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回去祭奠去世七年的姥姥。姥姥栖息在她老去的房子旁边,并没有埋葬在公共墓地,姥姥在那房子里生活了一辈子,她说老了之后也不要离开,就在门前那棵大树底下看风景,舅舅们就把她埋葬在那棵树下。
老房子距离我现在工作生活的地方二百多公里,开车需三个多小时,前一日,我早早地收拾好了随身必带的重要物品,放入手提包,并提前放进车里,这样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直接出发,不必担心会落下什么。
车子的后备箱里,装满了我提前购置的礼品。其实也就是几箱牛奶、一些水果、单位发放的即食海鲜干货、几箱肉制火腿礼盒。东西不多,可是因为大都是礼盒,占据的空间就大起来,所以后备箱满满当当的。那是给几个姨和舅舅带的,姥姥生了六个孩子,他们从小看着我长大,虽然我自知,自己是个平凡人,有一份平凡的工作,过着平凡的日子,可是,在她们眼中,我极其不平凡,她们以我为骄傲,这让我每次回家不得不表现得像一个走出村庄、在大城市扎根的了不起的人物。
出门的时候,虽然带着困意,我仍异常高兴。我看厌了肥头肥脑的科长,他总是对我写的报告大肆否定,我努力的成果在他眼里好像一文不值,他张牙舞爪的样子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觉得既憋屈又绝望。可以暂时逃离这个折断我翅膀的地方,所有的不如意一扫而光,我兴奋得夜不能寐,以至于起床晚了半个小时。
回去最便捷的高速路,最近在整修,这些路,不是正在修,就是准备修,出门必须提前准备,搞清楚路况,这真是让人烦躁的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是这在修就是那在修,整个社会都处在修理中。这种情况下,只能走国道,走国道的话,就有很多不确定性,比如等待红绿灯的时间具有不确定性,车辆多的地段会出现堵车的情况等,所以,我预留了时间,这样即便晚了,也有回旋的余地。
即使这样,晚了半个小时也很难保证能准时到达,所以,我只能将车速提高。提高车速就需要打起十分的精神头。
有很长一段路,盘亘在延绵不断的山峦之上,开起来像是在不停爬坡,在峰顶的时候视线格外开阔,可以远远地看见下一个顶峰,以及两个峰顶之间密密麻麻的小汽车,这种视野开阔的感觉很妙,像是可以掌控未来,因为接下来的路途一览无余。但是,要到达峰顶之前的那个爬坡时刻,我总是很惶恐,因为眼前只有高高的坡,看不见路况,不知道会不会有行人和小三轮车突然出现,所以总是处在极不安全的情境中,心里没有一点底,只能睁大眼睛,盯着前方,并将车降下来。
这样开了大概半个小时,我觉得眼睛发涩,头有点胀胀的,所以我降速度放慢,同时认真观察起路边的状况,我想找一家商店,买一瓶即饮咖啡饮料,对我来说,这种饮料很管用,可以让我打起精神来。在这几年的工作中,咖啡是我最亲密的伙伴,我的工作经常需要加班到很晚,很容易困乏,那时候,一杯咖啡可以让我的内心安定清净,我渐渐对它有了依赖,即便只闻到它的香气就能清醒起来。
很快,我就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商店,老张商店。红底白字的门头招牌不够大,但是对于那窄窄的小门已经足够,招牌崭新,这让它很显眼。周围的水泥房都很老旧,地面也很杂乱,堆了很多干枯树枝、经风吹日晒而褪色的塑料垃圾、还有一坐小山似的黑色的煤堆,正是这些东西的破旧,使它的招牌显得格外新,我将车往那开,慢慢停了下来。
这时,我满脑子在想的是,老张的这店里,能有咖啡吗?要不是它的牌子崭新,我肯定不会停下来,我不相信一个破旧陈腐的马路边小店里会卖十几块钱一小瓶、包装丝滑的咖啡饮料,大概只有面包、火腿肠、一块钱一瓶的纯净水才和它们比较搭配。但是,老张商店这块招牌很新,让我觉得它是活的,活生生的东西容易给人带来惊喜,所以我停下车,往店里走。
下车的时候,我伸出的左脚踩到了一块黑乎乎的还不太硬的东西,我猜那大概是某种动物的粪便,不舒服的感觉开始从这只脚往上蔓延。地面散发出野生却刺鼻的气味,那应该是太阳炙烤中的各种垃圾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更让我有些晕眩。旁边有几个大石块,我走过去,使劲地蹭那只粘着黑东西的左脚,觉得它不再硌脚之后,我拿起手机,强忍着所有内心的不快,走进了老张的商店。
