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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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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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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爷的大事

太爷九十八岁这年,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我的小侄子出生了,另一件是时隔多年村里开始续修族谱。对于太爷来说,这其实是一件事,一件顶顶大的事。

小侄子满月酒那天,吃席的人从院子延伸到巷子、大街上,穿上了新衣服的太爷硬是出了屋,由父亲搀着,站在了院子里。他的头发眉毛胡子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眼皮松弛,只留着一条窄窄的缝隙,牙齿掉光,嘴唇干瘪,看见太爷,院子里吃席的人都站起来,说些道喜的话,尽管大家都知道,太爷是听不到的。他的听力早就不行,牙口不好每天只能吃些稀的、软和的东西,消化系统也已老化,他成天闭着眼睛,我们不知道他是在睡觉还是在回忆往事又或者是他看不见或者不愿看,他的胳膊极瘦,骨头上面是长着老年斑的褶皱皮肤,中间像是没有肌肉填充,平时,离着很远就能闻到他身上老年人特有的味道,这些同其他这岁数的老人一样,让人时刻感受着耄耋之年的哀伤。

太爷站在那,眼睛睁开了,其中一只眼睛甚至露出了整个眼珠,目光极亮,只是太深邃,我这个年龄无法体会它的涵义,他不说话,没有表情,慢慢地转动头部,扫视整个院子,那样子让我感觉他像个将军。我想起他的一生,看到了太爷与其他老人不同的地方,九十八岁的太爷,不糊涂、拎得清,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风骨,那些东西超脱在形骸之外,他用一生塑造出来。

太爷在家排行老大,下面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他的父母(我要叫老太)在地主家做活。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我曾经为了写那个时代问遍了村里除了太爷之外的所有老人,人人都说,苦啊!我问他们,怎么个苦法,他们说,就是苦。老人们没有文化,不善表达。太爷有文化,却是不会说的,对于过去,他从不透漏一点一滴。我就自由想象,大概是时代动荡,吃不饱穿不暖,最重要的是活得没有目标和奔头,是身体极度劳累的同时精神极度的匮乏。

因为长得讨喜,又懂事听话,太爷从三四岁起,给地主家的儿子做陪读,是私塾。地主家的孩子在屋里念书写字,他站在外面听,竟比屋里的孩子学的还要好。我经常想象,一个四岁的小童,背着书包,站在土坯房墙外,或者坐在门堑上,那墙有一方极小的窗子,只能隐约听到先生的声音,那门离先生很远只能模糊看见先生写的字,小童极其认真地去听、去看,对他来说,万事万物都在等待他去感知、去探索,那是多么美好的一种原始、本能的求知欲望呀。院子里有槐树或者枣树,春天发芽,夏天青葱,秋天叶落,冬天飘雪,日子那样过着,太爷长成了帅气的小伙子。

族里有个五奶奶,比我母亲年龄还要小,是四太爷家的小儿媳,大高个、瘦脸削肩、走路带风、行事利落,平时礼数足、大事小事爱张罗,知道的就比一般人多一些。偏爱和我说事,我每次回家,她都在当日傍黑的时候准时逛到我们家里,来了不上桌吃饭,远远地坐在沙发或者木凳子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村里那段时间发生的大小事,能一直说到我们困意阵阵来袭的深夜,这时,她拍一巴掌,大笑一声,说,哎呀,都几点了,说多了说多了,你们快睡觉吧,我也得赶紧回去啦!要不,你五爷爷要扒我的皮了。我们都知道,五爷爷不会扒她的皮,她却能扒五爷爷一层皮,五爷爷是个顶老实的人,家里家外都是她说了算,她在外面东拉西扯的时候,五爷爷把家里收拾得妥妥贴贴。

