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娘今年将近六十岁,皮肤黑黑的,原本是广西人,二十岁时候从广西被拐卖到北方中原地区的这个小村庄,丑娘其实不丑,起码,年轻的时候算不上丑,虽然个子只有一米五,但头发黑黑的,眼睛大大的。
说起被拐卖的经历,据丑娘说,当时一个老乡,给年轻的姑娘们以介绍工作为由,拐卖了很多姑娘,当时和她一起被拐卖来的共七个姑娘,有四个家里条件稍微好一些,家人四处寻找,后来终于找到这个村庄,又花了些钱把自家孩子带回家了。可是丑娘可怜啊,十几岁的时候,妈妈生下弟弟刚七天,父亲就去世了,很多人都觉得,这就是命,因为算命的曾说,父亲命中无子,但父亲就是执意要生儿子,所以,丑娘有两个妹妹,还有两个弟弟,应验似的,两个弟弟都夭折了,父亲终于在又得一儿子也就是丑娘的三弟之后七天,便撒手人寰,仿佛,他这一生只为完成生子这件事,说来奇怪,后来这个三弟却健康长大……
父亲死后,母亲一个人带着三个闺女一个儿子讨生活,东一口西一口的借着粮食吃,丑娘作为长女,便早早的下了学,替这个岌岌可危的家庭背负起生活的重任,打工挣钱,从未出过大山的丑娘,被人贩子以能挣很多钱的诱惑就这样拐卖了。
丑娘是在冬季被拐卖的,那个季节在南方下身穿着单裤,上身穿了件绿色大衣,到了北方这个偏僻的村庄,差点被冻死。买她的男人足足大了丑娘二十三岁,比自己的母亲都大了三岁,还是个瘸子,据说瘸子一家五口,在山东讨饭过来,落脚到此处,两个姑娘早早出了门子,老两口早就死了,只给瘸儿子留下两间破土坯房,瘸子想尽一切办法,东拼西借花了三千块钱在人贩子手里买到了丑娘,三千块钱在那个年代,算是巨款,所以,瘸男人怕丑娘跑了,巴不得放在眼眶子里养着。为了能回家,丑娘想尽各种办法甚至自杀,尝试了十二次都没跑成,瘸男人哪能轻易让她跑走。
丑娘被锁在屋子里七个多月,肚子也越来越大了,才被慢慢放松警惕,可是,她身无分文,不认识路,又有了身孕,确实也跑不动了,到了生产的日子,丑娘没经验,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疼的打滚啊,瘸男人叫来了村子里的接生婆子,接生婆子对丑娘说“你这样滚来滚去,肚子里的孩子要不要?哪个生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疼,你就不要翻滚了”,然后丑娘哭着晕了醒,醒了接着生,就这样差不多三天,儿子浑身紫黑的才被生出来,后来丑娘问瘸男人“你为啥不送我去医院”,瘸男人对她说“但凡我养的是母的,那些羊啊,猪啊,哪个不是自己生出来的”?丑娘恨啊,命运多舛,被拐卖的也有遇到知冷知热贴心人的,可自己偏偏就遇到了牲口一样的,以至于很多年后有人问丑娘,你咋生了一个孩子啊,丑娘依旧恨恨的骂道“天杀的,谁给那个牲口生孩子,他是强奸的我啊”。
本以为生了儿子的丑娘日子会好过些,可瘸男人是个酒鬼,平时打人,喝多了就打的更厉害,有时候把丑娘像倒拔萝卜一样,拎着两只脚头朝下的“哐当哐当”砸地,仿佛,拎在手里的不是活生生的人,倒像是最原始的砸地基的木夯;有时候,骑在丑娘身上,硬生生的拽着头发固定住脑袋,“啪”“啪”的扇着大嘴巴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还有时候,瘸男人把丑娘扑倒,像恶狠狠的狼狗一样,逮住丑娘身体哪里就咬哪里……有一次,瘸男人把丑娘摔倒在地,逮住大腿猛的咬下去,丑娘腿上鲜血直流,丑娘疼的哭着直喊“儿子啊,快救救妈吧,我要被你爹打死了”,儿子跑过去拽开两人,哭喊道“爸爸啊,这么多年,就是养只小猫小狗,也都有感情了,你怎么能这么打我妈,我妈跟着你,没有享过一天福,过一天好日子啊”,丑娘也哭的呜呜的,一边哭自己这个苦命人,一边想着生了个懂事的儿子也值了,即便孩子这样给父亲讲,依然没有改变丑娘挨打的命运。