商店里面黑咕隆咚,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各种商品的气味混合起来竟让我感觉挺香,心里格外踏实,仿佛回到了安全的世界,脚踏着实地,呼吸着带有人间烟火的空气。这或许是预感的本能,因为此时,屋子外面或许正发生着天翻地覆的事。商店的主人,老张,正低头认真地看着手机,只留一个黑色茂密的头顶给我,像一个黑色拖布支在那。我说,伙计,有咖啡吗?老张没有抬头,说,中间往里走,自己拿吧。嘿,竟然真有,这可让我有些意外,我走过去,很快找到了,我拿起来,手掌感觉粘满了灰尘,这让我不得不去看它的保质期,瓶身反光,在一个合适的角度,我借光看到了它的生产日期,不是最近生产的,却也没过期。
我走到老张那,说,结账吧,微信。老张停下看手机,将收款二维码推给我,抬起头来,脸上竟然带着朴实的笑。我看他,老张不老呀,他黑乎乎、瘦精精,就像你脑中最普通的一个农村青年,哦,我明白了,他不是老张,应该是小张。
一出商店,我就看见,一个人坐在我的主驾驶位,正关车门,我大声吆喝,干什么,同时冲向车子,可是,晚了,那人关上车门,一脚油门,车子一溜烟飞了出去。我傻了眼,记起来刚才没锁车,车门好像也没关,我呆了,这可怎么办?小张这时也已经冲了过来,接着,他飞奔回店里,喊,爸,爸,快点过来,看着店,车丢了。小张拿一个钥匙飞出来,又飞向后院,开出一辆破烂五菱宏光,说,上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上了车,车里很乱,但此时没有一辆车比它更像英雄。小张载着我,开启了轰轰隆隆的追车之旅。
和我的车中间隔着七八辆车,我远远的看着它,它那么干净素洁,像是新车一样,在太阳底下它散发着洁白的光,很耀眼,虽然已经开了五六年,在我心中它依然是可爱的小宝贝。从一走向社会,它就陪着我,陪我上班下班,陪我回老家,陪我见了好几个姑娘,它看见我意气风发,也看见过我垂头丧气。买它耗费了我父母多年的积蓄,我觉得它可以载我实现梦想,所以我格外爱惜它。可是,现在,别人开跑了它,我看着它,却不能拥有它,这让我心如刀绞。
我很着急,小张看起来比我还着急,好像他对我的车比我还有感情,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因为这可以说是他们家的传统美德。
我说,谢谢你,你是老张?
他说,老张是我爹,我是小张。
我说,好,小张同志,你真是个英雄,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这样帮助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
梅坪?你是梅坪的啊!我说怎么感觉你这么熟悉,原来咱隔得不远,梅坪可比我们镇好多了,昨天才听说恁镇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一个月发八百块钱,是不是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车子轰隆隆的太嘈杂还是他对素昧平生这个词太不熟悉,他听错了我说的话,很尴尬,为了不伤他自尊心,我只能把话聊下去,我说,没有那么多,也就六百块吧,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让他稍微高兴点。
他说,六百也不少了,俺家这小店一个月也才挣个三千两千的。
我说,挣得确实不多,你拉着我追我的车,耗费了汽油,还浪费了时间,等我都给你,这点你不用担心。
他说,说什么呢,这事搁谁不着急,咱不讲究那么多,赶快追上你的车是正事。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青年,现在这个社会,他这样的人,不多了吧。我看着他紧握方向盘,双手黑乎乎且粗糙,指甲缝里有暗黑色污渍,这是我平时最痛恨的,我可是个干净整洁的人,可是此时,我竟一点不觉得他的指甲脏,反而觉得那些污渍都是英雄的象征。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盯着我的车,像一只鹰盯住自己的猎物,那眼神超越两个车之间的所有东西,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车。这让我心里有了些许平静,觉得我的车是丢不了了。
他说,咱都别着急,只要跟住它,铁定没事,能追上。
我问,你这么冷静,心里一点不乱,是不是经常做这好事?