五奶奶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跟我说,你太爷年轻的时候,十里八村都有名。我问她,像现在一样?咋出名?她回,比现在还出名,仪表堂堂,又在乡里做书记员,能不出名?那时我上初中,第一次听人说太爷年轻时候的事,太爷那时七十多岁。虽然跟同龄人比腰直背挺,但也是暮年的老人,年轻时的堂堂仪表再怎么我抵挡不住岁月的啃噬,如果不是五奶奶说,我只会把他看成一个稍有威仪的农村老人,他不爱说话,脸不带笑,常年穿深色粗布衣,踩着手工纳的鞋,这衣服和鞋定是出自两个姑奶奶之手,他只穿她们亲手缝制的。

太爷和我家住一块,确切地说是我们住在太爷的房子里。瓦房原是六间,我爸妈成家的时候,缺房子,让人从中间垒起一道院墙,我家住西面四间,他留东面两间,新起一扇小门,这样,一个院变成两个,两扇门关起两种生活。太爷的小门可真是神秘,我总想象那里关住了很多宝贝,它们和太爷一样,与岁月一同沉淀出年久的光华,我们除了逢年过节能踏进他的院子,平时是进不得的,这里的我们,指我和我的母亲,父亲是可以进的,弟弟也可以。他常背着手慢步走进我们家的院子,冲着弟弟来一句,小娃,你来。弟弟就跟着他,去他的院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手里捧着一些糕点、水果糖之类的好吃的,那份量只够弟弟一个人吃,他总是向我炫耀,太爷给我的,没给你。我虽然已读初中,可也爱吃那些东西,那都是两个姑奶奶来的时候给太爷带的,她们嫁到城里,生活过得很富裕,总能给太爷带些稀罕玩意,太爷却只想着弟弟,好像根本看不见我,那段时间,我很不喜欢他。

即将读高三的暑假,我终于进得太爷的院子,那天,太爷没只叫弟弟去他那,而是看着一旁的我说,你也来吧。我早已习惯他对我视而不见,这么一叫,竟有些不习惯,可以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他在前面慢慢走,后面跟着弟弟,再后面是我,弟弟早就轻车熟路,一进太爷的院子就一溜烟进了屋,我则是跟在太爷后面,慢慢挪步,不敢僭越。我看见了一院墙绿绿的山药豆爬藤,整整爬满一面墙,一个个小小的山药豆铺满爬藤,星星点点。进了屋,光线很暗,太爷往窗边走,我也跟过去,他从靠窗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木制盒子,盒子散发着陈年的光,看一眼就知道里面肯定有好宝贝,我伸长脖子看,里面有不少物件,太爷拿出一把木梳子给了我,我刚接过手,一股暗香就浮入我的鼻子,香气幽淡、深沉,我没见过如此雅致的梳子,感觉到从未有的幸福。可是,即便这样,它也没有盒子里面那面铜镜迷人,铜镜镜面朝下,镜背朝上,所以我看到了雕刻着的暗缕花纹,铜镜上的绿色和红色石头闪着迷人的光芒,真美。太爷大概是看到了我贪婪的眼神,啪一声,盖上了盒子,又放回柜子里,冷着脸对我说,回家吧,回去好好念书。

我和弟弟一样,拥有了经过太爷的允许进入他那神秘的小门的权利,小辈之中,只有我们俩拥有这权利。成人之后,五奶奶又跟我说起太爷年轻时候的事,她说太爷年轻时候有个恋人,不是太奶,五奶奶说,老人们都说长得挺白净,个子高,还识字,家就在乡政府旁边,和你太爷好了很长时间,差点成了,你太爷和太奶成了亲以后,人家就出去参加了革命,留在了南方。我自然很惊讶,那么古板的太爷原来有着浪漫的过去,我对那个姑娘感到无比的好奇,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就问五奶奶说,您这么说我也想不出她模样,您就说她长得跟谁似的吧,五奶奶诡秘地笑着说,真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告诉你呀,老人们都说,你越长越像她!我才琢磨出为什么当时我也有了进入院子得资格,该是因为我那时开始成熟,身体拔穗一样长起来,体态好,皮肤白,和他年轻时候的恋人有些许相像。七八十岁的太爷,大概从没忘记过那个姑娘。