就这样几十年如一日,丑娘嘴里骂着“天杀的人贩子,天杀的牲口”,一边挨着打,一边养儿子,做饭时候后背上背着儿子,下地干活也背着儿子,再后来是领着儿子,有了这个孩子,生活仿佛也就有了些火星儿一样的希望,儿子长到四岁,手无分文的丑娘才被允许可以给家写信,一封家书抵万金,那一张薄薄的纸片,承载着丑娘全部的希望从遥远的北方小村庄,跨越千山万水到了失联已久的广西家中。
命运坎坷的老母亲,经历过两个幼儿夭折,中年丧夫,女儿被拐的痛苦,收到女儿的来信,庆幸着女儿还活着,于是,在家人的陪伴下,心急如焚的踏上北上的列车,一路辗转,终于找到了信上说的那个小村庄,亲人相见,哭声一片,那个记忆中还是满头青丝的母亲,如一棵芦苇杆,满头灰白,满脸沟壑,一身孱弱,“妈妈”,丑娘抱着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恨不得哭个三天三夜,那哭声,悲恸人心。老母亲摸着那个日思夜想却只能在梦里见到的女儿,早已没有了原来的姑娘模样,看着她一脸沧桑满身伤,痛不堪言,只能“啪”“啪”的扇自己脸,“Duang”“Duang”的用头撞墙“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这苦命人,怎么不可怜可怜我这命苦的孩子,天杀的人贩子,你坑死我咯”……
老母亲看着比自己还大三岁的瘸女婿,还有那两间破土坯房,提出要带女儿回家去,瘸男人看着丑娘,又看了看四岁的儿子,仿佛心有胜算一般“可以,不过儿子是我的种,不能带走,要留下”,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丑娘舍不得,老母亲哭红了眼“闺女啊,谁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不心疼,可孩子他指定不会让咱带走,是你的永远是你的,先走一个是一个吧”,丑娘在家人的百般劝说下,离开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小村庄,终于踏上回家的路。
爱,是世间一切美好,爱,也会将人牵绊,丑娘从离开村庄的那一刻,眼泪始终没有停下,满心都是那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这种煎熬甚过男人的拳头砸在身上,仿佛,那曾经能让人死去活来的躯体疼痛不存在一般,一路上,家人总是有意的叉开话题,给她讲家乡的变化,讲老母亲这些年的内疚与自责,讲妹妹们和弟弟的成长,讲那些同村好友的境遇……火车一路向南,如游蛇一般,从广阔的平原到高低不一的山脉,离家越来越近。丑娘心里五味杂陈,对儿子的牵挂并没有因为离家乡越来越近,而有一丝丝减弱,反而是越来越浓烈,当下了火车踏上故土那一刻,丑娘“哇”的哭出声,或许,这哭声里有回家的喜悦,也有把儿子留在千里之外的无奈。接下来,丑娘家的街坊邻居,亲戚朋友都陆陆续续来走动,每个到来的人都会对丑娘的境遇同情一番,更有性情中人跟着掉些眼泪,还有些“神通广大”的来人说着当年那个人贩子拐卖了多少姑娘,后来被判了二三十年,也算是得了报应,丑娘偶尔也会被人拉去做客,就这样热闹了十来天,丑娘的生活才回归平静,其实,丑娘的心一直未曾平静,每天都会掉眼泪,她想孩子啊,虽然骂着瘸男人是个“天杀的牲口”,但和他生的孩子,却是丑娘的心头肉,这或许就是母亲的天性,就这样哭哭啼啼的呆了四十天,天气转凉,丑娘实在忍不住了,哭着对母亲说“妈妈,我要回家啊”,老母亲心里明白她早晚还是要回去,就是想装傻不说破,可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忍不住哭着问“闺女啊,你在那个地方,跟着那个比我和你爸还大的人在一块儿,受罪还没受够吗?从你被拐走,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你和你那早死的弟弟们,还有你爹不一样啊,他们是生死由命,你是我弄丢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啊,我千里迢迢把你带回来,我们该好好团聚了,你干嘛还要着回去?”