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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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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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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河

            0

明家的狗总是吠个不停。山村的夜晚,月明明的,风微微的,夜总是很静。只有明家的犬吠声,在这深夜里,透着一股骚动和不安,幽幽的,传得很远很远。狗,在明家一例青砖镂砌的大院里不停地挣扎,急急地要冲出这大院,去茫茫的黑暗中寻找一点什么。明家的青砖院墙在明月的笼罩下,淡淡地散发出一层银辉。院门高翘的古色古香的四角和门口端坐的一对刻有“福禄”的石狮,以及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铁门,显示出一派豪门的气势来。同时,在这高高大大的院墙内,也锁着一部辉煌曲折的故事。

听老辈人说,明家大院经历了几次变迁,才有了今天的样子。明爷的时候,明家的日子很艰难。住一间木围的四面透风的破屋,用麦秸秆围了一溜院墙,里面种一些萝卜白菜。院墙简陋,很有些画地为牢的意思。明爹的日子也不好过,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承袭了明爷年轻时垒砌的两间土墙土屋土篱笆。而明爹又觉得土篱笆不好,花了点苦力,起早贪黑上山砍竹子,将土篱换成了竹篱,算是比明爷进了一步。到明这一辈上,碰上改革的好年景,加上明的头脑比明爷明爹都好使,几经努力,才有了今天洋楼砖篱的气派。明还不满足,“一定要翻个更好的。”,明说。

明说到做到。不等天明,明便跨上那辆大头蜻蜓似的雅马哈,一溜烟地朝城里驶去。

            1

毗沱河水岁月般静静流去。昨天的故事一如浪花翻滚、奔腾,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地折射出一轮轮光辉,像无数颗闪烁的星星,不停地讲述着自己的从前。

明爷喘着粗气噏噏着嘴,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的楝树,喃喃地说着自己的故事。黯然的眼神里,不时迸射出一丝辉煌的光彩和艳丽的色调。明爷的手不住地摇晃,脸上的肌肉牵动着,偶尔,闪烁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明爹跪伏在明爷的床前,明爹哭泣着:

“明爷,你不要走,这些辉煌都是你的,你的——这土屋,这土篱,这聪明伶俐的明——你看他的小眼睛,多坚毅!他会将我们的土篱翻竹篱,翻成高高大大的青砖大院墙……”

明爷点着头,颤颤地拉过明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明的脸、明的头,细细地看着、想着。

明爷那天夜里死了。明爷死的时候明五岁。明爷死的前一天晚上,明听完了明爷讲的明爷自己的故事。

明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土匪,明爷说。那时只有二十二岁,明爷在荒原狼的山头上坐第三把交椅,日子过得轰轰烈烈。荒原狼作为一寨之主,平时只呆在山寨里策划谋略,指挥命令。整日里由明爷带人下山,豪夺强取。那时明爷成了名副其实的匪首。明爷也有一个令人胆颤心惊的外号:催命阎罗。最使明爷得意的是那时方圆百里各村各寨大人哄孩子的一句话:“催命阎罗来了。”

后来明爷离开了山寨离开了荒原狼,原因谁也说不清楚。据说是为了一个女人,但这传说是不是很确切依然没人说得清。其实这传闻是真实的。明爷说。

那是明爷上山入伙的第五个年头,也是明爷坐上第三把交椅的第二年。明爷又按荒原狼的指令下山去抢一个大户。

大户是赖家。赖并不是一个能挣金聚银的货色。赖这点家产,虽说大得令人咋舌,在这山沟沟方圆几百里地都有名,却都是他当土司的爷拼命搜刮山民得来的,加上他爹一生苦心经营的心血。到赖这一辈上只有败的份了。别看赖不善经营,不事节俭,却凭着祖辈的巨笔财富,到处撒网,放高利贷,网足了地契房契卖身契。想尽了办法享受。赖除了爹娘亲自给他明媒正娶的媳妇,自己又花钱在外买了两个小老婆。另外,欠了赖地契房契卖身契的人家,还不起债又有女儿媳妇在家的,赖不知收买亲近了多少女儿身。或娶做小妾,或抵做丫头,或一夜风流。赖成了他这个家族世世代代第一个享尽帝王风流的风流主人。

赖家在抟镇。抟镇是个有二万多人口的小镇,方圆三里半赖家就占了一里,赖家在镇上是十足的土皇帝。赖的房屋连着房屋,铺面连着铺面,打手、佣人遍街遍巷。赖最得意的两笔财富,一笔是全镇唯一的赌馆和烟馆,另一笔是深阁闺藏的三宫六院——一大二小三个老婆和六个小妾。这一大二小三个老婆虽说各具才艺,倒也色相平平,却是六个小妾个个赛似天仙。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晚霞晨露各具特色,才色气艺俱全,尤其露的一身琴艺,绝古而断今,空前而绝后,更是一宝。赖二十岁那年,爹娘在一年中相继归西,赖更是如鱼得水,如鸟出笼,自此天空海阔起来。赖就是这样一个土纨绔。

明爷要抢的,就是这样一个大户。

那天夜里,明爷说,天很黑很黑,山很黑很黑,镇里很黑很黑。我领着一队人马,共有三十二个人,三十二匹马,三十二条枪。我领着这些刀刃枪口上过日子的弟兄们朝抟镇进发。到达抟镇已是凌晨三点,漆黑的夜空没有一点声音,风停止了呼啸,鸟停止了低鸣,仿佛空气都凝固在那一瞬间了。全镇沉浸在一片寂寞的宁静中。这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天时。地利。人和。

没费多大力气,我们便摸进了赖的家。我的枪抵在赖的脑壳上,赖吓得连哭爹喊娘的勇气都没有了。在赖赤条条的颤抖中,我一把掀开了赖的被窝。天哪,一件尤物呈现在我的眼前……

一件尤物呈现在明爷的眼前,明爷说,那是一件什么样的尤物啊!一件宝!