我想象青春的爱情,它像洁白的雪,无瑕却易逝,太爷的爱情就是那样的,它有始无终,太爷心伤得狠。五奶奶说,你太爷当时把自己关在家里,整整五天不进茶饭,任凭父母和弟弟妹妹在外面叫他,就是不开门、不吱声,全家人都吓得不轻,五天以后,家里人怕出了问题,好好的青年别就这样没了呀,撞开门,你太爷已经快不行了。从那以后,你太爷变成了另一个人,变得不爱放声、沉脸冷面。我问她,那太爷之前是什么样的?和现在差别那样大吗?五奶奶回我,老人们都说,当时,你太爷聪明伶俐,爱说爱笑,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我真想象不出太爷开朗爱笑的样子,五奶奶看出我的猜疑,说,别说你,我也想象不出,从我见到你太爷到现在,就没见他笑过。确实,太爷是不会笑的。人为什么会笑,那是一种条件反射,是一种生理反应,要有刺激因素的,人的心如果死了,没有什么能刺激到他,怎么会笑?

我从未见过太奶,连照片也没见过,大概是太爷不愿照相,太奶也不愿。人们都说,太奶个子很矮,长得丑,怎么样的丑法呢?脸大,嘴唇厚,整个脸是有些歪的,一边脸大,一边脸小,头部也向一边歪,身体不好,只勉强活到了五十岁。太奶有病,后来医疗卫生知识普及了,才知道是先天性心脏病。长相标致、有学问的太爷为什么要娶这样的太奶呢?太奶家里富裕,是地主,太爷家里穷的已经吃不上饭,下面三个弟弟还得娶媳妇,拿什么娶,衣不全食不够,更别提房子。太爷作为家里老大,定是要担起照顾全家的责任,为了一个大家庭牺牲自己的爱情,值得吗?我始终在思考这个问题,答案却一直未得,这或许是因为我还不够老。

太奶带来巨量嫁妆,五十亩地,六头牛,两头骡子,还有一头驴。家里吃喝不愁了,或许那真是一片希望之地吧,无地可耕的饥渴终得到释放,全家人没日没夜地劳作,没几年,造了新房,太爷的三个兄弟寻到了媳妇,两个妹妹嫁了好人家,一个大的家族渐渐起来了。太爷给家里带来了新生活,太爷成了一家之主,太爷说的话,弟弟妹妹们是要听的,大事小事要靠太爷定夺。

生爷爷的时候,太奶遭了老罪,她本体弱多病,没人寻思她能生养,五奶奶说,你太奶呀,到底是地主家的孩子,咱是比不上,悄默声地就怀了你爷,两天两夜生了下来,一声没叫唤,老人们说,是个厉害人儿。我想,太奶长得不好,身体不好,不像大户人家养尊处优、营养丰盛培养出来的孩子,但太奶骨子里却有大户人家孩子拥有的顽强、智慧与眼界,她知道,热热闹闹一家人,等到各自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再继续绵延,一辈一辈下去,必定渐渐疏离,由家成族再成邻,所以她即使拼了命也要给太爷留下后代,爷爷是他那辈里的老大,太爷的生活有了盼头。

其貌不扬、病恹恹的太奶,生的孩子可不像她,爷爷和太爷长得一个模样,小时候也像太爷一样聪明伶俐,太爷看到儿子大概就像看到自己,如果可以重新塑造自己,让自己活成另一种样子,那生活就有了依托,日子怎么也能过下去,况且,太爷是有担当的人,既成家,就要负起责任。太奶想继续给太爷再生个儿子,那样家族就可以热闹起来,接二连三生了三个女儿以后,太奶身体已经承受不起孕产的痛苦,再不生养。而与此同时,爷爷的几个弟弟家,人丁日渐繁茂,二太爷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三太爷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四太爷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彻底成了一个大家族,相比而言,太爷这一支反而力量最小了。

