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人都知道,农历六月初六是一个节日。什么节?老麦的生日——老麦节。现在人们富裕了,白面吃食都是家常便饭,早把老麦的生日忘记了。
四十年前,陕北大地上是种小麦的,尽管这里的土地十分贫瘠,根本不适合种小麦。小麦是生活中的必须品,而那时商品不流通,农民只能自给自足。老百姓不把小麦叫小麦,而叫老麦;为什么叫老麦,我实在搞不清楚。我大胆猜测,称小麦为老麦,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农民朋友对小麦的敬重,而且是顶礼膜拜式的敬重。在中国文化里,“老”这个字永远泛着至高无上的荣光,老师,老爷,老胡……就连慈禧太后都喜欢臣下叫她老佛爷。对陕北人来说,白面太珍贵了!每年的寒食节捏小面燕,捏老面燕,捏上供祖先的“飬儿”等等都要用到白面。小面燕是给小孩子们捏的,往往要捏猪羊牛马猴蛇鸡兔等十二生肖,捏成蒸熟,上了红绿色,串成串,然后挂在窑壁上。夏季日子长,小孩子们饿得慌,忍无可忍时,他们就会扯下一头“猪”或者一只“羊”,慢慢地啃——面燕已经干了,石头一样硬,狼吞虎咽是不成的。老面燕是出嫁的女儿清明节回娘家专门给父母送的,父母均健在的要送一对,父母一方健在的就送一只,父母均不在世的当然就不送了。老面燕很大,一尺五寸长,五寸宽,三寸高,一只就得一升白面。给祖先上供的飬儿也有半个老面燕大,月儿状,两头弯曲——俗称“飬脑子”。陕北方言里,“脑”有大脑的意思,但大多数情况下是“头”的意思,所以,“飬脑子”实为“飬头子”。据说,媳妇们吃了飬脑子会生小子,所以,清明节族里人一起上坟,长辈们往往要把飬脑子分给没有生下小子的媳妇们。
清明节吃白面是有条件的,有限制的,没有人会真正吃饱、吃够。吞糠咽菜的年代,人们每年只有一天能敞开肚子吃白面,除了这一天,那就是过大年也办不到。这一天是哪一天?农历六月初六。六月初六,麦子刚收获,农民们要为它过生日!一种农作物,人们为它过生日,可见人们对它爱慕、敬仰、崇拜到何等程度了。
给老麦过生日是午饭时分,人们全都吃揪白面片,而且管饱吃。大约十来岁时的六月六中午,我吃了两大碗揪白面片,还想吃,母亲就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令我放下了碗——而且至今记忆犹新。她说:“去年六月六,赖小兄弟几个放开吃白面片,到最后,赖小妈的一口揪白面片也没吃。”我很傻,反问母亲:“赖小妈的为什么不吃?”母亲说:“他们家再没有白面了。”我当时看着面盆里不多的面团,又看了看正在汗流浃背为我们揪面片的母亲,不光放下了自己的碗,也令两个饭量很重的弟弟放下了碗。母亲还说:“赖小妈的是哭着给我讲这件事的——她说她最大的愿望就是管饱吃一顿白面片。”
我近几年常到榆林的四十里铺羊肉面馆吃羊肉面,路过绥德四十里铺,更是没有放过一次吃面的机会。据说四十里铺羊肉面馆的羊肉是秘方调配的,倒一勺子在揪白面片里,那个香啊,连神仙恐怕也会咽口水的。不过,每次吃面,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话。很遗憾,母亲患有严重的糖尿病,现在基本不吃白面了。
种麦子,割麦子都是累人的活儿。种麦子要选阳坬上的地,土质要好,肥料要大。种植过程一定要讲究四个字:精耕细作!我就帮助大人种过麦子,小小年纪就挂着粪篓抓过粪。割麦子等于活受罪,麦芒会在手臂上划出横七竖八的伤痕;加上六月的阳光和汗水,手臂会火辣辣地疼。背麦子纯粹是苦活儿,因为脖项里总有麦穗扎你,扎得你心神不宁,真想撂下背子。不过,想想白面片,心中立马会荡漾起微笑。
说起老麦,我不由地想起另一种麦子——黑麦。黑麦是从哪儿引进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长得高大,有一人高。我还知道,黑麦是种在坝地里的,产量比较大,质量不甚高。黑麦仁固然是黑青色的,细长型,碾成面粉也吃不成揪面片,只能放在杂面里,或吃擀杂面,或吃压饸烙。有一年雨水来的早,坝地被淹了,我就随大人们在齐腰深的浑水里抢手黑麦。有人说:“早知道昨天下暴雨,咱们前天就把黑麦割倒了。”大家就说:“糊脑松,前天黑麦还是嫩水水呢,割了也白割。”黑麦根本无法与老麦比,种了两年大家就不种了。
然而,没过几年,老麦也没人种了。为什么?改革开放了,商品自由流通,陕北人买面粉比自己种小表划算多了。陕北土地适宜种谷子、大豆、土豆等,受人虔敬的老麦彻底退出了陕北大地。现在,不产小麦的陕北人把外地的面粉当主食,还把小麦面粉玩出了许多新花样。尤其是佳县人,他们居然能制出闻名遐迩的空心手工挂面,让小麦产区的人目瞪口呆!空心手工挂面早已畅销全国,现在恐怕已经远销国外了。
明天就是农历六月六,估计没人再为老麦过生日了。今早,我写下这篇短文,就算给老麦送的生日礼物。今晚,我还要为可敬的老麦吃一大碗长寿面!
2023年7月22日(卯兔年六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