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俩好

在我看来，采访这事，有点像媒人保媒拉纤。见面之前，两个人免不了要做做功课，思忖着到时候该扯些什么话题。至于初次相见的两个人能否聊到一块，很大程度上得看眼缘。

凑巧的是，我和王磊、王刚，彼此都是有眼缘的人。

王磊的“惠书堂”位于邹平市黄山三路，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沿街店铺中，“惠书堂”并不起眼。没等我走到近前，一位身着运动装，看上去十分干练的年轻人便迎了过来。店里也不算宽敞，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些笔墨纸砚，另一侧摆着一张小茶台。我注意到，桌上并排放着两只建盏，应该是主人杯，一只像是鹧鸪斑，一只疑为兔毫。再往里，一张工作台占去了屋里的大部分空间，三面墙上挂满了装裱好的字画。我平时甚喜翰墨，见到这么多名家作品，便忍不住点评起来。没想到，王磊对我的胡言乱语多有认同。我知道他开了十五、六年字画店，鉴赏能力自不一般，见他频频点头称是，心里便一下没了遮拦。

说话间，忽闻门外人声嘈杂，回头望时，三五个大汉已推门而入。见到来人，王磊急忙迎上前去。来的是王磊老家长山镇大由村的乡亲，带头的是一位村支部委员，看样子是先前约好的。原来大由村要建村史馆，他们带来三幅画，要王磊装裱后陈列于馆内。一幅名曰“王氏义塾”。“王氏义塾”是大由村最早的学校，据说建于明朝中期，鼎盛时期科第迭出，数名学子由此登甲入仕，被村民们视为村庄的百年文脉。王磊说，受“崇文”风气影响，现在村里喜文善墨的很多，不说别的，这三幅画就出自村里徐成才老师之手。还有一位年轻人，去年刚刚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自己也是自小喜爱书法，还拜了当地名师跟随学习，开字画店也是兴趣所致。另一幅画画的是关帝庙。画中的关帝庙，看上去并不那么高大气派，但那里却是村民心中的“天”，供奉着心中最美好的愿望。朴素的民间信仰，蕴积成大由村淳厚善良、崇尚忠义的质朴民风。第三幅画最大，呈现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村容村貌。画的上方是徐老师的题跋：“这里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勤劳、善义、忠厚、诚实”……在乡村振兴的伟大历史进程中，大由村已整体搬迁进了光明社区，家家户户住上了新楼房，原先的村子成了永远的回忆，成了回不去的家。村支部委员说：“我们建村史馆，就是想用这种方式，留住回忆，记住乡愁。王磊是俺们村的骄傲，村史馆里专门有王磊见义勇为的事迹展示”。他还说，王磊是个热心肠，不仅为村史馆的建设出了好多好主意，还捐赠了自己珍藏多年的一批古籍，其中最珍贵的是一套清光绪年间的木刻本《诗经》。

送走村人，我又一次欣赏起墙上的字画，这才注意到，西面墙上，一幅幅山水、花鸟、书法之间，一面红色锦旗分外引人注目：“奋不顾身救人，情深恩重似海”。我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连忙招呼王磊、王刚坐下，听两位英雄讲述起一年半前发生在店门前的那个真实故事。

2020年9月12日下午一点多，像往常一样，张英（化名）吃完午饭，准时来到自己的店铺。她刚刚停好自行车，突然发现一名男子手持尖刀向她冲来！张英本能地想要躲避，但环顾四周，心里不由更加慌张，她所处的位置恰巧是死角，她退无可退。眼看着歹徒一步步逼近，张英瞅准时机，以自行车做掩护，夺路而逃。由于过分慌张，加上不时回头观望，张英重重摔在地上。她忍痛爬起来，见王磊的铺子开着门，就急忙冲了进去。此时，挥着刀子的歹徒已追至身后，并将刚刚捡起的张英的保温杯砸了过去。

那天下午，王磊也早早地来到店里。上午快下班时，一位老主顾送来一幅《塞上江南图》，要他快点装裱起来。王磊在案板上铺开画作，一片胡杨林、一群身着回族服装翩翩起舞的少女映入眼帘，他不禁回想起在宁夏的青春岁月。小时候，王磊对本村的抗日英雄张方胜烈士非常崇敬，盼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穿上军装报效国家。2002年，18岁的王磊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来到宁夏回族自治区武警第二支队一大队。这是一支承担着反恐、处置突发事件等重要任务的机动部队。在那里，王磊接受了严格的军事训练，也在那座熔炉里迅速成长，多次获得连嘉奖、团嘉奖，被评为“优秀士兵”……