五奶奶说,你爷小时候,你太爷时常拉着他的小手从村子东头走到西头,单走中间大街,知道为啥不?我问她,为啥?她说,让全村人都看到他的瞎老婆(不好的老婆,不指眼睛看不见)给他生了个这么好的儿子呗。我说,爷爷小时候指定很讨人喜欢。五奶奶说,那是呀,都说你爷小时候,戴着虎皮小帽,穿着小夹袄,虎头鞋,整个村子小孩就没见过比这好的穿着,都是出自你太奶的手,你太奶缝制衣服有一套,那花样都是咱穷人没见识过的,那些布料也在城里大布店扯的,跟咱那粗布比,就是好。你太爷对你爷看得很重,亲自教你爷读书识字,从能握笔就开始教写字,其他孩子还在地上打滚呐,你爷就能写方方正正的小字儿了。那个年月,普通人家吃饭都是问题,谁舍得笔墨纸砚,你爷家从不缺这些东西,村里人经常看见你太爷从乡里的供销社回来,夹一大捆宣纸,就知你爷的字儿要写得更好了,你爷十来岁就给全村写春联,到了要过年的时候,村里人都会来讨一副对联回去。太爷对爷爷读书的重视,影响了我们整个家族。即使是现在,逢年过节,遇到大事,各家凑在一起,谈论的也以孩子学习为主,以孩子学习优异为荣,这种对知识的重视,让我们家族得以区别于其他家族,这无疑是家族掌舵人——太爷的功劳。

爷爷是乡里第一批中专生,分配了工作,吃上了国家饭,脱离了土地和家族,他的人生有了更高的目标,那是更大的家——国家。太爷多年的付出,有了回报,太爷以此为荣,五奶奶说,那段时间,你太爷呀,腰板挺直,走在大街上,头仰得高着呢。太爷自己,手里不再牵着小小的爷爷,人们却能清楚地看到了爷爷与他同行,那是另一个太爷,虽不在村里,不掌事,却比太爷自身更有权威。此时,几个太爷的孩子都渐渐长大,正如太奶所预料,各家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人多事多,时常为了一件小事,就会出现纷争,每每这个时间,太爷的作用就显现出来,所以,人们总是看见他奔波于各种琐事,晌午头出现在二太爷的二儿子家,没一会就被三太爷叫到大儿子家里去,好在,只要太爷出现,事情就能过去,那或许让太爷觉得家还是原来靠他一人支棱起来的家,他乐此不疲,似乎这才是他的价值所在。

母亲说,你太爷傻。也只有母亲敢这么说,只有母亲敢跟太爷叫板。母亲说太爷傻,大概是是因为这种事,比如皮袄事件,爷爷工作以后,有机会天南地北地跑,就能从全国各地带回来许多地道的真特产,那年爷爷去内蒙古,带回来五件皮袄,母亲说,她来这家以后还见过那皮袄,毛油亮,厚实,一看就是好东西。这五件大皮袄,太爷留一件,爷爷一件,剩下三件,太爷的三个弟弟一人一件。奶奶不愿意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自己的父亲却没资格拥有这么件皮袄,奶奶虽然心里有怨言,却不好说出来,奶奶后来说给母亲听,母亲就说,太爷傻,三个弟弟都有了自己的家,完全过上了自己的日子,已经完全不是家人,把那么贵重的东西给他们,他们或许觉得是理所应当,并不觉感激,这样做毫无意义。

现实、功利的母亲看到了家族的分裂,看到了人性的自私。各家的日子各自过,今天那个三爷爷家单独吃了猪肉饺子,明天那个二爷爷家自己炖了只鸡,那么点好东西,根本不够分,人多家大事多,亲兄弟为了一点事就能闹腾起来。一辈又一辈在绵延,想像以前把家族拧成一股绳,不现实。太爷自己也已经知道这个现实,原本,几个兄弟每天晚上都要到太爷那聚一聚,说说事,渐渐的,变成两天,再变成三天五天,一个礼拜,才发现,原来事情也没那么多,不说日子也照样过得下去,几个像样的后辈开始崭露头角,若不是遇到实在过不去的事,也不再来太爷这,再下一辈更不用说,他们可能都分不清哪个是大太爷,哪个是二太爷,太爷心里明白,只不过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也或许是付出成了习惯。