“妈妈,我想我得孩子啊,他才四岁,那么小,他们家没什么亲人,天冷了,谁能照顾他啊?谁给他做棉衣棉裤啊?”“你知道想你孩子,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我的孩子,这么远的路,我还能活多长时间,你还能见我几次面啊?”“妈妈,对不起……”“你要回去,可别后悔啊”,在丑娘的坚持下,老母亲最终还是同意了,临行前,丑娘哭着跪在母亲跟前,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这辈子,生恩难报,此次一别,山高水远。母爱是一种本能,是自我牺牲,丑娘再次回到了她天天骂的“牲口”家,而瘸男人也凭借这一点,不费吹灰之力取得胜利。
丑娘至今还记得回家那天,四岁的儿子衣着单薄,浑身脏兮兮,虽然只有四十天未见,对于那么小的孩子,时间却是很漫长,看到妈妈竟然有些不认识,丑娘喊着“儿子,我是妈妈啊”,儿子缓了半天才怯生生的窝去妈妈的怀里,丑娘哭着心里暗自发誓再也不离开儿子了。
这次回来丑娘像变了一个人,嘴里没有了“天杀的人贩子,天杀的牲口”,也不再提回家,尝过母子分别之苦,仿佛那些挨打挨骂的时候少了几分苦楚,丑娘开始想方设法去挣钱,让儿子过上好日子,除了种地,农闲时候还去附近打零工,慢慢手里有些积蓄,又做起了小生意,推着一辆三轮车,一口热锅,起早贪黑,丑娘卖起了熏肉,丑娘不是个聪明伶俐的女人,有点众人嘴里说的那种“傻实在”,虽是薄利,耐不住回头客多一些,没几年时间,丑娘家里那几间土坯房,换成了红色砖瓦房,刷了大白墙,还按了周边带花纹的吊顶。
一眨眼,丑娘的儿子长成了半大小伙子,有一天,还在读初中的儿子对丑娘讲“妈妈,我不想上学了,我数理化都不会”,丑娘心里着急啊,可又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儿啊,上学能带你走的更高更远,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去搬砖和泥,和那种累相比,你还是觉得上学是最好的”“我不要,你要是让我上学我就死”,生平,丑娘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儿子的威胁,她那个小心翼翼呵护的心肝儿子,就这样早早下了学去打工。丑娘又开始合计着攒钱给儿子娶媳妇,在农村家庭,下学早,成家就早,此时,比丑娘大了二十三岁的瘸男人因为酗酒的缘故,提早步入老年,身上毛病越来越多,因为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对吃食越来越讲究,小推车卖熏肉的生意也不好做了,丑娘既要照顾着瘸男人,隔三差五带他去医院查病,又要在附近打工挣钱,没有过过几年轻松日子的丑娘再次替这个家背起生活的重担,瘸男人最终没有熬过儿子十八岁的那个冬天便撒手人寰,出殡时候,丑娘面无表情,不知是喜是悲,她终于脱离了他的“魔爪”,那个酗酒打人的“牲口”,可是,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他还算的上是“亲人”,丑娘又少了一个亲人,只剩下和儿子相依为命,出殡时候,有人劝丑娘“要去棺材前哭一哭,哪怕是做给众人看掩面装哭”,可一向活在泪窝里的丑娘,无论如何都掉不下眼泪来。
儿子十九岁那年,外出领回个西北姑娘,看着情投意合,丑娘心里乐开了花,有一种要苦尽甘来的感觉,赶紧东拼西借,给儿子另买了一座有着大院子的平房,又置办了些家具,想给儿子体体面面的办个婚礼,可能为人父母就是这样,累死累活的拼到孩子成家立业,才如释重负,感觉人生任务算是完成了,丑娘也不例外,在农村,即便不去民政局近领证,在家里办过婚礼也算结婚,就这样,儿子很快结了婚还有了个漂亮的小孙女,每当别人说“看,这孩子哪里哪里长的随奶奶”,丑娘心里更是乐开了花。
