都爱考编,我觉得玬也可以,你教教她呀!”
“啊?奶奶呀,她要是想考,不用我教也能考好的,她要是心思不在这,教也没用。话说回来,我到现在也没见着她,她今天还会不会来了?”
“这个嘛,我也说不准呀!”老太太无奈地摇摇头。
“玬嘛,倒是经常说,人呐,不能安于现状,要有改变的勇气。就是不知,她愿不愿意往这条路上走呢,她呀,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别人说,没用的。其实玬还有他们呀,闯出去就已经改变了。唉!我呀,还是一个人,守着这吧!累确实是累呀,可这么一大片园子,扔了多可惜呢。人呀,怎么也离不开吃的,那总得有人给大家准备吃的,所以呀,这园子永远不能扔,桔子们呀,也永远不能停止了生长,你说对不对?”
川点点头。川思考玬说的话,看样子,她是个有性格、有思想、积极上进的女孩,而自己,整天做着那份被自己做成平凡工作的工作,过着平庸的日子,人生好像从没有过目标。再想到老太太,这么个岁数,操持一大片园子,一点不闲着,累却有意义,自己的工作有没有意义呢?川剖析自己,觉得,或许确实应该有所改变了。不过,能来这里,他不是也已经开始了改变?
老太太不知去了哪里,留下川一个人。到了半下午,川觉得胳膊已经抬不起来,断了的感觉,根本不听使唤。川想,这比跑马拉松也不轻松呢。川热爱运动,去年参加市里组织的半程马拉松比赛,安全完赛,可即便那时,他也没觉得这么累。他只好停下来,坐在地上,倚着棵桔树休息。川刚坐下,老太太就回来了,看到川这个样子,老太太笑了,“累了吧?坚持不住了?你看,我说吧,现在的年轻人,受不了这份累的!”川无奈地笑,除了这样,他真是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了。
“俊秀川啊,玬来电话,说人在城里,今天不回来了。我看,你今晚就在这桔园睡觉吧!”“刚刚啊,我把那屋子收拾出来了,晚上,你指定能睡个好觉!”
“啊?”川可不想在这睡,他觉得有些害怕,但作为男子汉,说出来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再说,老太太好一通收拾,好意总不能辜负,只能答应下来,“好吧,奶奶!玬明天能来吧?”
“应该能来的,哪天不来看一眼,她都不放心呢!”老太太说得真诚。
川想,啊,明天,明天就能见到玬了。
桔子一样的太阳很快隐入到西面半山坡的桔林里,川想,它也回家了呢。暮色降临之前,川惶惶不安地吃下了玬奶奶送来的饭菜,他一直担心,自己在这地方真能睡得着?白天的那些人,全部都回到了自己的灯火通亮的家,橘园现在是真正的静谧,真正的只有他自己了。黑夜为什么总是与孤独相伴呢?黑夜掩盖着一切,那些在白天隐没的坏东西,这会儿在蠢蠢欲动了吧?川忧心忡忡。他又看见了自己奶奶家那个黑漆漆的屋子——那屋子住着九十多岁的太奶奶,那时他刚有记忆,那记忆再也没能抹去。
他不停地跟淦聊天,说他一天的经历,见到的奇奇怪怪的人,即便这样他还是无法让自己的心放下来,淦说,“溜达溜达去,你呀,一直在这瞎想,没啥好处”。川有时很羡慕淦,他有着能看淡一切本领,无论在什么时刻,川都看不出他的忧愁,这也是川爱和他做朋友的原因。听了淦的话,川开始往园子外面走,脚步嗤嗤,可真是响啊,川戴上卫衣的帽子,手插在兜里,在来时的那条小径往来的方向走。
一团白白的小东西从草丛里钻出来,川仔细看,是白色小狗,它一点咬声没有,很安静,先是在川前面,慢慢地又转到后面,然后就一直跟着川。又是白色小狗?是不是白天那两只?川看不出,不过这狗来得可真及时,川终于有了个伴,感觉踏实了许多。
川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声音从左侧传来,是那个池塘,白天经过时,因为着急去桔园,并未好好观察。池塘不小呢,在初升的月亮下面,泛着点点波光,亮晶晶的。走近了,川竟然看见了个女孩在水里面,她在游泳,说的确切点,是自在地畅游,动作很娴熟,川学过游泳,一看便知女孩是个老手。她可真像条鱼!川想,大晚上的在这地方游泳,她不害怕吗?女孩仿佛知道有人在偷看,往池塘边游来,她慢慢浮出水面,她没穿衣服!川赶紧扭头回园子,步子加到最快,像窃贼一般逃脱了。
回到园子的小屋,川躺上那张靠窗的单薄木头床,心绪起伏。屋子里的气味很野蛮,那是土地、桔树、农具、还有其他川所不知道的东西混合出的气味,从窗看出去,川竟然看到了月亮和星星,白色小狗就在趴在门口,川比想象得更快入睡,一夜竟无梦,这觉睡得异常安适。
第二日,川又重复了摘橘子的生活,到了中午,玬还是没回来,川得回去了。
老太太给川准备了一大筐桔子,“俊秀川啊,把这些拉回去,够你吃了,玬丫头不像话哦,也不回来,你,还会来的吧?”虽然说玬不像话,老太太的语气却没有一丝丝的怪罪。川说,“啊!奶奶,这得看我们工作安排呢!如果忙起来,就没有时间来了!”虽然这样说,他的心却很诚实,知道自己肯定还会再来。老太太听了,笑得很得意,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似的。
快到镇子界碑的时候,小白狗又在慢蹭蹭地穿越马路,川还是降下车速,看着它人模人样的踱着步。看着看着,小白狗变成了一个胖桔子,雀跃地蹦跳起来,狂欢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