太爷开始习惯一个人呆在家里,不是一个在屋里听收音机,就是在院子里整那块星点大的菜地和他那一墙山药豆,那菜地通常是一畦白菜一畦萝卜,又或者一畦芸豆一畦黄瓜,可是,与当年太奶带来的五十亩地相比,太爷对这小菜园更有耐心、更细心。那时间,只有爷爷回家,他才和爷爷一起出去走走,人们仿佛又看到了年轻的太爷拉着爷爷的小手的样子,然而他们都已不再年轻,爸爸和叔叔已经长成青年并成家。

在一个暴雨天,太爷极其愤怒的训斥了母亲。那天,屋后污水横流,母亲觉得需要挖一条排水渠,让水顺渠留走,于是就自己挖了起来,据母亲说,她穿着黑胶雨衣,大雨点噼里啪啦砸得她背疼,她的裤脚和鞋湿透了,才挖好那渠,这可触犯了太爷的权威,没经过他同意就在屋后挖沟,这孙媳妇,瞎干。太爷严厉地批评母亲,努斥她不该在自家屋后挖沟,母亲想辩解,太爷来了一句,你闭嘴,这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太爷让父亲将水渠填好,父亲不敢忤逆,只能将水渠填平。母亲是个倔强又有原则的人,也是个要强的人,从那时再不跟太爷搭话。

前几年,九十多岁的太爷,给远在一千里以外的弟弟手写一封信,并让父亲寄出。父亲说,信是用毛笔书写,楷体小字,虽笔画曲曲折折,字的骨架依然如旧。九十多岁的年龄,手已经不听大脑指挥,能写出毛笔小字,实属不易。太爷在信中写道,小娃,在杭可好?家里渐寒,汝在杭要多加衣,近日,又忆起你孩童模样,顽劣可爱,眨眼间,你已三十而立,只身在外,工作事大,要勤勉谨慎,另有子嗣一事,事关家族,你要格外重视,务必早日成亲,传承之。父亲去邮局寄信,邮局的工作人员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普通信封和一张邮票,这年头,谁还写信寄信,都是电子邮件、微信、短信,邮戳一盖,太爷的期盼经过两天一夜的旅途,到达了弟弟那。

邮局距离弟弟工作的地方走路需要十分钟,弟弟要步行过去,以表重视。他给我发一图片,从他的视角看去,大路宽阔,高楼立于两边,我立刻就感同身受,仿佛和他一起行走,弟弟又发来一句话,牺牲中午休息的时间,拿信!他取回了太爷的信,打开信,又拍一照片给我,接着,发过来一句,太爷给我的,没给你。我回他,亲笔信收到了,不觉得是时候思考这件人生大事了?弟弟没回我,我想,他定是在思考了。

弟弟是我们这一辈唯一男丁,因为一毕业就留在大城市,受身边年轻人崇尚自由影响,个人问题并不着急,他常说,三十而已,四十成家也正常,弟弟忙于工作,大学时期的女友回了老家,弟弟很久不愿触碰爱情。那是个土家族的姑娘,假期来过我们家,个子小小,皮肤黝黑,透着健康的美,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整个地扎起来,有神秘的南方树林之感,她唱的山歌极其动听,且熟稔,假日的傍晚,她在我家院子里唱起山歌,悠扬悠远,让我感觉仿佛置身土家族的竹楼,就是这么个姑娘,带走了弟弟的爱情。让太爷开始了漫长焦急的等待,每次弟弟回家,太爷都会把他叫过去,旁敲侧击地提醒弟弟不要忘记那件大事,说的次数多了,弟弟已渐无感觉,这次的信寄过去,弟弟知道了屡次漠视太爷的话,太爷有多么无奈和焦急。九十多岁的老人,还能盼着什么呢?