小张笑起来,说,这可是我们家的传统美德,我爹,老张,上过电视,咱县里的电视,俺家老张商店出过名!那时,我爹三十来岁,一辆拉满电缆的大车那天路过这,就停店对面马路边,司机太累了,搁那眯觉,半夜时候,我爹听见有声音,看见一伙人在那偷车上电缆,赶紧叫了几个人,又叫醒那大车司机,一块把那伙人吓住,偷的电缆也找了回来。那车货是给咱市里最大的方正集团拉的,司机非得送锦旗,说早知道老张商店的老张是个好人,车停这放心,还拉着好几个司机一块送锦旗,电视台特地过来采访,老张商店出了名!
我翘起大拇指,说,祖传的好心肠!我真幸运。
小张得意地笑了,车开得很快,小张拿起手边的茶杯喝水,还问我,喝不?
我说,不喝,先把手里这个喝了吧,都是它,要不车也不能丢。车上东西都很重要,我的证件都在上头,还有给亲戚带的东西。
小张说,甭担心了,车不是在前头。
那伙人开得挺快,连续超了几辆车,小张一看,也加快速度了速度。我看他的侧脸,和小鹏有些相似,脸的线条,尤其是下额角的曲线,让我想起小鹏。
那真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啊。当时,我工作了好几年的那家工厂,突然间就支撑不住,开始裁员,我失业了。每个月四千多块的房贷刚开始还,这种情境下,我一天也不敢闲着,到处找活,可是经济下行,整个社会都处在疫情防控的紧张形势下,很多数工厂都在裁员,社会好像停滞了,找了一个多月,没有一家厂要我。只能去送外卖,大家都不愿出门,毕竟外面能少去就少去,好像外面全是病毒,我也不愿在外面,可是,没有办法,生活要继续,人总免不了负重前行。
就是这样遇见小鹏,他住在我附近,和我情形差不多,同病相怜,我们很快了解对方,互相鼓励,在病毒肆虐的街头窜来窜去。我们从早上四五点,跑到晚上十一点,经常在路上遇见,他很瘦,车子骑得飞快,我提醒过他,看着点车,慢着点,他还是被一辆轿车碰倒,电车压住了他的腿,但还可以忍受,起来之后没当回事,轿车有一块擦痕,这种情况,轿车司机本来要报警找保险,小鹏因为急着送货,和那人直接私了了,那人给了他二百块。小鹏的腿一直有点疼,老不好,有时我看他,觉得他脸色太差,他说,腿还有些疼,我让他去医院看看,他总说抽不出时间、没什么大事。
我考到这个单位的时候,小鹏已经住进了医院,后来,那条腿截肢了,拖得太久,发展成了骨癌,截肢的时候骨头都黑了。当我回忆那段在街头奔忙的黑暗日子,我便无比珍惜现在这份工作,虽然很不如人意,我一点不快乐,但它总是专业对口,能拿工资,还可以正常休班,我的确不该抱怨什么。
这时我又看小张,他得意洋洋地开着车,身体随着车子的行进自由晃动着,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我心生快乐。这样的他和小鹏真不同,看起来像一直被阳光照耀,感觉没有什么能阻挡他幸福,那种简单的快乐,小鹏身上没有,我也没有,我们都活得很累。
此时此刻,这辆破旧的面包车变得温馨,我回头打量它,车座套被磨的起了长长的毛,也不那么干净,有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在上面,地板上覆满泥渍,有一个蓝色的折叠水桶,还有一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想想我的车,比它干净多了,我从不让它杂乱,所有东西都完美地归置在储物格内。可是,我的车,那么整洁的车,一点没有让我感受到现在这种朴实的安全感,它规规矩矩、冷冷清清,有时我会害怕,它突然离我而去。现在,因为意外,它就离我而去了。那伙人将它开得飞快,我从来没那么开过它,当然,他们才不在意他会不会磕碰呢。小张也只能加快速度,他边超车边说,他奶奶的,车开这么快,赶着去超生啊!小张有点着急了。
我也跟着不安起来,我不自主地往前探着身子说,那车马力大,比咱这车跑得快,我从没这样疯狂地跑过,比较爱惜,你看他们把它颠的,他们才不管那么多!