突然，王磊的思绪被门外的尖叫声打断，他扭头看时，张英已冲了进来！“快、快报警啊！有个人拿着刀子见人就捅！”王磊吓了一跳，由于张英戴着口罩，王磊一时也没认出她来，等他反应过来，男人已冲到门口了。王磊赶忙锁上门，一边提醒着张英快报警，一边对着门外的男人大声呵斥：“走开！快走开！”满身酒气的男人推了一把门没有推开，便挥刀叫嚣：“有本事你开门，你出来！”说着就疯狂地踹门，接着用胳膊肘捣碎了玻璃，一只手拿着刀子划拉，另一只手想伸进来拧开门锁。看到男人如此疯狂，王磊知道被动防守不是上策，一旦男人破门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立即反击！王磊随手抄起门口的木棍，狠狠地打向男人！打斗中，歹徒的头部、脖子屡屡被王磊击中，胳膊也被门上的碎玻璃划伤。王磊说，事后想想，能够成功击退歹徒，多亏了这根棍子。从部队复员后，王磊一直保持着每天运动的好习惯，疫情期间外出锻炼不方便，王磊就买了这根棍子放在店里，闲暇时间就练练在部队学会的应急棍法。这套棍法动作简单、实用性强，没想到派上了大用场。

你永远想象不到醉酒的人下一步的举动。或许是认识到自己不是王磊的对手，男人踉踉跄跄退回到人行道上，将刀子随手一扔，大喊道：“杀人了！救命啊！”并指着王磊大吼：“有本事开门！有本事开门！”见没人搭理他，男人又跑到马路上，张开双臂，继续大喊大叫，好像他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善良的人们啊，千万不要以为他会就此罢休，其实，他心里狂燥的欲望在继续升腾着，这个已经失去理智的男人，正伺机展开他的再一次疯狂之举。

店铺内的王磊心里有些慌乱，一时陷入了两难的选择。是出去制服男人还是守在店内等警察来？这个人在自家店铺门口哀嚎着、谩骂着，这对自己的声誉可是有影响的啊！但是这人已经把刀子扔了，再出去制服他似无理由也无必要，如果冒然冲出去，说不定还会刺激男人，引发他的过激行为。何况这种情况下再出手，会不会越过正当防卫的界限？思来想去王磊打定主意：你不动，我也不动，我就在门口盯死你，你只要不拿刀子，我就不出去。反正已经报了警，派出所就在附近，警察五分钟之内肯定赶到，到时候我会跟警察解释清楚、证明清白的。

男人见自己的表演引不起路人的兴趣，就又回到人行道上，围着树转了几圈。见男人弯下腰时，王磊心中一惊，不好！歹徒分明是在捡起刚才随手丢弃的刀子！“张姐，那个人拿上刀子了，我怕他再伤害别人，我要出去看着他！”“你可不能出去！别伤着你！”张英好心提醒。“你拿着我的手机给我录着相！”王磊边说边将手机解锁并打开了摄像头。

因为王磊在店铺内视野有限，他并未观察到整条街道的情况，等他冲出门去，眼前的一切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原来，几乎是在王磊开门冲出去的同时，歹徒也发现了目标，向一位迎面走来的八、九岁的小女孩冲去！七八米的距离，王磊三步并做两步飞速向前，大声喊道：“孩子快跑！”。此时，歹徒已经抓住了女孩的上衣，使劲拉拽着，同时挥起刀子刺向女孩的颈部，女孩被拽倒在地。王磊脑子急速旋转着，男人和孩子纠缠在一起，因为位置的关系，王磊无法打到男人拿刀的右手，仓促出招可能会伤到孩子。若是全力打到歹徒头上，万一打死了怎么办。王磊在一瞬间做出决定：打男人的脖子，让他松开女孩，攻击自己。或许是酒精麻醉的原因，被木棍击中的男人似乎并没有感到疼痛，依旧不肯撒手。王磊又瞅准时机，一棍子顶到了男人胸膛上，将他打翻在地，小女孩趁机跑到了远处。王磊又接连几棍将男人击倒。看见刀子还在男人手里，王磊又一棍子打在他的手腕上，将刀子打落在地，迅速地拨到一边。王磊说，从冲出来与歹徒搏斗到将歹徒打倒在地，一共15秒种。当时觉得时间很慢，后来看监控，他有点佩服自己了，自己插手对么迅速，一秒钟打出了好几棍子！

王磊无法断定男人会不会再次起身伤人，正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来！是对面眼镜店的王刚！来人将路边停放的一辆电动车横着拖了好几米，重重地压在男人身上！王刚踩着电动车，王磊用棍子顶着歹徒，使他动弹不得。判定男人再无法起身，王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兄弟两人目光交流的一瞬，王磊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刚才在与歹徒打斗时，王磊用眼角的余光，隐约感觉到身旁的店铺里、路边上都有人观瞧，却无人出手相助。现在好兄弟就在身旁，王磊觉得自己身上又有了无穷的力量。