那是一具女人的胴体。明晰的色彩,优美的曲线,流动起伏的情调和氛围;那隆起的山峦,那流动的河水,那炫目惊心的白色的光。明爷被眼前的画震慑了。

“你……”明爷嗫嚅着。

“怎么?”女人说。依然曲卧着身躯,依然不可侵犯的冷艳的神情,没有一丝惊慌和恐惧。蜷曲的胴体上那神秘而敏感的部位郝然显露,像一道白亮的光,令人晕眩。

“你……”明爷嗫嚅着,再也没有可继续的词藻。明爷的欲望一下子升到了极限,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一枪掀翻瑟瑟中的赖,迎上了女人的躯体。

女人不惊不惧,不哭不闹,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冷冰冰的,冷得让人心寒,冷得没有一点生气。后来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后来,女人完成了女人的动作;再后来,女人弄得明爷死去活来;最后,明爷大汗淋漓地倒在床上,瞪着惊讶的眼睛:“你……”便呼呼睡去。女人茫然着眼神,凄艳一笑,无限柔情地看着酣睡中的明爷。

 女人就是露。露是山西人,唱小曲的。露爹是一个流浪艺人,很绝很绝的琴艺,本是宫廷御用琴师。有一次露爹给皇帝奏了一曲自编的《满胡绝唱》,起初皇上听得眉飞色舞,不料旁听的太监附在皇上的耳边悄悄说了几句什么,皇上突然龙颜震怒,手指露爹,要问死罪;又是那个太监说了几句什么,皇帝息怒,但自此将露爹逐出皇宫,永不听用。从此露爹带着露,茶肆酒楼,旅馆客店,干起卖唱的行当,成了流落街头的流浪艺人。

卖唱第二年,露爹带着露走到抟镇卖唱,恰逢赖路过客店,看了一眼露,听了一段曲,便走路也走不动了,几番绞尽脑汁,未能顺当如愿地将露弄到手。也是命运难违,露爹到了抟镇,由于常年奔波劳累,加上年老体衰,又整天郁郁寡欢,终于闷出病来。住在客店,吃住无援。露一个女孩子家,任是天生的聪明伶俐,也无法应付惨状。露爹的病情一天天加重,客店一天天地催促房租饭钱。露成天呆坐爹的病榻前,无声地流泪。做着客店主人的赖看准了这个机会,拿出钱来给露爹看病,又免了露的房租饭钱。露感激不尽,终日自弹自唱地给赖唱小曲儿。最终露爹还是死了,赖给露爹买了一副棺木,葬了露爹。不几日,又把露娶了过来,纳为小妾。露也死心跟着赖。虽然露看不惯赖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也只是在枕边劝赖几句,听不听由你,依然是小桥流水过日子。闲闷的时候就弹一支爹教的曲子。倒是露天生一副俏面容,又有一手好琴技,深得赖的宠爱和庇护,倒也不觉得孤独寂寞。

如今赖死了。她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欢喜。命运又把她和另一个男人绑在了一起。他是个匪首,这她不怕,也不怒,但她不知道,注定的命运之神,到底会把她带往何方?

明爷回到山寨,已是黎明时分。明爷这次的收获,不仅有赖的全部家当,还有赖的第六个小妾露。

荒原狼领着留守的弟兄出寨相迎。明爷把一堆财物和露送到荒原狼眼前时,这位老窝寨的大当家竟瞪着双目怔在了那里。再看山寨大厅,一双双闪着光流着彩的尽是各具情态的贪婪的眼神。

“大当家的,”在庆功晚宴,明爷说,“露您准备怎么处置?”

“露?”

“那女人。”明爷呷口酒,补充道,“掳来的那个。”

“唔……”荒原狼沉吟了一阵。

“是个尤物。”荒原狼说。

“您不会毙了她吧?”明爷说。

“为什么要毙?”

“我也是这意思。”

“什么意思?”

“我想求您把那女人赏给小弟,大当家的。”

“不行。”

“为什么?”

“我要了。”

“……”

明爷不语。荒原狼亦不语。

晚宴依然狂呼怒吼地喧嚣着。

明爷再求大当家的。还是不答应。

两个男人闷着各自的心思对望着。

后来,还是大当家的松了口,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许多年一惯的平静。

“女人是你的了。”大当家的说。

“真的?谢谢大当家的!”

“但我从此不要再见到你。”

“大哥!”

“就这么定了。你什么也别想再得到,领着那女人,给我走得越远越好。走!现在就走!”

明爷终于得到了这女人,但也失去了山寨,失去了一切,包括这以前创出的灿烂和辉煌。

明爷紧紧搂着这毁了他一切的女人露,望着老窝山脚的弥勒河,望着弥勒河灿灿的流水,咿咿呀呀朝着苍山深处流去。

        2

毗陀河水静静地流淌在山村的寂静和纯朴中。它表面的宁静和平凡,却总也按捺不住蕴藏在河床深处的幽深和骚动。明望着眼前这星星点点的河水,沉思着。

那兰家的狗恋人一般,总是形影不离地跟在明家狗的身前身后。明望着两条不胜亲密的畜牲,无声地笑起来。随着柔柔的山风,隐隐约约传来那兰甜甜的呼唤声:“阿黄——阿黄——”

转眼那兰转过山坡,露出一张俊俏的脸来。

“这死东西,又乱跑。”

“喂,那兰妹子,你是在说阿黄呢,还是你自己?”明调侃道。

“呸!贫嘴,嚼舌头的。是你家阿黑勾引的呢。”

“该不是拐弯抹角骂我吧?”

“想得美。”

明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

“哎,说正经的,你和旺的事,到底怎么样了?照我说,不成的话乘早散伙,干脆点,别婆婆妈妈的,又没在一锅里吃饭。再说,婚事又不是你自己应的,定亲时你才八岁,懂啥叫成家过日子。你做了,政府也支持呢。”

“可俺爹——”

“你爹怎么了?他那时就不该答应这门亲事,把你坑得也不浅。要不是他浑赌烂醉,你也不会到这一步上,书也念不成,生意也不能做。那时候你成绩在班上可总是第一,问哪个老师,都说你聪明。”

“可他总是俺爹。”那兰嗫嚅着。

“总是,总是,总是。可到头来总是你受苦。你呀,就是生性软弱。要不到我厂里来,帮着管管账,怎么样?”

