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很好的时候,总忍不住独自到湖边去漫步。
湖畔安静的月色,不只是可以过滤白天的嘈杂,它甚至还可以把现实的当下过滤掉,让古代的人和事像放老电影一样,缓缓呈现在你的面前。在洞庭湖边的月色里怀想,任时光倒流千年百年,我可以看见我的祖先从前溪出发,越衡山,漂湘江,过洞庭,一路向北,在章华台在普贤冈升起梦一样的炊烟。
我一直住在洞庭湖畔,一直心存“洞庭湖水是从前溪流淌而来”的执念。
前溪是江西安福一个逾越千年的古老村落,因柘水河如玉带自北向南环绕,处“溪的前端”而得名。从现实的地理上来看,前溪和洞庭湖的关联度实在太小,几乎可以忽略。可从有记忆开始直到现在,我却怎么也改变不了“前溪入洞庭”这种固执的思维意象。
前溪不只是地名,它是我心底静静流淌着的清溪水,是我进入遥远春天的一个入口。
多少次悠长的梦中,我徜徉在葱笼的山色里,月明看岭树,风静听溪流。想象着一些花瓣、红叶和历史的寂寞,飘落水面,轻轻荡漾,泛出彩虹似的光,恰到好处地闪烁在我的脸上。动了情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生出闪闪发亮的翅膀。
小时候,经常听到祖父和父亲谈论前溪,并模糊记得沉默寡言的祖父交代说,今后子孙发达了,记得一定要去前溪拜祭先祖。父亲告诉我,厚厚的一叠家谱里记载着前溪的事,家谱交由远山里的伯父保管,伯父因保留“四旧”几次挨斗之后,便怨恨地将家谱付之一炬了。那个时候,我就以为身边的流水,和江西那条神秘的前溪是一脉相连的。我甚至想,哪怕前溪遥不可及,有一天我也要驾着帆船横穿洞庭,沿江蜿蜒而上,像一缕光抵达前溪岸边,我高扬的帆就是一面飘在前溪的旗帜。
诗一样的奇异梦幻,召唤着懵懂童年,直至今天的我。
一次上博客,有人私信我,说他叫湘林,我们是很亲的前溪刘氏族人。这源于我在博客上转载了一篇考证章华前溪刘氏的文章,并据此言明我为前溪刘氏传人。湘林在本市一家医院做教授,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寻找祖源,在查寻家谱过程中思考“我从哪里来”这一哲学命题。后来,湘林还专程送我一套清乾隆木活字本家谱。
翻看家谱,祖先们的德行仁义在我眼前熠熠闪现。透过那些古老而刚健的木刻活字,我与一个个陌生而又似乎是熟悉的先祖对话,他们慈祥而温暖,似真似幻。他们像一阵阵微风,常伴我在湖畔的月影里行走。默默地仰望,成为我注视他们的一种姿势。
记载父系家族世系的家谱里,居然还专门列有颂扬女性的“淑媛志”,这让我惊诧不已。随之我便有了私心,若重修家谱,已故多年的母亲能否列入“淑媛志”呢?母亲只是一个平凡的家庭妇女,相信“人在做,天在看”,星空和月就是她的信仰,她那与生俱来的仁慈之心、悲悯情怀,总是在有意无意地影响着我。母亲名叫陈月香,每当想起她,便觉得有巨大的月华照耀我,清香弥漫。
月是人间最神秘的存在,它总能让人在虚无里捉摸到一些本质的东西。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月亮照耀我,照耀过母亲,也照耀过在家谱里记载和没记载的前溪的列祖列宗。行走在洞庭的月光下,沐浴在璀璨星辉里,忽然觉得月亮是主宰地球芸芸众生的一颗最明净的心,我和先祖们共同拥有它。
我的心与祖先的心,在明月里相遇,并相互照亮。
这些年,交通变得越来越便利。从洞庭到前溪,古代先人几个月的路程,现在四五个小时就能到达。身边的一些族人都去江西前溪拜祭,有的甚至去过多次。而我,一直沉浸在诗意的前溪里,不曾启程。
此刻,洞庭月色正好,江西那边也该是月满前溪了。
我吟一首《少年游》,扁舟载了,匆匆归去。
今夜泊前溪,已满身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