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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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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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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碾子贫血的记忆

小脚老奶奶睡在向阳的山坡上,比活着时住的暖和舒坦。

而今的村庄,机器的马达声瓦解山坡路上牛倌、羊倌的鞭哨声。生产队成为当下人的传说,老物件该扔的都扔了,不能扔的都赶进岁月的巷道陈埋或搁置。石碾子也不记得是哪一天,一些分不清年龄的手喊着口号:“一、二、三……起”就把它和青石碾盘一路轱辘着滚到村外,它以为那些手在帮着自己搬新家,心里满是期待。但是滚着滚着它和青石碾盘就撅着屁股一猛子扎进路沟里。它以为那些手是一时失控,便不慌不忙地等待那些手来捞起它。时间一天天过去,那些手始终没出现,藤萝却主动搭讪过来,开始时试探着攀上小枝蔓,它觉得嫩绿又纤细的小枝蔓挺好看,让它觉得自己也有了生机。可是没过几天,藤萝反客为主,紧紧地缠上它和青石碾盘的身体,它终于感到了惶恐和不安,也终于想到遗弃两个字。

青石碾盘和石碾子咋也不懂,自己日日夜夜地转,到最后却转到这荒芜的路沟里,鸟都不来找吃喝的地方。碾盘望着天空,鹰在高处,奔着枝头那些鸟。而自己的同宗,却都在低处再低处,奔着废水沟底儿。

它默默地想着,特不甘心眼前的宿命。突然深深怀念起那头棕红毛色的骡子,想着自己与骡子一起碾碎粮食,让生产队那些社员果腹的日子。想着想着,就恨得青筋突起来,恨透那个拿着屠刀刺进骡子喉管的人,那一刀下去,血像泉水一样,汩汩地往外涌。骡子摇晃着支撑自己几日不能进食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去,眼角哀哀地扫过碾道房,扫过一群围观的人,前腿慢慢地跪下去,跪下去……身旁是一颗滴血的红枫。

那一幕钉子一样,铆在石碾子的记忆里,也就从那一刻起,石碾子每次看到流淌的液体都是红色的,树的叶子都是染血的刀锋一颤一颤的,随时都能割伤会呼吸的一切。就算后来有人说,那骡子得了一种病叫破伤风,牙关紧闭,不吃不喝,就算不杀它也会死。但石碾子依然不能原谅那个拿刀的人,因为那个人杀了它的伙伴后又给它送来一头驴,那驴不用蒙眼睛也什么看不见,除了嗷嗷叫,似乎没有给它任何好记忆。尤其发生了那样一件事。

北方时近腊月,母鸡都冻得翘起脚。人,就算穿了很厚的棉衣棉鞋都窝着不出屋。小脚老奶奶却穿得很薄,脏得不见底色的鞋子溜明锃亮,露出很大一块棉花。她瑟缩着肩膀,拿着筛面的箩,倒腾着小脚,跟着驴转啊转。在碾子上划拉一圈,手捧着筛面的箩,颠颠地跑到笸箩前,皱巴巴的手皴裂出无数道血口子,边筛面边用力拍打箩帮,传出有节奏的啪啪声。白刷刷的面粉雪花一样飘落,越落越厚,甚至老奶奶头发上也盖上一层,只是分不清那是霜气还是面粉。一袋子的玉米和黏米,就那样一点一点地碾碎,一箩一箩地筛下来。老奶奶冻得发紫的脸上露出欢喜的笑容。那感觉就像看到一锅热气腾腾的黏豆包蒸熟了一样,围着热锅的是一个驼背女人。女人除了背上像背了一口小锅,模样长得挺顺眼。还有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驼背女人很想帮老奶奶,但面对那沉重潮湿的大木锅盖,就算爬上锅台也举不起来。半大小子的身高和体重,是这个家任意两个加起来的和数,像黑熊,有用不完的力气。有时为了吃一个鸡蛋,他能在鸡窝前趴两个时辰,然后从鸡屁股抢下来,直接放嘴里。小丫头看上去挺伶俐的,但没人看过她长得啥模样,一天到晚小脸总是花里胡哨,衣衫套在她身上,总是空荡荡,拖拖拽拽的。

石碾子的思维跳来跳去,最终记忆停留在小脚老奶奶迫切又慌乱的神态上。石碾子那天看着老奶奶把最后一拨玉米洒在碾子上,替她松口气。天暗下来,灯窝里的煤油灯昏昏暗暗,幸亏月亮已经爬上墙头帮忙照亮。驴子有点转不动了,奶奶也脚步蹒跚地走出碾道房,她想找个地方去撒尿,跑到外面,一群孩子躲猫猫点名声响亮亮地传过来:大凤,铁蛋,小丑,二驴……

石碾子看着老奶奶跑回来,眼睛围着它转了一圈,还是跑了出去。老奶奶哆嗦着手,费了很大劲才解开腰带,大概是憋不住了吧?竟然在那群孩子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褪掉裤子还没蹲下去,撅着屁股就传来哗哗的声音。女孩们腾地红了脸,一些调皮的男孩开始大声地喊起来:“光屁股羞羞,女人丢丢……”