“我,”那兰嗫嚅着,“我,我,得回家问问我爹,”

“嗨,你总是——好吧。哎那兰,旺的鸡养得怎么样了?其实旺这人也不坏,人老实,肯吃苦。”

“嗯,旺真的不坏,他对我挺好。有时候旺娘说什么,旺总护着我,也从不欺负我,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不像跟你在一起,人也轻松多了。”

明不应声,坐到草地上看远处的山。

半晌,明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走出这山,再让山外的人走进来,该多好。”

那兰怔怔地望着明亮亮的前额,思忖着,他在想什么呢?

明突然站起身:“走,带你去兜风。”

雅马哈蜻蜓似的颤动着尾巴飞驰而去。

明的锌矿厂里,几个年轻的工头正火急火燎地转着圈。仿佛天降大雪,化水成灾,全部的命运都系在这雪水织就的纤绳上了。明刚停稳摩托,几个工头就包围了过来。

“厂长。”

“明哥。”

“明。”

“什么事?风里火里的。”明看看那兰,“你先进去坐会儿,我就来。”

那兰悻悻地朝办公室走去。

“什么事?”明问。

“锌锭跌价了。”

“听说矿山国家收管了。怕滥采滥伐浪费资源,私营企业不准采挖了。”

明看看几个青年工头,问:“价格跌多少?国家收管矿山谁说的?”

“矿价好像是跌了十个百分点。收管矿山是报上登出来的。今天新到的省报。”

“来的倒不慢。”明自言自语地说。

尚家圩的广播一遍又一遍地报道着国家收管矿区的新规定:……私人不得在国有的矿区内进行采掘。村办企业、乡镇企业进行锌矿采掘的,必须由县有色金属公司指定采掘范围,在指定区域内有计划、有步骤地采掘,并缴纳一定数量的管理费。国营企业……

明望着大大咧咧、声音高高大大的有线广播,心里暗忖:“他娘的,才走上道儿,刚有点起色又来这么一脚。私人不准开采,国营集体乡镇村办计划采掘,那联营呢?对啊,联营。”

明到县有色金属公司的时候已是天擦黑。明将手里的“董酒”和土特产往老同学的桌子上一放,便呼天喊地地叫起苦来。苦者何来?肚子叫屈也。原来是饿了。赶紧推杯换盏,天大的事先撂一边,解决生计要紧。酒过三巡,终于话也到了正题。

“哎我说良,听说国家收管矿山,私营企业不准采矿了。”

“是这回事,国营可以,乡镇也可以在指定区域内有计划开采。”

“嗯。那联营呢?”

“联营?”

“说白了,就是私人和集体合伙搞。”

“唔,这个倒是没有明文规定。不过在原先老的规定里有这么一条:制度健全,实力规模不下于集体企业的,可以列入集体企业范围,和集体企业享有同等的权利并承担相同的义务。”

“万岁!”

“嗯?”

“成了。”

几天后,明便成了“尚明矿业联营公司”的经理。人还是明矿厂原来的那班人马;资金还是明矿厂原先的三十万资金;厂址还是明矿厂原先的厂址;作业区也还是明矿厂原来的作业区。不同的只是公司聘了村会计当会计,聘了村长当副经理。村里每年分百分之十的红利。

这是明又一次冲刺的开始。

旺的鸡也养得很红火。明听那兰说,旺去年养的五百只蛋鸡已成熟。旺卖了两百只作本钱,又添养了三千只种鸡。旺预算过,尚家圩矿区是个高生活区,山区地少菜少物价高,光是养两千只菜鸡,一年的收入就是五万多块。一千只蛋鸡每天下五百个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十八万二千五百蛋,一枚鸡蛋按平均水平四毛计算,鸡蛋一年收入就有七万三千块钱。菜鸡蛋鸡两项合起来,刨去成本饲料,一年也有十几万。这比什么生意都不差。

旺的事业旺,爱情上却像块令人烦恼、冷冰冰冥顽不化的顽石。旺爱那兰,那兰却不爱他。虽然那兰和他自小定有娃娃亲,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况且,说一千道一万,关键在于那兰干不干,那兰不肯,旺心里就觉堵得慌。也不能怪人家那兰,定亲那年,她才八岁,一个八岁的山里女娃子,她懂个啥?

也是旺娘的不是。旺爹死得早,旺是娘一手带大的。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旺娘倒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女人,这一点,旺也自豪。只是旺娘有个坏毛病:算小。旺爹死了,旺娘一个人拉扯旺也不容易,便仗着自身的小聪明,加上识几个字,买来几本相书,做起了算命的行当。起初,旺娘领着旺走村串寨,饥餐渴饮,一天下来胳膊酸腰腿疼,虽说每天也赚几文,却也做得不容易。说也怪,旺娘凭着几分聪明,算出的命很准,随便说出个道道总是八九不离十。有两次预算吉凶,都是半月之内的事,旺娘说主凶的,硬是半月之内将个活生生的儿子落水淹死了。旺娘算出主吉的,果然在半月之内白捡了个天上掉下来的媳妇,还在年内生下个白白胖胖的大头儿子。从此,旺娘的名声渐渐大起来。后来旺娘足不出户,每天上门求卦的也络绎不绝。旺娘就地取材,不出几年,就不大不小地发了一笔财富。

也是前世注定的事情,突然有一天,旺娘内心萌动,儿子旺已是不大不小的男人桩子了,十五岁不大不小的该考虑儿子的婚事了。于是旺娘掐指算了半天,那兰的生辰八字和旺的最相配。从此,旺娘就把这事挂在了心上。

也是命该如此,那兰八岁那年,那兰娘因常年劳累,旧疾累发,落了个半身不遂,瘫痪在床。那兰爹本就嗜赌如命,又遇上不顺的灾祸,更是抑郁,成天泡在赌场里。真是祸不单行,每赌每输,最后输得精光,欠了一屁股的赌债。没过三天,债主上门,差点没把那兰娘活活气死。但气归气,债还得还。那兰娘知道旺娘家底殷实,就叫小那兰去旺家请旺娘来商量。旺娘早就看准了那兰聪明伶俐,就以娶那兰作儿媳为条件,帮那兰爹还清赌债。那兰娘虽然心疼女儿年纪小,但迫于赌债,只能同意。最终,旺娘帮那兰爹还清了五百元的赌债,那兰和旺也定下了这桩娃娃亲。

