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房子绝对算老屋,被弟弟涂成深灰色,暗沉感很重。不过窗台总有几朵小花插在瓶子里,在这暗沉处,无疑让人眼前一亮。那是妈妈的插花,也是妈妈生命的蜡烛。妈妈能自己溜达时,只要有花的季节,瓶子里的花就会经常换样,但常常被我们忽略。印象最深的是两年前那个晚秋,三朵小白菊被妈妈采回来,插在窗台上的瓶子里。第二天一场冻雨,所有的花草都冻成标本,唯独这三朵小白菊,水润润地隔着窗户,看冰雨中的同族一夜间凋零。
妈妈病了,但她依旧喜欢花,依旧喜欢把园子里或者路边小野花摘回来,插在瓶子里,一个人的时候,看着它们静静发呆,也许妈妈在默默跟花儿倾诉那些深埋的心事吧。我猜,但不确定。因为在妈妈六个儿女中,我是最不贴心那个,用妈妈话说,就是一个假小子,从小就野,死淘死淘的,大了又是一个丢三落四的马大哈,让人不省心的主儿,所以我离妈妈的心事最远。可是,我终究还是妈妈的女儿,也有着不为她所知的细腻。
2021年春天,妈妈病得很重,我心疼,却不知道怎样表达做女儿的心意,我就用最舒适的方式给她洗头。给她泡脚时,虽然有时毛毛愣愣,水温冷一下,热一下,但我在努力又小心地去做。再有空就给妈妈买好吃的东西。然而医生突然要求妈妈流食,妈妈已经没有了选择食物的权利,妹妹们忙着给妈妈榨各种果汁。流食是妈妈这辈子最不喜欢的食物,比如粥、汤、羹,也包括果汁。尽管妈妈不喜欢,还是被我们姐妹几个哄着送到嘴里。妈妈很配合,尤其我做的汤汤水水,她会努力让自己吃点儿。我知道妈妈是不想辜负我这个笨蛋努力做出来的“饭”,不管有多难吃,她都说好吃。妈妈也会经常吐出来,然后就饿着,什么都不想吃,迷迷糊糊中,她说只要让我吃饱,咋地都行。
我们听着,眼泪泡在自己的饭碗里,哽咽着。尽管妈妈已经很虚弱,但她还是喜欢窗外的阳光还有街路上的人流,我们姐妹几个就算抬着轮椅,也要陪妈妈在街上慢慢走一圈。也只有走在街上,妈妈才能打起精神,看路边刚睡醒的小草和蒲公英轻笑一下,我们还来不及用手机记录,那笑便一闪而过。我猜妈妈一定想起,她一个人散步,随手摘下一朵小花,放在窗台花瓶里的情景。妈妈不是诗人也不是作家,但她写的随记很地道。妈妈写:“岁月风痕,滑过经年,想起年轻时的梦,后半生在他乡飘零,总有一丝说不出的迷茫,有很多时候,莫名的忧伤袭来一缕淡淡乡愁。也许叶落终要归根,身边的一切美好,远不及家乡的一缕炊烟、一句童谣更有感染力。”
妈妈想家,我们也想家,但我们都离开了我们最眷恋的地方。也许这也是生活本来的样子,也是我们两代人的宿命。心心念念,牵牵绊绊,只为故乡一把黄土。正如妈妈所写:“青山巍巍承载多少磨难?积淀多少回忆……”
妈妈这一生也有文学梦,但我们做儿女的,却浑然不知。妈妈有段日子一直追网络小说,而且花钱追,后来居然不看了。我好奇,问妈妈怎么不看了?妈妈说,没意思,一百部小说一个模板,就是换个角色和场景而已,如果我年轻点,没这多毛病也能写。我瞬间沉默,特别想哭,后悔自己这时才体会到,妈妈跟爸爸一样有梦。但在苦日子面前,她们要吃饭,还要养活我们这些“崽子”,她是没有选择机会的。就如妈妈当年嫁给爸爸一样,她不能选择,在妈妈随记中写着:“无论我们怎样干,还是欠生产队三角债,父亲把我叫来,对我说:你应该订婚了,咱家人口多,生活困难。我听父母的话,就订婚。老翅几回寒暑,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订婚,结婚,没有办法。父亲说我长大了,可是我才十七岁……”妈妈认命了,但这其中的无奈和苦涩或许让她背负一辈子情债,或许妈妈也有心仪的恋人,无法想象她是怎样割舍的。妈妈是认命了,可是她内心也许一直没向日子投降。她喜欢花,而且一直没改变。我们小时候,衣服上有绣花、鞋子上有绣花、门帘上有绣花,我家老屋窗台上也有花,菜园子边边角角还种花,现在还记得步步高、艳粉豆、芨芨草、格桑花、旱地莲等花名。那个时候没有井,爸爸挑水浇园子,偶尔累得叽歪,真拿花撒过气,刨过。没几天妈妈又栽上一批,爸爸也只好默默浇水。对于妈妈来说,也许花儿不是点缀日子的,而是她能把苦日子撑下去的希望。
这个春天,窗台上不能没有那些小插花,盆栽再美,也不是妈妈想要的感觉。尤其在这个春天,花儿不能落。妈妈喜欢的花花草草还没醒来。推着妈妈走在街上,路边早醒的只有艾蒿和蒲公英,我们随手折了放在她手里,她静静地看着,叹着气。一支艾蒿,妈妈别在炕柜上,艾蒿一天天枯萎,妈妈眼神也一天比一天暗淡。于是我们急切地渴望园子的桃花、杏花、李子花,还有苹果花早点回到枝头,妈妈的眼神也许会跟着明媚起来。可是这个春天真的有点不通人情,花儿也跟着矜持,满园子的树都在风中静默着。