小张说,不舍得跑?不舍得造?用不着这样,他就是个工具,你买它回来不就是让它为你服务,用不着那么小心,怎么高兴怎么来,大不了再换一辆嘛!看你是文化人,吃工资的,只要不闲着,总会有饭吃、有钱来。
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他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有多严峻,有多少我这样的他眼中所谓的文化人,都处在水深火热中,没有工作的人凄凄惨惨,有工作的人哀哀怨怨。
这时,我的车突然右拐,进了一条小道,那小道掩藏在一块山体石头后面,看样子是一条土路。很快,我们也拐了进去,那伙人开得太快,已经开出去大概五百米远,小张狠踩油门,我感觉车子在坑坑洼洼的路上飘荡着,这感觉大概像极了大海上的小船,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汪洋,那里飘着一叶扁舟,那就是我吧。
小张说,小样,不信你能飞。他说话的样子,充满英雄豪气、哥们义气,又质朴真诚,我很喜欢和羡慕他们这样的人,曾经我也这样。
我说,他不能飞,咱们倒是可以,不用这么快,前面就他们一辆,跟不丢吧?
那不一定,他突然拐进哪个村儿,藏进小胡同,找起来就费劲了,小张严肃起来。
我看向窗外,左侧是一条小河,右侧是一片片的庄稼,土路伴小河而生,向远方延伸,看不见尽头。如果不是着急追车,我肯定会停下车,走进庄稼和草地里,去闻一闻大地的味道,可是现在不行。一直忙着看车、看路,也不知手机里有没有信息,我打开微信,扫了一眼,有我妈妈发过来的短信,她问我,走着了吗?并提醒我,慢点开,注意安全。我回她,在路上了,刚才走的时候忘记给家里信息。还有一条胖科长发过来的信息,他说,早就跟你说报告里面的数据要跟财政核对,你看这段里面的这个数据,差一个小数位,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大错误,这单位可是千万!我把手机放起来,不管它,不想它。
可我还是禁不住想它,刚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满怀壮志,努力写好每一篇讲话稿和各类总结,为了那些数据的准确性,我不厌其烦地去各个部门对接,加班加点,其他人都回家了,单位只剩下我自己,也并不觉得苦和累,有时实在太晚,我干脆就把笔记本电脑拿回住的地方,写写写。上学的时候,我有个坏习惯,遇到难题爱挠头、揪头发,这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写材料难免遇到瓶颈,我还是那样挠头,那段时间,我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发际线越来越靠后,中间竟然出现了斑秃。
如果这些付出有回报,那也值得,但是没有。那些材料都经过胖科长(那时他还不是科长)审核,写得不好都是我的问题,写好了是他劳苦功高,他很快晋升了,成了科长。从那以后,我不再那么认真,也不愿加班,我消沉了,换来的是他的不满意,越来越多的不满意,和经常性的、歇斯底里的批评,上班的时间变得难熬,我身心俱疲,睡眠越来越不好,他们说是因为我睡前爱喝咖啡的原因导致的,我便改掉那习惯,可是一点用没有。
各种各样的梦在那个时候找上了我。有时,我回到高中课堂,看不见脸的老师在讲课,我总是听不明白,心里很害怕。有时,参加工作的我突然想起高等数学要期末考试了,试卷还没有做完,为考试而愁闷。有时,我梦见和小伙伴在小河里抓鱼,那个光着屁股、看不见脸的伙伴抓到一条大鱼,我想过去摸一摸,他和鱼便瞬间消失了。有时,我梦见躺在姥姥的小木床上,她在那给我扇着大蒲扇,我就那样躺着睡觉,不醒来。有时,我梦见胖科长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他家拉着我的腿,我很快也要掉下去了,我抱紧那棵大树,让他不能得逞。有时我梦见自己走在高高的河堤上,很窄一条,特别特别高,一不小心摔下去,就会粉身碎骨,我走得战战兢兢。