日子往后走,政策越来越好,旺娘的饭碗却越捧越沉。破除迷信将旺娘的饭碗也破掉了。做惯了神卦的旺娘再也没有精气神去侍奉那一亩三分地了。幸亏政策好有政策好的好处,旺又不懒不呆,五大三粗的精明能干。虽然办不了厂开不了矿,小本小利养鸡下蛋居然也做得红红火火。

旺有旺的心思,那兰不喜欢他,那是因为他旺没本事。他决心和明比比高低上下。他就不信养鸡下蛋小打小闹会永远赶不上明三十万的锌矿厂。旺有心事,旺不说,只成天闷头地干。

        3

那玛寨是一个平凡得土豆咸菜豌豆尖似的山村小寨。一例高高大大不生茅草的光秃秃的荒山峭壁,一条光闪闪暖融融缓缓流淌的毗沱河,将这个只有三户人家,远离闹市和人烟的荒凉的偏僻小寨四面围住。既隔断了寨里人远离深山走出山寨的念想,也阻挡了山外世界的侵犯和袭扰。世世代代,一袭单传,使这个荒荒凉凉的小山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年,依然显示不出氏族的繁华来。可是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村子里又悄无声息地竖起一间小土屋,让这个原本平静的那玛寨,一如平静的毗沱河水,被凌空投入一枚硕大的顽石,飞溅出点点浪花来。

竖起这土屋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外乡人。男人彪悍,女人俏丽,重重风尘掩盖不住那股逼人的英气。男人沉默,女人也沉默,仿佛两枚久蒙尘埃的石头。男人成天沉着脸,埋头垒一方土围的院墙。女人迎着太阳,倚墙坐在门前,不声不响地看男人拓土垒砌,神情专注,仿佛山神庙里的一尊女神。

没有人知道他俩的来历:他们的年龄,他们的名姓,他们打哪来,他们要做什么……也没有人愿意问,哪怕随意打听一句。他们打他们身前过,他们不动,他们也不停,他俩不语,村人也不语。

后来寨子里的人才知道他叫鲧、她叫露。他们打很远的地方来,他们要在这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寨子里的人便欢迎,欢呼着给他们庆贺。那是一年以后的一天。那一天,他们生下了自己的儿子。那婴儿呱呱啼哭着坠生落地,那婴儿就是明爹。

那天天很晴朗,鲧去村后边的山上砍柴,露捧着就要裂开的肚子为鲧做饭。开始露觉得肚子里的婴儿不停地、大起大落地动起来,接着她感觉到撕心裂肺地痛。她放下火钳,蹲在地上,用手使劲地按着肚子。然而婴儿的动作并未停止,反而更加猛烈了。露擂着肚子滚倒在地上,她不停地左右翻滚,她将手绞住衣角,塞进嘴里,她开始无声地哭泣,汗水和泪水在她的脸上交织。润湿的头发被沾成梳齿一样,一缕缕紧贴在脸上。露继续翻滚,她喊着鲧的名字,开始嘶嚎,她的耐力达到了极限。她感到肚子里的婴儿就要顺着下体钻出来,她明显地感到了他对于来到这个世界的渴望。她感到就要生了。露多希望鲧此时能够出现在她的眼前。

可是一直不见鲧的影子。寨子里的老阿婆袁将露扶到了床上。太阳照在露浸满汗水与泪水的脸上,反射出一缕缕金色的光。灿烂的阳光下,露的脸显出异常的孱弱和憔悴。

直到深夜鲧才回来,身上衣衫褴褛,撕烂的衣裤牵挂出一缕一缕的布条,在风中飘飘扬扬地摇曳着,恰似勇士绶带上的彩穗。鲧的肩上担着满满一担柴禾,鲧的步子迈得很大,褴褛的衣衫反而衬托出他山野般的粗悍。

鲧的脚跨进院门,便听到从屋里传出“哇”的一声啼哭,接着有老阿婆“生了生了”的惊喜声。又有大人的祈祷、孩子的欢呼不断从屋里涌出来,一齐挤向鲧的耳鼓。最后是露娇弱的声音传出来:“孩子,我的孩子,他好吗?”

鲧放下担着的柴禾,飞奔着抢入房中,欢呼着:“孩子,孩子,我有孩子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鲧在露的耳边告诉她,他差点回不了家,他碰着豹子了。他和它打了一架,鲧说,真险。鲧是大鱼,豹是大兽,在山上,大鱼斗不赢大兽。最后一个猎人结果了它。

第二天鲧备了酒席,宴请了寨子里全部的三户人家十七位村民。席间鲧对他们说,他叫鲧,她叫露,家在很远的老窝寨,因为一个难得说清楚的原因来到这里,准备在这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过完平静的一生。

然后明爷鲧带着露和明爹在那玛寨静静地度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

明爹的出世,给鲧和露带来了无穷的快乐。明爹满百日的时候,鲧领着露和儿子去了山脚下的那条小溪边,在那里悠闲地享受着天伦之乐,以及前人隐居山林的乐趣和遗风。露就坐在溪边,搂着亲亲的宝贝,那股专注的神情,那份可人的情态。哎,鲧静静地看着小溪边的母子俩。太阳静静地朝着西山落下,金色的晚霞灿烂地罩在三人的身上。在这青山绿水的山林,这美丽而辉煌的大自然,这分明是在一幅金色晚秋的油画中。

那一天明爷给明爹取了一个很可人的名字——鱼。叫鱼好,鲧说,没了“鲧”身上缠着的锁链。

鱼五个月的时候,会咿咿呀呀地自言自语和“吖——吖——”地嘶喊。那声音分明是驰骋沙场的呐喊声。那声音令鲧想起许多以前的经历,许多英雄壮烈的往事。

那是打日本的事。鲧那会儿只是荒原狼手底下的一个小头目,却作战英勇、豪气冲天,深受荒原狼的器重。荒原狼虽是一个土匪头子,却也是穷苦出身,生活所迫。他的山寨里纪律严明,义气为重。他之所以能坐得头把交椅,也是因为自身明辨是非的一股正气。

