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原亘久地躺在那里,寒来暑往,岁月轮回……
小鸟在它的身上啄食,野兔在它的身上打洞,大河划开它的皮肤,遍地的野草、树木像一棵棵尖利的针,深深地扎入它的身体……万物生灵都把大平原上当成一座取之不尽的金山,任何一双脚都可以毫不顾忌地踩在它的身上……
大平原,你松软,还是坚硬?你轻盈,还是沉重?你平静,还是躁动……
大平原,始终沉默着。
沉默,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
一个人,向平原深处行进着,身后,城市的浮华和喧嚣消失在原野的苍茫之中。他走着,不时停下来,拉拉庄稼的手,摸摸小草的头。平原上的精灵像见到了老朋友,呼啦啦地聚过来,拥着他,围着他,和他说着心里话……他,就是被人们称为“大平原散文家”的李登建。
的确,仅仅从李登建作品的题目----《站立的平原》《倾听平原》《啊,平原》《平原的时间》《春天在平原行进着》《原野上的树家族》《平原走来了你泣血的歌者》《梁邹平原笔记》《大东洼,你我多远,你有多大?》----就不难看出他对大平原的用力之专,用情之深。李登建和大平原,就像一对狂热的恋人,彼此敞开了心扉,保持着无休止的激情。
他爱大平原的美丽,但他绝非一个被“美色”所迷惑的人。美丽只是瞬间的快感,长留在李登建心中的,却是长长的刻骨铭心的痛。我曾听他这样讲过:夕阳西下,农人荷锄而归,蛙声一片,鸟鸣啁啾,远远地看,好一派撩人的田园风光!但走近一看,农人的脸是黑黑的,刻着皱纹,带着疲倦;农人的手是粗的,满是伤痕,长满老茧;农人的腰是弯的,低头劳作,压着重担……读李登建的作品不难看出,作者并不是远远地在平原边上写景状物,而是身处平原之中,以知识分子的角度零距离地体验、思考生活在大平原上的人们特别是普通人、底层人的命运。他拨开《雾霭里的村庄》,点燃《原野上的灯火》、关注着《高楼背后的他们》,关注着他们的卑微、善良、艰辛、困惑、失落、挣扎、无奈、痛苦、希望……
单纯从题材选择的角度看,李登建一开始就踏上了一条与所谓的“先锋”“时尚”相距甚远的道路——反映农村生活,表现农民生存,是我国现当代文学创作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在我国文学创作中有着优良的传统——这似乎注定他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有可能突破前人的桎梏和高度。庆幸的是,李登建成功了,严谨而勤奋的创作态度、高超而深厚的文学底蕴,使李登建在传统的创作领域开掘出了属于自己的新天地。近年来,他的散文频频见诸于《北京文学》、《中华散文》、《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读者·乡村版》、《青年文摘》、《中学语文》等重要文学期刊,作品入选了最近5年以来全国各种重要的散文选本,如《中华散文百年精华》、《中华散文百人百篇》、《中国散文精华》、《中国年度最佳散文》、《当代散文精品》等。散文集《黑火焰》荣获山东省第六届精品工程奖、首届齐鲁文学奖,《文艺报》、《中华活页文选》《作家报》、《山东文学》、《大众日报》等30余家报刊发表了研究者的文章,雷抒雁、林非、王剑冰、张炜、张清华、刘烨园、王景科等著名作家、学者对其作品给予了充分好评……
李登建的大部分作品取材于故乡鲁北平原,他以质朴的笔触描写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农民的生存本质,讴歌他们在同命运顽强搏斗时焕发出的生命的力量,对生活在底层的农民给予了深深的关怀和同情,他的作品弥散着撼人心魄的悲剧色彩,充满着忧患天下的情怀和对现实的强烈干预意识。而他的近期作品,如《平原上的时间》、《岁月完成了对父亲的雕刻》、《我们的棉花》、《大冬洼,你有多远,你有多大?》、《千年乡路》等,则敛其情感,掩其锋芒,更加倾向于对大平原的文化关照和哲学思考,表现出新的富有个性的艺术追求。这种直抵生命本质的终极关怀意识和心灵高度,使他的散文更加趋向于深刻和厚重。