妈妈窗台那个瓶子不能空着。
五妹从网上买来鲜花,放进去,妈妈看着那些花,眼里有了光。月亮似乎也变得有人情味,夜晚,绕过窗前的树,照着妈妈窗台上的那瓶花儿。我们小心翼翼,陪着妈妈,生怕一个转身,她就闭上眼睛,不再睁开。
妈妈身上的血,不知道流到哪儿去了。她的脸色比月色还白,眼眶和嘴唇没有一点生命红。我们求着医生住院给妈妈补血。医生说,补血可以,可是血不能这样补,前几天给老太太补的血量差不多能挺三个月,而现在才十几天,这血去哪了?我们也得研究研究。可是妈妈没有研究的时间了。没有血,妈妈会休克的。我们不顾一切,只要求补血。医生无法拒绝我们迫切的请求,妈妈又精神起来。
出院时,住院部楼下桃花已经开始凋落,妈妈说,让我看一会儿吧。我们把妈妈推到桃树下,花瓣不时落在妈妈腿上,妈妈就静静地看着,眼神里满满的忧郁和眷恋,好像在跟花儿告别。也许妈妈自己明白,这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后一次在花前停留吧。一周后,妈妈家的小菜园,蒲公英花开了一地,各种树上的花也渐次开放。妈妈的睡眠越来越少,白天总是隔着窗户,看着那些花开了又落,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我们的心也跟着起起落落。
终于满树的花,变成小小青果,妈妈爱上那些小青杏。我们买的蓝莓、车厘子、火龙果,葡萄,妈妈都不想吃,说最好吃的还是树上那些小青杏,有老家园子里那两棵老杏树的味道。然后她问,你王大爷家门口芍药快开了吧?那几簇芍药下“丢丢”可没少打滚。丢丢是妈妈的小宠,一只漂亮的英格兰折耳猫。妈妈住院时,四妹把它带回家照顾,妈妈出院回家第一次提起丢丢。四妹二话没说,打电话给妹夫,把丢丢送回来。而我们却没办法跟王大爷家的大粉芍药通话,让它早点开花。
母亲节到了,我买了一个花篮,插上去的都是红色康乃馨,白天放在妈妈的枕头边上,晚上依然放在窗台。妈妈看着花儿娇艳的颜色,感叹,真好看,不落多好。是啊,花儿不落多好,就像妈妈不老不病一样,多好。姐妹们努力让花在妈妈床头开着,香着,五妹从武汉带回比小碗口还大的月季,粉嘟嘟的,幽香扑鼻。妈妈说,这辈子就没看过这么大、这么中看的月季,甚至有一天迷迷糊糊中,妈妈说真好看。我问妈妈,啥好看呀?妈妈说花和孩子。我又问,你哪个孩子那么好看呀?妈妈说都好看,我偷偷哭了。我知道,妈妈哪个孩子都舍不下。
妈妈走那天是阴历四月初八,初七那天我跟妈妈有说有笑,妈妈说还想吃内蒙古特色“格斗子”。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之前我用笊篱扣过来,给妈妈做过,妈妈说好吃,但怕我费劲。难得有妈妈想吃的东西,可是姐妹们都去排队扎疫苗,回来一闹腾,我还没来得及做,妈妈睡着了。没过多久,妈妈突然自己爬起来,也不知道去拿什么,身边的妹妹急忙去扶,妈妈却瞬间休克过去,再也没醒过来。第二天中午,妈妈安静地走了,走时,身体很软,模样像个睡着的孩子,柔美、恬静,邻居们惊叹,这人怎么走得这样好看呢?像年轻的姑娘。
妈妈随记中写过:“我有儿女承欢膝下,但我还是思念故乡,一道被岁月划伤的心,唉!望月。想家。”妈妈不仅自己想家,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一切。我手里有块小石头,是妈妈给我捡的,她说这石头我给你留了好久,每次你回来我都忘。那天为了找这块小石头,她东西屋翻了个遍,找得直急眼,非得说让弟弟给扔了。我拦不住,只能由着她找,终于找到时,我才明白,原来那石头上有个人影,像我小时候画的画。
妈妈一直恋着老家,我们决定送妈妈回故乡,午夜时,我们到达南山脚下,把车停在自己家地里。这片地是我们的根,也是我们星夜兼程赶回来,安放妈妈灵魂的地方。可月亮那天没跟着我们上路,黑漆漆的夜,姐妹几个轮流抱着妈妈的骨灰,谁都不想放手,就想这样一直抱下去,守着妈妈,守着脚下这片土地。
天亮了,亲友们都来了,来送妈妈最后一程。有个叫赵殿发的,他喘得很重,左手拎着铁锹,右手拎着一大捆黄纸往山坡上爬。我走过去劝他,别上去了,看喘成这样。他说,不行,我爬也要爬上去,我得送老婶这最后一程。
下葬时妈妈坟前摆满鲜花,亲友们都知道妈妈喜欢花,就像月亮习惯在妈妈窗台悬停,等待那个喜欢在窗台上摆小插花的女人。不论多久,只要有月亮的日子,那个窗台上就有一缕光悬停下来,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