丑娘生孩子时候没婆婆和妈妈在身边教导怎么养育孩子,所以照顾孩子很粗糙,赶上现在的年轻人讲究科学育儿,儿媳妇的意思是要自己照顾孩子,丑娘便继续了打工生活,从独身一人被拐到此地,熬到现在的祖孙三代,丑娘以为从此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可命运偏偏不遂人愿,小孙女两岁多的时候,儿子带着孩子在家玩,一个没留意孩子不见了,小两口在家找了半天没找见,丑娘接到电话就着着急忙慌的赶回家找孩子,可能因为被拐的阴影,丑娘哭着骂着“天杀的人贩子哦,你坑死我咯”,这一句句的骂声,让家里这几口人更加焦虑了,就像孩子真的被拐走了一样,村里的大喇叭也开始帮忙广播找人,不少邻居听到消息也纷纷赶来帮忙,在赶来帮忙的邻居中,有人说到“村里不是按监控了吗,离的近的xx家也按监控了,去看看监控,有没有进出村的陌生车辆,或者看看孩子出走的方向”,一句话提醒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跑去看监控记录,奇怪的是,监控显示并没有陌生车辆进出村子,小孙女甚至连巷子也没出来,没有找到一点线索,丑娘觉得“监控”那东西根本就是骗人了,又开始哭起来,儿媳妇又开始数落起孩子爸爸,就在人们一筹莫展时候,孩子不知道在哪里跑出来了,看着那么多人,怯懦的扑到丑娘怀里,“奶奶”丑娘一把搂住孩子,哭着说“大宝哟,你这是去哪里咯?”“奶奶,我和爸爸躲猫猫,藏到衣橱去了,爸爸好长时间没来找我,我就睡着了”,看到孩子回来,众人便纷纷散去,还有几个热心肠的邻居,七嘴八舌的安抚着丑娘“虚惊一场昂,那个监控还是管用些,没骗咱,孩子根本就没跑出去,现在这社会发展的,前几天我带孩子办身份证,小孩子就要录入指纹了,说为了防止啥犯罪,万一孩子丢了,找孩子也好找了……”,话虽如此,丑娘仍然心有余悸,为了孩子的安全,丑娘决定也赶一把时髦,把家里按上监控,买了马便要置鞍,丑娘不但按了网,还买了个便宜的智能手机,开始学习怎么连网用手机看监控,外面的账还没还完,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或许小两口矛盾由来已久,孩子“失踪”事件只是一个导火索,两个年轻人吵架越来越频繁,可能是由于生在这样一个充满冲突的家庭,儿子性格软弱,头脑笨拙,为人木讷,技术活学不会,做销售没有能力和口才,儿媳妇是独生女,虽然头脑灵光些,但有孩子需要照顾,也吃不了苦干不了什么力气活,真应了那句话“好汉无好妻,赖汉子守花枝”,自己儿子不中,丑娘也是又气又心疼,只能外出拼命打工挣钱,没几天时间,儿子打电话来,小两口离婚了,儿媳妇啥都没要,带着孙女回了西北的娘家。丑娘心急如焚的骑车回到家,一看孩子玩具和衣服都在,屋子里空荡荡的找不见孩子,丑娘还心存幻想,打开手机监控看了一下,儿媳妇确实推着提箱领着孩子走了,丑娘又往门外跑,和来串门的邻居撞了个满怀,“哎呀,我还想来问问你啊,咋回事?大早上撞见你家媳妇哭着领着孩子走了,问她咋啦,说和你儿离婚了,要回娘家,那么好的媳妇咋离婚了”,丑娘还是心存幻想,喊来儿子要看离婚证,儿子把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一起拿来,翻来红色的封皮,里面的双人寸照已经换成单人的了,刻进纸里的钢印格外醒目,再一看协议书,由女方扶养孩子,丑娘两眼一抹黑倒下去了。