这些梦让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差,每天醒来都觉得特别累,白天的时候就越来越没精神,陷入恶性循环,天天昏昏沉沉。我觉得自己肯定是出了问题,但是,我不敢跟父母说,不想让他们担心。我也不敢跟同事说,那样的话,第二天整个单位都会疯传我的精神出了问题,搞不好还能把我变成一个精神失常、抑郁症什么的人。以前的朋友都散落在祖国的各个地方,跟他们很久不联系,也犯不着找人家诉苦,生活都不容易,不愿给人家添麻烦。女朋友,到现在没有一个,一般都是人家觉得我不行,不会谈恋爱,也就是不会上赶着哄人家,雅称情商太低。没有倾诉的对象,这些梦就更容易循环往复、反反覆覆、毫不不停歇,我很无助。
想这些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窗外,庄稼飞速地后退,栽种得并不规则的高大杨树也在一棵一棵地退下去,我觉得自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简单的、纯净的、虚幻的、与现实平行的世界。我在那个世界飞,抛开了现实的自己,忽略了时间,因此,当小张用力拍着方向盘、一声大吼的时候,我吓了一跳,瞬间跌落回来。他吼道,不好,他们果真钻进了村子!我抓紧扭头,往前看,果然车子不见了。不过,还好,小张看见他们拐进了哪条小路,我真庆幸遇到了他。
我的手机响起来,是我妈妈,我接通电话,她急切地问我,快到了吧,大家都准备的差不多了,就等你了。那边很嘈杂,一听就知道人很多,可我这?还不知道什么时间能重新上路呢,我只好跟我妈妈说,不用等我了,路上出了点小问题,回去肯定要晚,你们该怎么进行怎么进行,不用等我。这下,妈妈更着急了,我听到她那边安静了许多,看样子她找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那地方可能就她一个人,她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大事,前面有交通事故,道路封闭了,需要等,已经等了半个小时,现在还没有开放的迹象,所以,不要等我了。我妈妈看样子相信了,她说,行吧,那我们先开始了。我松一口气,这下子不用着急了。
我们拐进去,就已经看不见我的车了,但是小张非常肯定,他说,我不会看错的,他们就是从这里拐的,你的车绝对在这村子里。我丝毫不怀疑他的话,他那副肯定的样子太让我放心了。村子不大,里面红色、灰色瓦顶的老房子居多,这说明它不够富裕,没有进行现代化的改建。这条小路大概是进村的唯一道路,因为在我看得见的范围好像只有这一座桥,开过去,桥下面是一条小溪,溪面看起来不窄,有几个中年妇女在下面溪边的大石块上洗衣服,这是多么古老的洗衣服方式啊,我已经多少年没见过了,这村子好像与现代社会脱节了。
我跟小张说,过了桥,先把车停一下,我下去问问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看没看见一辆车经过。
小张说,行,问问咱心里有个数。
我下了车,往那几个女人那走,她们在不停说话,看起来气氛热烈。女人们戴一种同样的罩帽,将脖颈和脸遮起来,也许是由于她们在洗衣服的缘故,溪水并不干净,我本以为这溪水应该清澈见底,上面有鸭子浮游,但是并没有。我走近了,她们就安静下来,这让我觉得我冒犯了她们,打扰了她们的闲暇时光,我笑着问,大姐,请问一下,你们刚才看没看见一辆白色轿车从咱这桥上过去?她们都低下头,洗自己的衣服,不回答我,不知她们是没听见还是装作没听见,我就又清晰且慢速地问了一遍,其中一个稍微胖点的才答我,没有,没看见什么车。她瞪我一眼,带着冷漠,仿佛还有仇恨,像是看着一个侵略者,这样,那几个女人也抬起头,用同样的眼光看我,我被看得很不自在,后悔下车来问她们。
无功而返,我跟小张说,那些女人说没见着有车过去,她们还瞪我,就不该问她们。
小张反而笑起来,说,农村妇女没见过世面,都这样,上车。
刚上了车,小张便说,她们瞪你,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偷你车的人就是这个村子的。你想想,你小时候,和小伙伴们在那玩,你们这一队里有个小把戏、小秘密什么的,不想让对方知道,他们要是来问你,你是不是也会这样说。这些妇女里面,说不定还有那几个人的家属呢。
我觉得小张说的在理,我们继续往村子里去。