日本人入侵那会儿,荒原狼的队伍也是边塞一股不可小觑的抗日力量。仅日本入侵的第二年,一年内同小日本打的仗大小不下数十次。算得上惨烈的也不下五次。连日军驻西南军总部都知道荒原狼和鲧的名字。

而那惨烈中最惨烈的一次遭遇,就是在鲧的亲自指挥下,创造了中国西南战争史上奇迹之最的辉煌壮举的。

鲧这辈子再也忘不了,那个漆黑寒冷的冬夜。风撕心裂肺般地呼啸,雪花夹着彻骨的冰直钻人的心窝,布满冰雪的山路在马靴下“吱吱嘎嘎”地呻吟着。鲧率领的一队五十人的小分队悄悄穿越在老窝山最高的山峰分水岭上。这五十位弟兄,是荒原狼和鲧在山寨几百名弟兄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他们今夜翻越分水岭,是要在黎明之前赶到大横沟,暗袭今晚刚到那里的一个日军的小分队。这个消息是山寨安插在大横沟的一个线人传来的,准确可靠。鲧立即提议带人连夜翻越分水岭,包抄暗袭这队日本兵,杀杀日军的士气。荒原狼和鲧一拍即合,派出这支精兵强干的队伍。

鲧到达大横沟,天还没有亮,日军的营房静悄悄的,只有一盏孱弱的灯火一闪一闪地摇摇欲灭。这正是暗袭的好时机。

鲧将部队分成了两组,迂回着从前后两面夹击了正在酣睡中的日本兵。日本兵共有三十余人,枪还没摸到手便有十多个在纷乱的枪声中倒地,余下的二十几名日军稍作反抗便被全部击毙。鲧喘了口气,松松地倒在了地上,双手枕住头,哈哈哈大笑几声,说:“痛快。”数十名弟兄一溜地横躺在地上,豪壮的笑声震撼着深远的山岭,雪山在笑声中唰唰地颤动着。鲧清点人数,损失了一名弟兄。

天就要亮了,鲧正明亮地大笑着撤离自己的队伍。

然而,通向分水岭的窄窄的山路上,却突然挤满了日军的大队人马,黑黝黝的马靴辉映着明恍恍的刺刀。

鲧楞在了山崖上。

月光下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山岭。

鲧不动。

日军也不动。

两军对峙着。山岭一时少有地静谧。

终于,鲧大吼一声,冲向敌阵。四十九名弟兄发一声喊一齐向前冲锋。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当儿,还没弄清楚枪炮声响自何方,便有十几名弟兄倒在了血泊中。鲧再没有动。

又是长时间的静谧。

三十几名弟兄匍匐在地,一响不响地注视着最前方的鲧。鲧卧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微闭着,像在酝酿什么重大的决定。良久,鲧的手轻轻向外划了划,四名弟兄迅速分成两队向两侧分散开去。他们利用山地丛林的掩护和娴熟的山地作战经验,凭着山里汉子超强的勇气和神奇的指挥配合,神速地消逝在山地的月色中。

鲧又挥挥手,又有四名弟兄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山岭深处。

鲧连连挥手,他的弟兄像棋盘上的一枚枚棋子,迅速隐蔽安插,悄然落在既定的位置上。此刻的鲧,俨然古战场上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在濒临死亡的绝境中,挥洒自如地排兵布阵。倾刻,鲧的队伍便形成了九组。按东、南、西、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的各自方位,每个位置的山角隐蔽地段,分别占据着有利位置。鲧领着余下的弟兄占据中间方位与敌对峙着。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笑容是如此地从容和镇定;如此地成竹在胸和错落有致。灿灿然俨然有感人的节奏。鲧知道,形势已按自己的意愿将危机化解,四面八方都已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对敌人,到处都隐藏着深深的杀机。

两军仍在对峙。静谧。

短短的几分钟仿佛已是经历了几个世纪。那么紧张,那么惊心动魄,令人窒息。

突然,日军的背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日军坚守不动,神情已是隐然动容。左侧又是枪声大振,日军开始惶恐。紧接着右侧传来更猛烈的枪声,日军立即大乱。枪鸣声,奔突声,人喊马嘶声不绝于耳。接着四面八方枪声大作,仿佛已是陷入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鲧不失时机地一跃而起,集中火力痛击日军。日军中队长也已是惊昏了头脑,慌慌似惊弓之鸟,慌不择林,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不知所向。在日军的东奔西突中,鲧按既定的作战方案和阵式,将日军小股小股地分隔包围。像鹰之蛇食,将敌人一条长蛇分斩成数节,一段一段吃下去。四面八方的机枪和手榴弹发挥了应有的威力,重火力和有利的方位,将两人一组的火力分队的火力优势发挥到了极致。加上敌人的慌乱和鲧正面的有力夹击,顿使日军成了被击中七寸斩断成数截的一条死蛇。

这一役,鲧以五十人的小队与武器精良的日军中队遭遇,毙敌包括日军中队长在内约一百五十人,加上暗袭击毙的日军三十余人,共毙敌近一百八十人,缴获轻重武器一百多件,战马数匹。鲧的人马也伤亡惨重,死四十三人,余皆带伤。连鲧在内五十一人,最后只剩八人生还。除鲧和一名弟兄轻伤,其余六人都是重伤。

鲧望一眼东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一声大笑又一声大哭:“好兄弟——安息吧——”

这一役,鲧用的是“八方合围,隐蔽接敌”的战术。这是鲧按古代兵法和八卦阴阳阵术,结合山地地形特点以及历次实际作战经验琢磨出来的一套自创的实用战术。这得益于鲧平日里对弟兄们的操练;得益于特殊的手势;得益于兄弟间的默契。这是鲧的创举。和鲧拥有露一样,是鲧一生的辉煌。