“妈”随着丑娘儿子一声喊,邻居一把拖住了丑娘,使劲给掐人中,丑娘清醒过来,哭着捶打自己的胸口“我这傻儿哦,离婚这么大的事你不问妈妈啊,那媳妇你不要,你还想找啥样的啊,再说,那可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能连孩子也不要,天爷啊,我这辈子什么命,还不如两眼一闭啊…”,哭闹过以后,丑娘又给儿媳妇打电话,替儿子赔礼道歉劝媳妇带着孩子回来,“妈,您是个好妈妈,可我是跟您儿子过一辈子,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当初我不管穷富,就图这个人才远嫁千里之外,可过起日子来,人情往来柴米油盐的,他是一概不懂一概不管,有了孩子,我就像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我太累了,孩子我是必须要带走的,这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妈,您应该能体会母子分离的那种感受……”,几句话,丑娘竟无言以对,是啊,倘若不是因为挂念儿子,当年她恐怕回到广西就不再回来了,估计也会有另一种人生,想到这些,丑娘心里又一阵酸楚,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下来,可怜她年迈的老母亲啊,饱受这思女之痛,“你想你的孩子,我也想我的孩子啊……”,老母亲的那句话,她记了一辈子。
孩子被带走,丑娘的生活有些食菜不知啥滋味的感觉,后来也曾长途跋涉去接孩子回来,奈何,哪个孩子不是放妈的心头肉?人家怎么会让她把孩子带回来?丑娘只能放下些钱悻悻而归,日子又恢复到母子相依为命的时候,丑娘心里合计着儿子能干点啥,思来想去,让儿子学开车,等驾照下来又东拼西凑给儿子买了辆小货车,让他给人拉点活自己挣钱吧,真是旧账未清,又添新账,庆幸的是儿子算是有个稳定的差事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有邻居来给儿子介绍亲事了,女方也是个二婚,比儿子大个七八岁,带了个儿子,那孩子仅仅比自己儿子小十二岁,儿子虽然不成气候,但这种差距也太大了,丑娘坚决不同意,本以为事情告一段落,没过几天丑娘便又外出打工。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一天正在丑娘干着活的时候,儿子又来电话了“妈妈,我要结婚了”“和谁啊”丑娘心里一惊,“就是上次说的那个带一个儿子的嘛,我俩见过面了”“儿子,你再好好考虑考虑,带那么大一个儿子,别的不说,以后得考虑给买房娶媳妇吧,你弄不了啊”“妈妈,别说了,有这么个人一块过着得啦,需要一万八千块钱的彩礼”“什么,一个二婚,带着个那么大的儿子,还要彩礼?”丑娘后来才知道,这一番对话,开启了她后半生的悲剧,她也承认了一个一直不愿意承认的事实:自己儿子“缺心眼儿”,原来,那女人早就住到自己家去了,而且,儿子和自己通那通电话时,她就在旁边,想必是心里恨极了这个未来的婆婆。
很快的,儿子又结了婚,一开始,儿媳妇还算矜持些,日子也还算风平浪静,一天,儿子开车挣的运费,结了一百五十块钱,压再驾驶室的一个垫子下边,儿媳妇去驾驶室翻看,发现了这一百五十块钱的“私房钱”,“啪,啪”当着丑娘的面,给了她这个二十多年没舍得动过一个手指头的儿子两个大嘴巴子“我叫你藏钱”“媳妇啊,你这样可不行吧,他一个男的,在外面朋友吃吃喝喝,哪能身上一点钱也没有呢?”丑娘劝着儿媳妇,“那我不管,我坚决不会养他这个臭毛病”望着儿媳妇那一脸狰狞,丑娘顿感陌生。健忘的人可能烦心事会比别人少一些,丑娘经历种种,依然坚强的活着,可能得益于“健忘”,没两天,儿媳妇找到丑娘,蜜一样甜的喊着丑娘“妈,我和你商量个事呗?”“媳妇,你说啥事啊?”“你看,咱们家就这几口人,你在外面打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还不如把它卖了吧”“宝儿哦,那房子可是我老了养老用的,哪能卖了它啊,再说,我刷的大白,做个吊顶,收拾的不错,那院子还大,还能胸点菜,多好啊”“妈,您年轻我都不让您自己住,您想想,等您老了,我能让您自己住那边吗?”,可能是除了儿子在她和瘸男人打架,儿子护着她那次,丑娘从未听到过暖心的话,儿媳妇这句话,让她一下子又眼泪汪汪,感叹着去哪里找这好媳妇,便同意卖房子,很快就,房子就出手了,十多万块钱就这样攥在了儿媳妇手里。