老奶奶面对孩子们起哄的笑闹声,还没来及反应,就栽倒在自己的尿窝子里,挣扎半天没站起来,竟然爬回碾道房,那群孩子忘了躲猫猫,傻愣愣地看着老奶奶扶着门框站起来,一身的尿水,摇晃着走到碾子旁,驴转过来撞到老奶奶。 

老奶奶倒下了,嘴角弯成月,皱纹形成对称的弧线。她应该笑的,因为这些玉米面和黄米面足够他们一家过个好年。老奶奶活到80岁,她最好的日子,就是蒸黏豆包那天,不但能饱饱吃一顿,屋子也格外暖和。80岁的老奶奶是支撑那个家庭的唯一劳动力,她丈夫是个盲人,儿子没得早,儿媳妇是个罗锅,孙子除了吃饭,啥活也学不来,孙女只有七岁。那个年代像这样的家庭,一日三餐很难维持,一年到头,三角债的数字是负的越来越多,裤腰带勒紧肚子还是饿得慌。腊月里,包黏豆包是全村人的盛事,也是老奶奶最大的欢喜。这些玉米面和黏米面是老奶奶的命根子,也是一家人对“年”的盼头,老奶奶抢了一天的号,才轮上使用碾子,怎奈她小脚捣腾得再欢实,但最终还是没能赶在太阳落山前碾完面,黑夜悄没声息地吞噬最后一抹光亮,她的影子与碾子的影子重叠后一起消失,罪孽是那头驴。

石碾子是真恨透了那头驴,因为那驴瞎转,小脚老奶奶才会死,自己也因此才会寂寞地躺在沟里,任岁月的刀锋年复一年地削刮,把曾经的功德跟麻油灯一起殆尽,像熬干心血的骷髅骨,被人群厌恶、遗弃。其实,石碾子的恨不是没理由的。那个小脚老奶奶倒下去的镜头,无数次地与骡子跪下去的镜头交叠,染红着石碾子目光所及的一切。红枫和血。血和红枫。但它也特别清楚,真正的枫叶在红透之后会全部回到土地,它是看不到的。

提起老奶奶,碾子就又想起自己吱吱呀呀作响的日子与那个透风透雨的碾道房,还有放在那里的两口大棺材。那是碾子最风光的年代,超级沉重的肢体,从记事开始就没停下来过,总是一圈一圈地转着,拉紧太阳的光圈在一点一点地缩小自己影子,直到消失在黑暗中。偶尔还会有一盏麻油灯,放在稍稍逃避风雨的墙窝里,一跳一跳地拖住碾子即将消失的影子。那段岁月,碾子看到的人群脸色都是灰灰的,手指皴裂得像小孩吸奶的小嘴,高高地向外翻着,时不时地裹进泥沙但却不感染。就算稍有不适,揉一把烟灰或抠出一点烟袋油子抹上去,仙儿一样吹两口气就没事了。想想也奇怪,那段日子,饥荒逼着人起早贪黑,勤奋得要命,可是到头来还是食不果腹。也许正因为如此,碾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每日里总有人陪着它转啊转。即便偶尔空一下,也会有一个碗,扣在上面,以示占了位置。这也是让碾子唯一想不透的事,只是一个空碗而已,竟然有那么大力度,居然来去的人群都等着扣碗的人。而今,这一切,因一头瞎驴,都变得那么遥远。

石碾子躺在沟底,似乎能理解那个黑白写真的年代,人粗糙地过着日子,思想还遗传着从上古延续下来的淳朴与厚道。只是那个无关于自己的意外,竟然无辜地被几个年富力强的汉子,几镐头下去就撅了根,掀翻在地,被磨得铮亮的身体,还没来及反应,就被哐当而落的大锤砸得筋骨裂疼。直到此时,碾盘才突然感觉到,人是真的很可怕,罪孽根源的转移竟然在瞬息之间。

石碾子没有碾盘那样深远想法,只跟那头没本事的驴较劲。那驴,也没少陪着石碾子转,牙齿都老得吃不动草了。偶尔发出抗议地嚎叫,也没人理会,竟管那声音很刺耳,传得老远,甚至穿透那个年代。自从老奶奶倒下的那天开始,轮流占碾子的人群潮水一样突然退去!又一群人像扑来的劫匪,将自己和碾盘分离,掀翻,砸伤,只留一片狼藉。甚至偶尔有人走过,歪过头,啐了一口唾液,骂道:“不吉利的鸟儿地!”。那头驴也没了踪影,也许是幻觉,那头驴流着泪,舔着自己的血去天堂找那头骡子印证变异的基因去了。小脚老奶奶发丧时,他那个缺心眼孙子跟着棺材后面吼“奶!大路宽宽你向西走,向西走啊!奶!大路宽宽你向西走,向西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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