然而如今鲧只想过平静的生活,拥有平凡的人所有的一切。鲧有漂亮聪慧娴静的妻子露;有活泼可爱有着一双明亮亮大眼睛的儿子鱼;有一个极尽山清水秀天高地远宁静而温暖的家。

鲧拥有这一切,鲧拥有一个平凡的世界。鲧望着小溪边晚秋夕阳中的妻子和儿子,这样想。

        4

明也像他爷鲧一样,做起了山寨的头。他不仅是尚明矿业联营公司的头,也是家乡方圆几十里山里人的头。私人挖矿,挖出富得流油的水平,他明是第一个。他要今天是第一个;今年是第一个;今后永远是第一个。

明的矿洞打在矿山最高的那个蓬莱峰上,有五个矿洞,都出好矿。蓬莱峰虽属老君山的最高峰,海拔高,地势陡,但它的矿层浅,储量多,而且品位在马尾山所有出土的矿石中,也属最高。这便是明一路春风得意的秘诀。

但明也有走背字的时候,当明正意气风发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制定下一步发展蓝图的时候,那兰大汗淋漓地闯了进来。

“出——出事了。洞塌了,人——人死了。”

“哪里?”

“南峰。”

南峰是明五个矿洞中最边远的一个,峰高,路远,地偏僻。大车小车一律上不去,人只能徒步翻越,挖出来的矿也只能由人工用背篓一萝一萝地背至半山腰的一个中转场地,再改用骡马驮下山。碰上阴雨天气,别说骡马上不去,就连单身人也只能望峰兴叹,矿洞与厂部的联系一中断,一切只能听天由命。然而就是这个洞子出矿最多,品位最好。明最担心也最关心的就是这个洞子。

偏偏这个洞子现在却出事了。

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中转哨房。天突然暗下来,云层黑沉沉地压了过来。

明和那兰伫立在哨房前,一队背伕正背着满满的矿石从山上翻越而下。

天更暗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直直地从空中落下来。

“别去了,明。”那兰看着直落落的雨和阴沉沉的明,小声地说。

明阴沉着脸,没吭声。

背伕们依次歇下背上满满的矿篓,抹把汗,气喘吁吁地说:

“别,别去了。”

这些背伕是明高价雇佣的固定人工运输队。这些人大都是寨子里多余的劳力,或是不愿意困死在田地上,没有门路却有力气和吃苦精神的外乡人。这样的背伕队伍明养着三支,大约有五十人。另外还有一个七十匹骡马组成的马帮。这些背伕常年翻越在蓬莱峰上,最是熟悉山谷里老天的脾气。他们说不能上,那就一定有危险。

明却半晌不出声。最终,他还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走——”

那兰紧紧跟在明的身后,不时地停下来喘口气。突兀锋利的山石将她的手磨出一个个水泡。最后她一屁股坐下来,侧身紧紧抱住陡峭的山石。望着前面明远远的背影,那兰突然觉得明的身躯很高很大。

鬼斧神工般,洞顶齐刷刷塌下来半边。挖起的矿石被压在塌落的巨块山石下,如一群烂醉的汉子,零落地散漫在地上。窄窄的洞子被巨石堵住半边,更显得狭窄和阴暗,就像一个随意打出来的耗子窝。矿石上的血迹,斑斑可见。死者的躯体被拖出来,撂在一边。尸体占据了半个矿洞。矿工们垂手立在拥挤不堪的矿洞里,面面相觑。

被砸死的矿工叫五四。就是尚家圩本寨子的人。因为是五四年出生,目不识丁的父亲便给他取名叫五四。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七岁的五四便跟在大人的屁股后面,漫山遍野地扒石拣矿。白天黑夜,阴晴雨雪,五四不知道吃过多少穷人家孩子才吃得起的苦,受过多少穷人家孩子才受得住的气。这些苦难也造就了他铁般的体魄和过人的耐力。十二岁那年,城里的孩子都坐在家中皇帝般作威作福,乡下家境稍好的孩子也都在课堂里圆着父辈们遗留下的梦,五四却只能弯曲着孱弱的脊背,跟在身强力壮的阿叔们的屁股后面,吭哧吭哧地一篓一篓从大山上往山下背矿。富人越富,穷人越穷,这似乎成了生活的真理。五四越来越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风风雨雨十几年,五四的辛劳并没有使家境好转起来,只是年复一年地增添着辛劳和忙碌。及至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也吹进了老君山尚家圩的角角落落。有钱的没钱的,识字的不识字的都靠山吃山做起了矿生意,赚了大钱。他五四却依然只能凭着同乡的关系,在明的公司里做一名卖苦力的矿工。别人投来异样或惋惜的目光,他只淡淡地说:

“没人。没钱。没权。”

其实还欠了别人的狡诈和胆识。

然而现在他死了,风风雨雨中的一切都在悲哀中烟消云散。他的一生让人感到从未有过的悲哀和真实。

明立在五四血肉模糊的尸体旁,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和茫然。

几天之后,明为五四作了厚葬,并给了五四父母上万元的补偿。五四便在“哔哔啵啵”的爆竹声中结束了他短暂而悲哀的一生。

而明还要继续他的事业。除了明总感觉自己心里沉甸甸的外,一切都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突然有某国谈判的消息传来。矿山开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整顿。有色金属公司、矿山派出所、工、税、企一齐组成联合工作组,浩浩荡荡地开上了矿管办。昔日轰轰烈烈人喊马嘶的矿山一时沉寂下来,冷清得使人发寒。

矿山被冻结了。

那兰赋闲在家,突然想到旺那里走走。

旺依然很忙碌辛劳,但鸡养得一帆风顺。旺的鸡场已发展到两万只蛋鸡三万只肉鸡的规模,旺雇了两个姑娘帮着料理。

那兰见那个叫琴的姑娘十分俏丽,怪惹人疼的。不知道怎么那兰就觉得心里有点酸。溜溜的酸叫人怪难受的。

那兰和她对视了一眼。好久好久才笑了笑,问道:

“你叫琴?”

“嗯。”

“旺好吗?”

“旺好?”琴愣了愣,疑惑了一会儿,随即使劲点点头,肯定地说:“旺好!”

旺好?是问旺的境况好呢还是旺的人品好?琴不得而知。反正她十分肯定地答了“好”。都好!