太爷的几个弟弟妹妹家族各自壮大,真是像大树一样开支散叶,越来越兴旺茂盛,他们都早早离开,只剩太爷自己独守自己那细单一枝,太爷说,不看到小娃的娃娃出生,我,是不会走的。收到那封信之后,弟弟在一年内相亲成功并结婚,又两年,小侄子出生。所以,久不出屋的太爷终有机会站在了大家面前,似一面褪色却不倒的旗。

小侄子的满月酒,父亲本打算只请几桌走得勤的亲戚和族人,没想大办,太爷却发话了,吃大席!吃大席?那可是大事了,按照吃大席的惯例,父亲一划拉,四十多桌,赶紧请久不出山的大席师傅商量此事,来回商量四五遍,才定下。大席当天,院墙外面架起四口大锅,并找帮工四五个,从早上开始,乒乒乓乓地忙活开来。母亲早早的敞开大门,等着远亲近邻来,第一个送喜钱的人来我家的时候,天还没亮,母亲与其推搡客气一番,收下礼钱,接下来是一上午的门庭若市,趁间隙,我出了大门,绕过几个帮忙的乡邻去了太爷那。

还是那院子,还是阳光灿烂,山药豆挂满墙,只是菜园子空了。太爷正躺在躺椅上晒太阳,躺椅搁在堂屋门外,我往近走发现太爷越小了,他的身形又萎缩了不少,老了老了越像回到孩童时期。他听不见我走过去的声音,眼睛微闭着也看不见我,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他从来没有表情,但我觉得他仿佛是听得见熙熙攘攘的人声,看见了热火朝天的大席,进而感到满意、欣喜。我把手放在他细瘦的胳膊上,他微微睁开眼睛,看我一眼,说,来啦?我比划着说,来了,爷,今天外面热闹啊!太爷点头说,人不少,人不少。我说,爷,一会去吃席啊。太爷还是没有表情,说,小娃娃,好啊!好!他大概没听清我说的话,只是在说他自己的心里话,让我觉得他活在自己的世界。

太爷不但站在了宾客面前,还在主桌上坐下,吃起席来。村书记是二太爷家三爷爷的儿子,他向太爷敬酒,恭喜太爷,太爷竟真拿起酒杯喝了起来,他抿起嘴一口喝了下去,透着一股英雄豪迈的乞丐,仿佛宝刀未老,太爷拿起筷子夹起了菜,那镇定自若的样子,让人觉得他起码年轻了二十岁。只是,太爷没吃多么一会儿,父亲就把他搀了回去,平时都是父亲给他喂饭,坐得时间长,父亲放不下心。大家都说,你看人家,九十八岁,这个精神头,老爷子,是这样的!说着竖起大拇指。

吃席的人渐渐散去,男人们喝了酒,脸色黑红,肚皮鼓起,晃悠着往家里去,女人们忙着打包,笑着相互道别。小孩子们有的在那疯跑,有的一堆蹲在地上玩卡片,一切照旧。父亲、弟弟、族里的其他男人们,张罗着去上喜坟,他们多少年没有这样共聚一堂了,他们不约而同地不说话,像是都在思考着什么。我赶紧离开他们,因为我不是男人,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我不放心太爷,又去看他,他躺在床上,屋里昏暗,还是只有那扇窗子透着耀眼阳光,太爷竟看到我进来了,他伸出手,我把他搀坐起来,他还伸手,我又把他扶站到地上,他挪到那个柜子前面,拿出那个盒子,盒子早就腐朽陈旧,暗纹之间布满灰尘,变得极不起眼。太爷的手本就颤抖,他拿出那铜镜的时候,我觉得更抖了,我想那是内心颤抖的缘故。太爷把铜镜给了我,看着那熟悉的铜镜,我没告诉太爷,我了解它的每一丝纹理,能感受到它每一个部位的温度,因为我有一面一样的铜镜,十多年前,因为工作原因,我遇到了那个留在南方的老太太,她知道我的来历,给了我一面一模一样的铜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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