一眨眼丑娘又到了休班时间,等她回到家里,确切的说,回到儿媳妇家里,发现门上的锁已经换了,自己手里原来是钥匙,已经进不了这个房子了,“喂,我是妈妈啊,我今天休班,昨天给你说啦,今天你咋没在家,门上锁也换啦,我没钥匙进不去了”“妈妈啊,我忘了您休班了哈,原来的锁都锈了,所以换新了,我是一时半会回不去,您看看您先回去还是怎么办呢”,丑娘满心疑惑,这时正好来了个邻居“刚才我远远的看着像你,哎呦,你这个傻实在啊,你这房子可卖错咯”“什么意思啊”丑娘不解的问,“你这儿媳妇可不是省油的灯哦,早就放出话来了,你嫌弃她是个二婚,带着个孩子还要彩礼,你想和她住一起,没门儿啊”,丑娘恍然大悟,也知道儿子也是个做不了主的,又后悔着禁不住人家两句好话就把房子卖了,不得已,又回到上班时住的宿舍,谁料刚回宿舍,手机响了“姐,妈妈要不行了,你能回来吗?”,丑娘一阵阵辛酸再次泛上心头,一辈子最亏欠的老娘啊,“我收拾东西今天就买票回家”。挂了电话,丑娘趴在床上再也忍不住的哭起来,她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儿子舍弃她,老娘也命不久矣,她该何去何从!尽管心中对儿子有埋怨,丑娘还是拿起手机给儿子打了一通电话“儿子,姥姥要不行了,我先回广西了,听妈再叨叨几句,你俩没有自己的孩子,说什么也要长个心眼儿自己手里有点钱,妈怕你像老庞(同村邻居,娶了个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帮女人一起把孩子扶养到上大学,自己一生病立马被扫地出门),人家有儿子又不给你生孩子,你就是个帮人扛活的啊,手里留着些钱防老,再说我们还有自己的孩子在外面呢……”丑娘讲完电话,简单收拾了行李就奔向火车站。
买了南下的车票,丑娘坐在候车室里呆呆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她不确定是否还回到这个地方,是否还能听到这些极具地方色彩的口音,这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辛酸,登上那如历史一样沧桑的绿皮车,丑娘长舒了一口气,她希望这两天两夜的休息,可以让她平复一下那颗起伏跌宕的心,可以瞒过家人,她过的不是特别糟,也希望老母亲能够多等等她,让她有在床前尽孝的机会,自从儿子四岁回去那次,再也没回去过,不是不想回,贫贱夫妻百事哀,何况她一人挣钱全家花,回去一趟,除了车费,免不了给各家准备礼物,给长呗晚辈发些红包,虽然弟弟妹妹们都知道她过的并不富裕,更不会挑剔她会不会送礼物包红包,但总归来说改尽的礼数还是要尽,可她没钱啊,就是到现在还有将近十万的外账待还,还欠着弟弟妹妹的钱。困了趴桌子上眯会儿,累了起来溜达溜达,饿了买桶泡面吃,一路南下,下了火车,又坐了将近三个小时的大巴,大巴的尽头,是弟弟妹妹在等她,对于弟弟,两人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上次回来他只是几岁的小孩子,虽然近两年学会了视频,但到真正相见,还是难免有些疏离感,看到妹妹,丑娘还是忍不住抱着妹妹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呢,妈妈怎么样了?”“我可怜的姐姐啊,妈妈等着你了,走,回家吧”,妹妹也忍不住的哭起来。