李登建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写着大平原,但每次读他的新作,读者非但没有丝毫的阅读疲劳,反而都能体会到不同以往的新意。我想,这首先应该归功于他对平原细致入微的观察和独特深刻的体验。高粱、玉米、棉花、谷子、芝麻、茼麻、芦花、青龙山、杏花河、月河、黛溪、土路、田埂、荒坟、柘井、瓜棚、水车、泥塘、古桥、老牛、红柳、黄蓿菜、野芦苇……这些平原上古老的、司空见惯的存在,在他的笔下表现出作为“人”的新的生命价值,一次一次给读者以不同的感情冲击。李登建熟悉大平原,熟悉大平原的一草一木,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李登建是一个对自己的作品极其负责的人,有着强烈的精品意识,非常讲究文章的思想和技术含量。“他的散文多数写得沉重,几无游戏之作。”﹝雷抒雁《沉重的是铁质—评李登建散文集《黑蝴蝶》》。“他的散文里充满了技巧,他在绞尽脑汁地讲究文章的形式,他变着法儿使他的文章怎样才能更美一些,我们都很清楚地看到他在这里所做的惨淡经营。”(张国钟《精心构筑自己的艺术世界—李登建散文技巧漫谈》)。的确,无论是结构的搭建、意境的创造、氛围的渲染,还是细节的描写、行文的节奏、语言的锤炼,李登建都殚精竭虑,力求完美。“为了一个句子、一个词而半宿失眠,在我是常有的事。”(李登建《杂记断简》)。在语言上,李登建大量使用乡间俚语,有意加强了对现代语言的清洗,给作品平添了浓郁的乡土气息。李登建不是一个高产作家,他的每一篇散文都非一时乘兴之作,均乃蓄极积久,势不能遏,触景生情,磅礴而出。所以,他的散文才能“几乎篇篇很美,很精致、典雅。”(王剑冰《深沉的咏唱》—评李登建散文集《黑火焰》)。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论》中说:“以文观人,自古所难。”但我想文如其人,字为心声,用文品即人品来衡量作家,应该大致不会错的。既然道理一也,谈谈散文外的李登建也就不算题外话。我和李登建同居一座小城,算起来也有十几年的交往。同作文一样,生活中的李登建同样是一个“认真”的人,对世俗世界有一种本能的抵御,“绝少主动往笑声滚滚的人群里凑”。似乎只有到了大平原上,他才如鱼得水、如鸟归林,他的生命才会出现绿色和激情。作为滨州市作协主席,他为滨州文学事业的发展殚精竭虑。为了给作者们创造学习交流的机会,不善交际的他每年都想方设法组织几次文学活动,真不知道从不求人的他是怎样化来的“缘”。很多作者说,因为有李老师的关心和鼓励,他们才能在文学这条路上坚持下来。可以说,这几年滨州文学的每一点成绩,都凝聚着李登建的心血。
940年前,一位曾在李登建的故乡生活过18年的文人,留下了先忧后乐的千古名言,作为一个曾经“居庙堂之高”的政治改革家,范仲淹矢志不渝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境界可谓高矣!而一直“处江湖之远”的李登建,却深深扎根于大平原,用一只小草一样纤细的笔,执着而坚定地传递着大平原真实的声音,其境界亦高矣!
这样一个“自不量力”的写作者,我想读者不会忘记,大平原也不会忘记。
“我知道,不在这块土地上耕耘已是大不孝,就让我做一个歌者,为平原父亲泣血而歌。”(《平原,走来了泣血的歌者》)。
听!大平原在唱些什么?你在听,我在听,李登建也在听。
看!李登建在写些什么?我在读,你在读,大平原也在读。
首发于《山东作家》2006年第3-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