王刚是一位看上去身体单薄的“90后”，他工作的眼镜店就在斜对面，几分钟前，出门上厕所的王刚听到对面有动静，见有人正在踹王磊店铺的门，他马上觉得事情有些反常。哥俩关系挺好，他想，以王磊哥的为人，不可能与人结仇，所以就一直不放心地盯着。当他看到男人捡起刀子冲向女孩时，就从对面跑了过来。他赶到的时候，男人正被王磊打倒在地。王刚的右手三天前修车时不慎受伤，还打着石膏，这一剧烈活动，伤口又被挣开……

如果说经营字画、研习书法的王磊是王氏义熟的一名书生，仗义出手、舍身救人的王磊是关公麾下一员猛将，那警察到来之后的王磊，成了一枚妥妥的暖男。看到哭泣的孩子，王磊急忙上前询问：你有没有受伤？孩子捂着后脖颈喊疼，王磊凑近一看，女孩的脖颈被划开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汩汩而出。王磊说，就是在与歹徒搏斗时，自己也没那么紧张，看到女孩的伤势，他一下子慌了。王刚补充道，当时就看到王磊的脸色变得煞白。王磊一边用卫生纸堵住女孩的伤口，一边安慰着孩子，向孩子询问家长的电话。这时的王磊，手抖得厉害，连手机解锁也解不开。他着急地对围观的人喊：“快打120！”“别等了！救人要紧！快上警车吧！”一名警察边说边发动了警车。王磊抱起孩子，和匆匆赶来的女孩母亲一起奔向医院。警车上，孩子的母亲后悔不迭，在王磊身边不停地询问孩子的伤势。原来，孩子本来和母亲同行，可小孩子跑得快，慢慢地就把母亲抛在了后面。王磊心想，孩子的伤口我看了都受不了，孩子母亲看了能撑得住吗！便说，你不用看，你放心吧，孩子没事！

在医院做伤口缝合手术的时候，孩子母亲在前面攥着孩子的小手，王磊在后面按着女孩的肩膀，防止女孩乱动。看到女孩的伤口，王磊心里涌上了深深的自责：如果我早一步冲出来，如果我不让张姐给我录视频，也许孩子就不会受伤了。现在看来孩子性命无忧，但万一孩子落下后遗症，自己也会后悔一辈子啊！手术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对王磊来说，每分每秒都是煎熬。这二、三十针，好象一针针缝在自己身上。缝完之后，王磊又陪着孩子做了CT检查……直到确认孩子安全才离开。

当天晚上，王磊整夜未眠，脑子里循环播放着白天发生的一幕。过去只有在电视剧里看到的故事，突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既兴奋又有些后怕。他想起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小女孩，心里继续责怪着自己；自己把手机给张姐，张姐却紧张得一点没录上，白白耽误了几秒种，幸好相邻的电脑销售部有三个摄像头，从不同方向，完整、清晰地记录了事件过程，让自己省去了很多口舌；他还想起被警察带走的男人，自己的棍子都打弯了，那么大的力量，有没有可能把他打骨折、打残？如果他反咬一口怎么办？自己是不是防卫过当？但最后一想，张姐躲过一劫，孩子身体无大碍，歹徒被成功抓获，自己毫发无损，这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啊！

让王磊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邹平市政法委就送来了盖着红印章的荣誉证书，认定了他和王刚的义举，给两位英雄吃了一颗定心丸。

王磊、王刚的英雄事迹迅速发酵，各大媒体纷纷报道，某网络平台当天播放量上亿，点赞900多万。看到视频里王磊暴揍、狂扁歹徒，网友大呼过瘾！解气！说来也巧，就在我采访他们当天，中央政法委公示了第十四届全国见义勇为英雄模范名单，王磊、王刚光荣入选！

经历了烈火淬炼，赢得了鲜花和掌声，眼前的王磊、王刚还是那么低调、内敛，都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他们还是过着以前平淡而充实的日子。王磊的妻子在30里外的乡镇企业打工，字画店里里外外就靠他一个人打理。平日里接送孩子、照顾老人，还要参加民兵训练，出去做报告，店里常常关门。近几年书画市场低迷，好在他为人实在、信誉好，客户宁愿多跑几里路也愿意到他店里来，所以生意还算过得去。王刚的妻子在淄博市张店区工作，他每天都要往返60公里来回奔波。我问他为什么不在张店找份工作，这样岂不是更方便照顾妻子孩子？他憨厚地笑了：在眼镜店干了这么多年，老板说离不开我。

初春时节，小城邹平山黛含青，从“惠书堂”出来，微风带着久违的暖意，像一只毛绒绒的小猫，贴在我的脸上。我挥手向王磊、王刚道别，却看见门口那根棍子，还笔直地站在那里。

   首发于《山东文学》2022年第1期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