世事变迁,倘若不是家人来接,丑娘可能还真找不到家,原来破旧的房子,在弟弟的拼搏下,已经变成了三层小楼,因为太潮湿,第一层就放些家具和别的东西,二层三层住人,这可能是丑娘近五十年来住过的最好的房子,老娘在二楼一间向阳的小房间里,如一棵即将倒下的枯木,嶙峋骨干,没有生气,一蓬白色菊花样盛开的头发,仿佛在告诉别人她这一生也曾用力盛开过,“妈妈,女儿不孝……”丑娘哭着跪下来,床上昏迷的老人仿佛有了感应一般,闭着的眼睛顺着眼角,居然有泪流出。在丑娘的照顾下,昏迷的老娘又陪伴了丑娘八天,在第八天的傍晚,伴着如血的残阳,她丧子丧夫丢女的坎坷一生画上了句号。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为老娘办完后事,丑娘决定回北方去,她还得守着她那个儿子去,防备他有一天替人养大孩子,被人舍弃,无家可归…她并没有把自己被赶出来的事情告诉弟弟妹妹,每个人都有自己事情自己的家庭,她走何必外为她们徒增烦恼,老娘走了,她再也没有家了,哪里能容得下她这个多余的人呢,真可谓“他乡容不下灵魂,故乡容不下肉身”,就这样,丑娘再次回到北方,网上有段子说“作为公司领导,千万不要欺负那些新毕业的年轻人,因为他们有可能甩脸子就走,要欺负,就欺负那些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他们特能忍辱负重”,虽是段子,也不是毫无道理,而到了丑娘这近五十的年纪,又没有文化,连“忍辱负重”的机会都没有,在广西呆了这么久,回来工作也丢了,不得已,丑娘到原来宿舍收拾了东西,又回儿子家拿了些衣服,要如外地打工,儿子也没有阻拦,丑娘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背着一个大背包,把自己的“家”带在身上,又走了。
丑娘找了个住家伺候老人吃喝拉撒的活,也是为了自己能有个落脚的地房,如果东家同意,丑娘过年时候也可以不回家,就这样四处为家的游荡了两年,又找了个比她小两岁的男人,两人并没有领证,说白了,各取所需吧,丑娘就图有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在外连续漂泊了六年没回家,儿子结婚买车欠下的外账,丑娘还完了大部分,这六年,儿子偶尔打电话问她回去过年吗,丑娘总是说“儿子,别惦记着妈妈了,妈妈有吃有喝,你们小两口儿别吵架,安心过日子吧”,但和别人讲起来时,丑娘总是忍不住哭一通“我寒心啊,跟着那牲口我一天好日子也没过火,我整个青春都是为了我儿子,这几年别说偷偷出来看我一眼,我儿子连句暖心话也没对妈妈说过啊”,当别人问丑娘怎么不回广西呢,丑娘还是哭啊“我不敢离的太远,我得守着我儿子,等给人家扛完活,让人家给踢了,我得接手我儿子,他就我一个亲人啊,我到处打工也不敢离太近,我怕,怕我死后和那个牲口合葬,挨了他一辈子打,我是死也不想和他合葬”,母爱是本性使然,母爱之所以伟大,在于她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并没有偏爱谁,包括命运多舛的丑娘。
疫情过后,丑娘又在熟人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住家带孩子的工作,谁料刚干了两天,丑娘开始发烧,咳嗽,放下孩子休息了两天,吃药还是不见好,丑娘没辙了,欠账未清,她手里仅有的万把块钱在这偌大的城市看病,实在不禁花,丑娘哭了一次又一次,埋怨着此生命苦,骂着因为儿子的行为才伤心落了一身病,却不得不再次回到那个临时落脚的地方,临走,好心的雇主给她买了一堆药,又多发给她一些工资,丑娘伤心的同时也感慨着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些。
