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

离岗后，姜贵诚老师离开小县城，到市里的丰实中学打工。丰实中学是一所私立高中，姜老师一上任就被用到刀刃上——担任高三年级三个重点班的语文教学任务。高三年级还有三个普通班，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人，姓赵，名达安。小赵老师第一次带高三，还兼高三六班的班主任。小赵情商颇高，和领导走得近，加上高二时“突出”的教学成绩，老板（校长）差点让他担任教务主任。按学校惯例，年轻老师是不能担任高三年级的教学任务的，但普通二本大学毕业的小赵老师是个例外——只不过高三年级重新分了班，小赵带了普通班。

高三年级第一次模拟考试，姜老师带的一、二、三班的语文成绩和小赵老师带的四、五、六班的语文成绩不差上下。成绩分析会上，执行校长和老板都不点名批评了姜老师，说高三年级某些科目的成绩，重点班和普通班不差上下——重新分班有什么意义？老板对小赵老师大加赞赏，说全校老师都像小赵老师一样，丰实中学早就成全市的名校了。姜老师羞得无地自容，两张脸红得像两片烧红的铁。姜老师是老板高薪聘请的，薪水是小赵老师的四倍，教学成绩不好，作为老板，谁又能不恼火呢？还有，模考题是姜老师出的，他的学生怎么就考不过小赵老师的学生呢？去年，学校为了激励教师们的竞争力，实行了“三资”制度，即底薪制+课时制+奖金制。姜老师和小赵老师每月共有奖金4000元，人均2000元，但具体分配数额完全依照成绩。当然，重点班的平均成绩要高于普通班5分，及格率要达到80%，优秀率要达到10%；如果达不到要求或者被普通班反超，那姜老师就惨了——只能拿500元“慰劳金”，另外3500元就都装入小赵老师的腰包里了。

这一个月还不算十分糟糕，姜老师领到1500元奖金。回到家，他向老伴诉苦，老伴说，你自己出题自己的学生咋能考不好？姜老师说，你这是什么逻辑？老伴说，你不会向学生漏题？姜老师大为恼怒，把手中的高考复习资料丢在沙发上说，要我向学生漏题，我宁愿辞职不干！姜老师一辈子最痛恨弄虚作假的人。

第二次模考成绩出来，重点班的成绩和普通班的成绩打了个颠倒！虽然不到发工资的时间，但姜老师已经预感到，他的第二个月的奖金已经变成了“慰劳金”——500元。执行校长找姜老师谈话，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你老姜虽然是省教学能手，但在丰实中学不用心教！姜老师感到十分冤枉，因为他天天加班，每天的工作时间不少于12个小时！回到办公室，姜老师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牢房——他想辞职。突然，姜老师想起了老伴的话……他起了疑心：小赵会不会给自己的学生漏题？他在“爱多分官网”的“登录名”后输入小赵老师的电话号码，再把其手机号后六位数输进“密码”栏，四、五、六班的成绩就出来了。他翻看了高分同学的试卷，发现他们的选择题全是满分，名句填空和逻辑填空也几近满分！姜贵诚明白了：小赵泄露了试题答案！小赵老师是怎么得到试题和答案的？问题就出在那台破电脑上——考题及其答案都在桌面上，电脑不设密码，谁想查看就能查看。姜老师心中的灵光一连闪现了三次，终于战胜了铭刻在心的善念，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第三次模考成绩出来，小赵老师的教学成绩一落千丈——学生的选择题全错了，名句填空题和逻辑填空题也错了十之八九！姜老师暗自发笑，心想，赵达安，不知你现在是什么滋味？姜老师还弄明白了原高二语文老教师尚大荡被老板打发的原因，尽管他不认识尚大荡老师。然而，姜老师高兴得过早了——老板找他谈话了。老板摆出老板的姿态——嘴叼雪茄烟，右腿伸到桌子上，东拉谷子西扯麻，废话说了几箩筐，反正就一个意思：泄露试题这种事情不是一个老教师应该干的。姜老师笑着说，能不能对所有教师进行一次“高考”？老板没好气地说，咋不能？看来老板正想这么做呢。于是，星期六下午，全校教师参加了“高考”。考题是浙江高考真题，考场设在报告厅，监考是老板本人和执行校长。阅卷人是市三中的老师——成绩晚上就出来了。语文组：姜老师考了139分，第一名；小赵考了83分，不及格，倒数第一名。周一下午，老板又找姜老师谈话。老板变了样，不但喊生活秘书给姜老师沏了茶，而且和姜老师并排坐在沙发上。老板和颜悦色地说，老姜，上周找你谈话，你为什么要发笑？姜老师又笑了，说，我笑我自己“缺德”。老板说，你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姜老师就把自己故意制错第三次模考答案且将答案放在电脑桌面上的事说了一遍。老板听得口大张，半分钟后才合上。合上嘴以后，老板长出了一口气说，姜还是老的辣！姜老师这回非但没有笑，反而语重心长地说，好老师首先要有好德行，其次才是有才华。老板愤愤地说，必须解聘这个赵达安！姜老师说，改了就是好同志，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吧。老板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开除赵达安，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尚大荡老师！

老板就给人事处王主任打电话，让其告诉赵达安，学校把他开除了。王主任说，董事长，难道你不知道赵达安走了？老板说，什么时候走的？王主任说，刚走，还不到半个小时。老板皱着眉头说，哦，这家伙还知道什么是羞耻。姜老师的心软了，彻底软了，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老教师，这样做很对不起年纪轻轻的小赵老师。他矛盾了好一阵，突然说，董事长，我想提个建议！老板这才想起晾在一边的姜老师，又惊又喜地说，什么建议——快说！姜老师就毫不客气地说，教育不能只看学生的考试成绩！老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着，吐了一个烟圈，然后说，是啊，咱们的奖金发放制度助长了歪风邪气……

（原载2023年第二期《大观·东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