那兰也不知道自己所问何指,琴回答得那么肯定,那兰心里又是一酸。

琴是邻村的一个姑娘,人生得水灵,又机敏。帮旺之前就自己养鸡,但始终不得要领,失败了几回,看旺鸡养得好,便来投师学艺,一边帮旺,一边学点技术。

旺和琴有一个共识,就是:矿区办养鸡场,前景不可估量。

旺和琴常常两人一起走在村头的河边,谈星星,谈月亮,也谈各自的心事。

旺有时问琴:“想不想去外面闯闯?”

琴反问他:“你怎么不去?”

旺笑笑。

琴说,去外面也只是为了见见世面挣点钱。其实家乡比哪都好,放着眼前这现成的钱不挣,又去外面蹦跶个什么劲。外面肯定是要去,但是现在不是时候,要等场子办起来,赚了钱再去外面长见识学经验,边干边学,这样才能两不误。

旺越来越佩服琴,佩服她的见识,佩服她的能干,佩服她作为女人的胆略。

旺说:“有空到家里来吃饭。”

琴说:“嗯。”

后来琴果然到旺家吃了一顿饭。旺娘见了也不住口地赞,真是一位好姑娘。

琴到旺家,锅上锅下屋里屋外忙个不停。旺娘喜滋滋地望着琴的背影想:比那兰不差呢。

旺娘老了,成天没事地闲着,心里着急嘴上也直唠叨:

“娘,老了,旺,大了,该成家了。”

但到底是选那兰还是选琴,旺娘心里也没底。那兰虽说是早年就定好的娃娃亲,但她自己不愿意。旺这孩子实在,不愿意逼她。琴这姑娘倒是不错,又不知道两个娃的心思。

旺娘惶然。

旺也没主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那兰还是琴。自从琴进了他的养鸡场,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感情在悄然地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那兰望着琴,突然觉得两个人好亲近,拉着琴的手问这问那。两个人聊了很久很久,很投缘。她俩聊同一个人,聊同一件事情,聊同一种感受。

最后两个人亲热得如同一个人。

        5

鲧英勇辉煌了一生,到老却挨了一场斗。

那天鲧正拥着被子斜倚在床上。鱼蜷缩在他的臂弯里。突然闯进一群半大的孩子,臂套袖章手持木棍将迷迷糊糊的鲧从榻上揪了下来,接着就是拳脚相加,棍棒乱击,一顿教训之后鲧被带到了批斗场上,台上低着头反剪着臂的站了一排,有鲧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地主、富农、原国民党军官……鲧是被作为土匪头子而受到批斗的。鲧大喊着你们搞错了。鲧想不通,他早就不当土匪头子了,他抗日是立了大功的,他当土匪时是从来不做恶事的。

还有更让他想不通的事情。和他一同接受批斗的还有一个叫康的八路军的团长。康他认识,是鲧配合他同日本人打过几场恶仗的,康很英勇善战。康的身上至今还保留着那会儿留下的伤痕,那伤痕是为了救还是土匪头子的鲧而留下的。鲧从心里感激康。

鲧越来越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6

明也觉得不公平。

几起几落,旺的养鸡场已是具备百万规模。美国、波兰、意大利都有种鸡公司想与旺的养鸡场合资。他们看准了中国庞大的市场,看准了中国生意人的忠厚耿直和信誉。他们都想着与旺合作,大干一场。

明的公司也具备了一定的规模。他的公司已经一跃而成为了集团。采矿、选矿、炼矿一条龙;生产、销售、运输一条龙。明私人赚了不少钱。在矿山,私人办厂赚钱最多的还是明。

但明总觉得,有旺压在他的背上,让他总不能从容地喘一口气。

旺终于和琴结婚了。老辈子的约定再也拴不住这一代年轻人的心了,他们把自己的手脚解放了出来。那兰也觉得明对自己越来越好,简直是有点分不开了。那兰现在是明公司的主管会计,管公账也管着私账,她觉得自己已经掌管了明的全部,包括感情和明的心。

明和那兰也确定结婚了。婚礼定在正月初八,和旺的婚期是同一天。那兰不知道这是老天的安排还是前世的约定。她觉得这太有点凑巧了。

        7

鲧觉得脑后被人重击了一下,接着便颓然倒地,不醒人事。在这之前,他看见康也被人一枪托打翻在地。他看到康的眼神黯然而凄凉。曾经是八路军团长的康在小日本明晃晃的刺刀前,在小鬼子踩得震天响的马靴声中,又何曾如此狼狈?那时,鲧这样想着。

后来鲧和康被关在了同一间阴暗的小黑屋子里。

鲧和康相视一笑,接着“哈哈哈”震天价狂笑起来。

吃饭的时候鲧见康在暗自流泪。鲧奇怪八路军团长也有泪水。于是便安慰康,康便说,惠和军也要跟着他受苦了。后来鲧才知道惠是康的妻子,军是他们的儿子。那时鲧便也想起死了的露和侥幸活下来的鱼。

又过了几天,鲧发现康不伤心不发牢骚了,只见他每天不停地写,写了不知道多少烟壳壳。先是写些杨明雁西柏坡什么的,好像小说散文;后来又写道党中央毛主席……我康为人民……汇报……折磨……

连鲧也看不清。后来终于有一天进来一帮人连拖带拽地把康给弄了出去,说是整治什么反革命集团的黑干线、黑爪牙、黑主将,那一夜康就再没有回来过。直到鲧孤零零在黑屋子里度过十个春秋,也再没有听到哪怕一丁点有关康的消息。

鲧被放出来已经是暮之将至。虽然屋外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鲧还是感觉到廉颇老矣。感到了日暮西山的凄凉和悲壮。他首先想到的是鱼。

见到鱼已是三个月以后的事,鱼才三十老几却已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一副几世沧桑几代忧愁的境态。鱼苍老而怯怯地站着,身后畏缩着一个同样老态的妇人和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瘦小而怯懦,眼神却出奇地亮。

那孩子就是明。鱼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孩子有朝一日会出息,会重现他爷爷曾经的辉煌。明也能统率三军。鱼后来常常这样想。