丑娘病了,咳嗽不停却又查不出来,家里弟弟妹妹还是知道了她的情况,都劝她回老家,离开这个伤心地,可她总是不放心着儿子,还总想着攒钱去看一看西北的小孙女,那个每次视频看到都让她掉泪的孩子,长相还是像极了奶奶,可不回老家,她又能去哪里呢?带病之躯,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工作的,手里又没有钱,丑娘犹豫着,试图说服自己狠下心去,回到那个生养她的地方,回到亲人的身边。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丑娘犹豫不决的时候,接到了一通来自儿子的电话,打电话的是儿媳妇“妈,出事了,您回来吧”,丑娘顿感不好“我儿子呢?”“在医院,您赶紧回来吧,回来再说”儿媳妇的哭声被旁边一阵嘈杂声盖过,丑娘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肯定出大事了,这几年来儿媳妇不曾对自己有一句问候,说白了,她也未曾拿她当过一家人,也不曾指望她问候,为数不多的几次联系还是和儿子,丑娘不敢再往下想,赶紧收拾东西直奔车站……
辗转一天才到家,漆黑的大门两边已封了白纸,怎么回事?家里没有老人,只有儿子那三口人,谁死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心生,丑娘扔下手里的东西,酿酿跄跄的跑进院子里,邻居一把扶住丑娘,丑娘在邻居的搀扶下走到灵床前,掀开脸上的白布,那是一张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脸,她用尽全力,差点死去才生下他,她仿佛又听到他哭求着保护自己“爸爸,这么多年养只小猫小狗也有感情了吧……”,丑娘的眼泪一滴也流不出来,原来,真正的伤心,是没有眼泪,没有声音的,丑娘抚摸着儿子的脸,只觉得胸口一闷,一下子死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丑娘才醒来,周围围满了人,有人帮她搓手,有人给她捋胸口,有人拍她的后背,只听有人说“哭吧,哭出来,哭出来你就没事了…”丑娘几乎是爬着又到了灵床前,摸着儿子的脸“哇”的一声哭出来“儿啊,你要了妈妈的命啊,你要了妈妈的命…让妈替你走,你带妈走也行啊”,在场的很多人都跟着掉泪,有人说,倘若这个世上真有一命换一命,那么天堂一定挤满了妈妈,万箭穿心的疼痛在丑娘每一个细胞中弥漫开,这些年对儿子的埋怨,也因这疼痛消失的无影无踪,是的,丑娘的儿子死了,在一个送完货回家的漆黑夜里,不知什么原因,开车冲出公路掉进路边近两米深的大坑里,翻了车,乡间道路是没有路灯的,天蒙蒙亮的时候被路人发现,人都凉透了,这么多年,支撑丑娘如野草一样顽强活着希望,彻底碎了。
办完儿子的丧事,有人给丑娘出主意,把那娘儿两个赶出去,以解以往的心头之恨,还有人劝慰丑娘,回广西老家吧,那里还有亲人在…丑娘不说话,是啊,她该去哪里呢?丑娘决定去儿子送货常走的那条路上走走,如一具行走的尸体,毫无生气,丑娘就这样走着,去哪里对她来说已无所谓,要不要那个家也都已经没有了意义,甚至,活不活下去,对于她来说都一样,随着儿子的死去,她的心已经被掏空了,悲苦一生,恐怕连电视都不敢这样演,她该恨吗?该恨谁呢?恨命吗?可什么又是命?走着想着,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丑娘看到了热闹的人群,似乎已走到了闹区,丑娘不知道,那些热闹的背后,是不是也有别人不知道的辛酸疼痛?谁又比谁能幸运多少?最后不过是殊途同归…丑娘好像想起了什么,四处张望着找了个长椅坐下,拿起手机翻看,不一会儿,一张“中国人体器官捐献志愿登记卡”申请好了,丑娘才如一滩泥般坐在长椅上,仰头望着天空中几只南飞的归鸟,远处的草坪,尽管已发出枯黄的颜色,天色也已接近黄昏,旁边“小草也有生命,请足下留情”的标语牌却发出刺眼的光,如果父亲活着,她是不是就不会被拐卖?如果不曾被拐卖,她会有怎样的生活?如果不是因思念儿子选择回来,她会不会更幸福些?谁知道呢?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如果……“天杀的人贩子,天杀牲口”,时隔几十年,丑娘再次喃喃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