过了桥,是一片开阔的庄稼地,有几处没有种植任何农作物,长着绿油油的野草,有几只山羊在里面吃草,还有一只黄色老牛,这景象很原始,让我怀疑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的村庄。小张说,你看,这还有牛羊呢,还吃草,俺村都多少年没见过这些了,都规模化养殖,这村子真穷。
我说,看样子是不发达,是不是越贫穷志气越短,老百姓就越容易变坏?所以他们才去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又或者这种不劳而获的坏习惯导致了他们的贫穷。
小张说,还得是文化人,我也是这样想,就是不会这样说,你这真说到我心头里了。
小张四处观望着,我也放眼去找,我的车还是没有踪影。土路更加坑洼不平,小张的车发出异响,我问他,车子老响,没事吧?不行咱们下车走吧,别把车子颠坏了。
小张得意地说,颠不坏,这车皮实,我经常开着它走这样的路,比这还破的路也走过,它不会掉链子的。别看这车不怎么样,可是很抗造,这车买了有十年了,我爸买的,天天用它拉货,农忙的时候还用它拉地里庄稼,就是实用。我知道你们的车,很豪华,还有大显示屏,可是呀,在我们眼里,没一辆能比得上我们这车。
我附和他,这车确实实用,省心、省事。
我想,如果这是我的车,我大概会把它搞得温馨一些,最起码让它保持干净整洁,车厢要气味要清新,可是,这不又变成我的车那样了?车都差不多,让车区别开来的是开车的人啊,或许,我也可以不那样宝贵我的车,而让它变成真正的工具,那样或许会让我快乐一些。
我们同时看到了我的车,它被停在向左侧延伸的小路边的一棵大槐树下,这还是村子边缘。开过去,我和小张下了车,终于又摸到它了,我狠狠地拍它,这样去感受它。小张说,拍个啥,快看看里面东西呀。我赶紧贴着玻璃往里看,从驾驶室那,我看到我的手提包在座上,口袋开着,看样他们彻底翻乱了它,可能还拿走了里面的东西,那里面不只有一堆证件,还有一千多块钱。我又转到后窗玻璃,后备箱空了,那些礼盒也让他们都拿走了。车门打不开,他们还拿走了钥匙,我的车已经变成了一副空空的躯壳。
大槐树罩下一片浓浓的树荫,我靠着车坐了下来,小张也将他的车熄火,和我一起坐下来。他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我们俩没有说话,在烟雾中看着远方,不知对方在想什么。我们本来就不是熟悉的人,是我的车将我们连在了一起,现在我们就坐在我的车旁边,共同的语言仿佛随即消失了。
这样坐了一会,小张又拿一个面包给我,那面包干干的、看起来就不好吃,就是我觉得适合在他家的小店售卖的那种低档面包。我又没跟他客气,拿过来,大啃一口,竟然格外香甜,我没想到,它其貌不扬,吃起来竟然是如此的可口。
吃完这面包,我觉得有些困,心想着,反正车就在这,眯一觉吧。我觉得自己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倚着车门睡着了,也许是前一晚没睡好,也许是找到了车、心放了下来,也许是看见小张在旁边的草地上躺了下来,我睡得很快。
我做起了梦,这梦与那些缠着我的梦完全不一样,我梦到了小莲,之前,她从没来过我梦中。她是我大学时期的女友,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因为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大概只能谈一个普普通通的恋爱,像其他普普通通的情侣一样品尝青春的禁果?她怀了孩子,又流掉了,我觉得那孩子即使来到这世界,大概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最后,与很多普普通通的大学情侣一样,毕业即分手。现在,她来梦里找我,双手捧着一副小婴儿模样的钥匙,奉送到我眼前,我带着无限的自责与恐惧,还有怀念,惊醒了。
我瞪开眼睛,环顾四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的车钥匙就躺在不远处的光秃土地上,泥土灰尘给它覆上一层土黄光晕,让我觉得恍恍惚惚,仿佛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我寻找小张,四处皆空,他和他的车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