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爷 河

曹振峰

外婆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

外婆不把黄河叫黄河，而叫老爷河。

幼时。夏夜。院子里。

外婆坐在席子中央，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围坐在外婆身旁。我们要外婆讲故事。外婆看看天，说：“就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吧……”天很蓝，天河很宽，满河里都是亮晶晶的星星。听完故事，弟弟问：“外婆，天河宽吗？”外婆说：“就像老爷河一样宽。”我问：“外婆，老爷河宽吗？”外婆说：“就像天河一样宽。”

外婆还给我们讲了一个比《牛郎织女》还好听好笑的故事。她说：

“高西沟有个老汉叫高如才。有一天，他赶着两头毛驴准备过老爷河到山西贩卖——毛驴也得上船。佳县这边的渡口设有收税站，那天的收税员是个女娃。轮到收高如才的税了，收税女娃问，你叫什么名字？高如才大声说，我叫高〔rʌ〕〔rʌ〕。收税女娃想了一老天不会写〔rʌ〕字——其实，汉字里就没这个字，就说，你小名叫什么？高如才笑呵呵地说，我小名叫〔zə〕儿。收税女娃一听，觉得〔zə〕儿比〔rʌ〕〔rʌ〕都难写，都快急哭了，就说，去吧，去吧。高如才就理直气壮地逃过了税，赶着两头毛驴上船了。”

听完外婆讲的“〔rʌ〕〔rʌ〕和〔zə〕儿”的故事，我们兄弟姊妹几个笑得躺倒一片。

我真想看看老爷河。外婆最疼我，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四舅就在城里，城在山上，山下就是老爷河。你好好念书，念好了，让你四舅带你去看老爷河……”

小学毕业升学考试，我考了全公社第一名，四舅就把我带到了城里。四舅一向看重我，或许意在奖励，专门为我炖了一锅羊肉；我一顿吃了一老碗精肉，撑得两天没有吃饭。我还在山城东头的城墙上看到了老爷河！老爷河真宽，而且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当然，我从书本上早已知道，老爷河就是黄河。

上中学时，暑假，我去了一趟山城。我是去看医生的，因为我得了头痛病。医生是四舅找的，四舅甚至为我付了医药费。看病之后，我去了白云山。白云山离城十华里，也在黄河边。从白云山上下来，我兴冲冲地走向黄河。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的大河！面对汹涌澎湃的浊流，我惊讶万分，激动不已。我喃喃自语：黄河，你太伟大了——怪不得外婆叫你老爷河！我居然瞬间悟到，老爷河是有灵性的；它像白云山上的祖师爷一样，也应该是人们心中的神。

做了乡村教师，我一度迷上了摄影。一九九零年农历四月八，我和朋友专程去了一趟白云山，我又一次见到了黄河。老爷河，让我的相机记录你的壮美吧！我拍了许多照片，用完一整卷胶卷。我还让朋友以黄河为背景，为我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我头戴草帽，身穿旧式衣裤，或像一个老农。我为照片题名：老爷河上的船夫。我们还坐了木船，从西岸到了东岸——我平生第一次离开陕西省，第一次踏上山西省的大地。啊，老爷河，你曾经是秦晋两国的界河，你的洪流淘尽多少英雄故事……

后来，我进了山城。我所供职的中学就在山城东头，我在教室就能俯视老爷河的真容。有了新家，我甚至能在阳台上目睹老爷河的风采。为了让孩子们接近老爷河，我们全家在老爷河上坐了一回汽艇。夏季，我和同事们常常跳到老爷河里游泳。每次游泳，我总会产生一个念头：我的每次搏击都是在翻阅一页页历史……。这部书太厚太重，我能翻得了几页？游泳过后，我们往往还要在河滩捡石头。我知道，那千奇百怪的石头无不记载着自然和人事的沧桑。

再后来，我因为失眠症到内蒙古乌拉特前旗拜访民间医生，几次路过包头，几次领略了老爷河的深沉宁静……因为学习宜川中学的先进办学经验，我们一行十多人还顺便去了宜川壶口，见识了老爷河的飞湍瀑流……在我心中，老爷河是中华民族流淌的丰碑！

老爷河，不，黄河，冥冥之中，你在引领我吗？我经历了许许多多的艰难困苦，但我永远笑对人生，从未停止过奋斗的脚步。

离开山城已经整整八年了。处在日渐繁华的沙漠之都，我有一种被围困的感觉。我常常独自站在阳台上傻傻地望着窗外——希望看到老爷河，也希望回到少年，童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过，我没有虚度时光——作为一名教师，我从小学教到高中，辛勤耕耘三十多载，桃李芬芳，也算问心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