后来鲧见到了康的儿子,那个叫军的一面。那时候康已平反。军也安排了工作,在公安局谋了一个闲差。

见了那面以后鲧就像了却了一桩大事,松松地睡了一觉。

这一觉鲧再没醒来。

鱼便领着妻子和儿子来到这个鲧当年挨批斗的地方,也是鲧生前隐居的地方,这个山旮旯里的小山寨,安顿了下来。

        8

像是暗地里较劲,明和旺的婚礼一个比一个排场。

明的婚宴设在矿山酒家。司仪、伴娘、跑堂、接待一律用的尚明公司的人。来赴宴的人数超出了预期的一倍,原订的五十桌酒席远远不够,弄得总管事不得不安排再安排,统筹再统筹。经过一再调整,宴席撤了换,换了撤,从下午两点一直延席到晚上十点。宾客不外乎是双方亲朋好友以及与明有业务往来的大经理小老板。连县里的官儿老爷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来了好几位,令明婚宴的气氛和身价倍增。

旺的婚礼上没有明的来客多,但档次比明也差不了多少。宴席设了二十桌,有两桌是贵宾席。坐着美国肯迪集团中国总代理迈克先生、波兰南方种鸡场中国分部的副总经理马德兰女士、意大利威尔逊公司驻中国南方代理处威廉总裁、县长、县有色金属公司总经理、省矿业公司驻县办事处主任以及厂长经理书记十几位。旺依然穿着那件土灰色拉链夹克衫,不停地穿梭在酒席宴上,频频举杯。不善言辞的他不时地来两句:“请请请”,“干杯干杯”。

酒宴便在静雅的气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最后旺回到贵宾席,真诚地举起杯:

“各位领导、来宾,我旺是个粗人,真正的土生土长,能混出今天这样子,一靠政策,二靠实诚,现在又多了这么多的鼓励。大话我也不说,明年的今天,你们再来,我保证鸡和蛋能让大家敞开了吃。但有一条,不准带。干杯!吃菜!”

旺回到新房,已是烂醉如泥,今天实在是太开心。本来就不胜酒力的旺,这时绯红着脸,僵硬着舌头,喷着满嘴的酒气说:

“琴——开——开门。”

琴保持着农村新娘的样子,戴着花,顶着盖头,依依可人地坐在硕大的席梦思床边,心里想着旺,想着旺的事业,默默地笑了。

琴开了门,扶着旺进房。琴给旺脱衣服的时候,从旺口袋里掉下来一张夹在打字纸里的照片。纸是一份意向合同书,上面有肯迪公司的签章和迈克代理的签名。照片却是那兰的,俊俏的脸、俊俏的鼻子、小巧而艳红的嘴唇。那兰在笑呢。琴悻悻地望着照片上的那兰,照片上的那兰也不躲不闪地望着琴。那兰一动不动,琴也一动不动。那兰不倦,琴倦了。琴终于抵不过倦意和那兰的微笑,盹盹地睡去。

明的事业蒸蒸日上。明的精明,明的才干以及明作为企业家的眼光和胆识,令那兰佩服得五体投地。那兰对明,有敬佩,有感激,同时内心也怀着自豪。但作为爱情和家庭中的明,却让那兰明显地感到了冷淡和孤独,没有了半点婚前风趣和热情的样子。

“也许是事业太忙了吧。”那兰有时候独自一个人坐在房间里静静地想。

那兰越来越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在婚后就再没有去明的公司上班了。她的职位被一个刚毕业的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取代了。那兰一个人在家,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作伴。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失落。

时长日久,那兰也经常往旺那里串串门。旺偶尔在家。通常都是琴招待她。那兰和琴谈心,天高海阔,花鸟虫鱼,一切都聊遍了,自然就谈到了各自的男人,谈到了旺和明,谈到旺和明的事业,谈到家。两个女人谈心,一样的语调,一样的心事,一样的感叹。

谈着谈着,那兰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也许明有一天会不要我呢。”那兰想。

那兰想着,事情也就发生了。那天那兰在家闲得无聊,突然想到公司走走,她想着几个月没有去公司看看了,也不知道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呢。

那兰去公司,自然是先去自己曾经工作的财务室。然而走到财务室的门前,那兰怔住了。里面有女人窃窃的嬉笑,有男人亲昵的调侃。推开虚掩的门,明猥亵的神情毫不掩饰地露出来,怀里正紧紧地搂着那个作为替补的年轻女大学生。

那兰掩着面跑回家里。

从此明便不再回家。那兰再去找,见到的是更难堪的场面。那兰从此再不去公司了。

那兰找旺哭诉,旺沉默不语,旺真想将明揪出来暴揍一顿。但他也佩服作为对手的明在生意场上的精明和胆魄。生意做通了天,明的企业已跃居全国同行业百强之列。旺至今没能超过他。旺想:“对于明,最好的教训就是在事业上打败他。”

旺和琴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旺便多多抽出时间来陪琴。那兰也很少再去旺的家。看着那兰憔悴的背影,旺娘摇头叹气:“嗨,命啊!旺,经常去看看那兰吧,半世是你的媳妇儿呢。”

旺嘟哝道:“说什么呢。”

旺娘悻悻地望着那兰的背影,喃喃地说:“明这孩子,精明一世,要报应呢。”

果然报应就来了。

两三辆警车闪着警灯停在明公司的大门前,明和作为财务会计的女大学生被双双戴上手铐押上了警车。带队来抓捕明的正是已经在公安局当上了科长的军。

人们怎么也想不出明会犯什么罪。自始至终也没有谁知道事情原委。只是后来听说,那个女大学生是赖最小的孙女,是从台湾潜回大陆的。但明具体犯了什么罪,还是没人说得清楚。

押解明的警车长鸣着警笛呼啸而去。只留下一例青砖镂砌、端坐着石狮、紧闭着朱红大铁门的明家大院,在月光下闪着银辉,叙说着曾经的历史和辉煌。风声中,有狗的吠声,有女人的哭泣声。

        9

押解明的警车凄厉地呼啸而去。

载着旺的客机也正冉冉地腾上天空。旺是作为劳模代表赴北京参加全国劳模代表大会的。那天,去机场送他的有两个女人:

那兰,和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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