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烟华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中年之后，忽然没来由地喜欢上石头。没几年，原本不大的书房就变得拥挤不堪。泰山石、灵璧石、太行石、戈壁石、金矿石……大可驻足观赏，小可掌中把玩，虽无重器珍品，却也总能让我沉浸其中，每有所悟。它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带着山野的气息、镌刻着岁月的痕迹，都在我这方寸之地安家落户。书房里的石头住不下，大一点的，只好委屈它们搬到院子里，重新让它们回到原初的环境中。饶是如此，我对石头的兴趣却有增无减。我居住的小城一马平川，无山无石，所以只要有机会到了山区，问山寻石便成了必作的功课。一旦有了眼缘，便千方百计据为已有，或购或捡，总不至空手而归。
这次到临朐，也不例外。
临朐多山，亦出奇石。若论名气，当以紫金石为盛。说来也巧，案头正有一本《米芾尺牍名品》，开篇即是《乡石帖》，帖中所言“紫金右军乡石”，即是出自书圣故里琅琊一带，再精准定位，大概率产在临朐。宋代高似孙在《砚笺》上说：“紫金石出临朐，色紫润泽，发墨如端歙，唐时竞取为砚，芒润清响。”唐彦猷的《砚录》中有记：“至即访紫金石所出，于州（青州）南二十里曰临朐界，掘土丈余乃得之。”世人皆知南宫先生爱石成癖，曾抱石而眠、拜石称兄，见了他认为“人间第一品”的紫金砚，自是爱不释手，大喜若狂。不过这块紫金砚亦是命运多舛，东坡先生借去赏玩后仍意犹未尽，绝顶聪慧之人也一时犯了糊涂，竟然动了“嘱其子入棺随葬”的念头，险些让这“传世之物”（米芾语）不见天日。
所谓物以稀为贵，紫金砚虽负盛名，存世量却极少，据说50年前曾在元大都遗址出土过一方，为米芾遗物，今人已难亲睹古砚之神韵，但这并没有影响我的心情，因为我又移情于另外一种砚石——红丝石。
在沂山西麓老崖崮村的一条街上，分布着四十多家经营红丝砚的店铺。清光绪《临朐县志》载：“红丝石产老崖崮，黄质红纹，时作山水、草木、人物、云龙，鸟兽诸状。制砚微滑，其温润者，不减端溪”。可别小瞧这些看上去非常普通的门面，进去后你才发现，店主都是这个行当里的高手，从鉴赏到制作，图案设计、裁料、雕刻、上蜡出光……每一个细节、每一道工序，讲起来头头是道，兴致上来之后，常常不无炫耀地捧出几方“镇店之宝”……从他们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专注、热爱、执着，我想，他们和米芾先生一样，都有一颗爱石、赏石、敬石、藏石的心。正是因为他们的坚守，这古老的传统手工艺才得以传承、发扬光大。
初见红丝石，我惊诧于它丰富灵动的色彩。在我的印象里，红色的砚台并不多见。在中国传统文化里，红色代表着祥瑞。这石头，似是被秋色洇染的泉水凝结而成，细腻光滑、鲜艳逾常。游丝映带，红黄相参，如初升的红日在江海中喷射出道道金光。每方砚台都有它天然、独特的纹理，或直或弯，或简或杂，点划回旋，变化莫测。经过能工巧匠的奇思妙想、精雕细琢，大自然的馈赠嬗变为人间的艺术瑰宝，也难怪历史上红丝砚深受文人墨客喜爱，被誉为诸砚之首了。如今红丝石料已越来越少，加上当地政府对开采采取保护性措施，想寻一方心仪的红丝砚，要比以往更需要一些缘分和运气。
在临朐县城龙泉路上的奇石市场，我见到了太湖石。原以为太湖石为太湖独有，没想到临朐的西南部山区亦有出产，且储量极为丰富。五井镇的莲花山，整个山体就是由太湖石构成。太湖石多为园林造景之用，前不久去扬州“个园”，但见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太湖石相拥相连，层叠成山，以云翻雾卷之态，营造出盛夏的江南景致，让人叹为观止。说来也是惭愧，我第一次注意到，个园的竹林里插植着一种尖细的石头，名曰石笋石。此石参差嶙峋、石绿斑驳，与修竹为伍，可谓绝配。回到家中，便觉得院中竹子身边少了什么，直到从浙江衢州购回此石方得心安。说起太湖石，留园的“冠云峰”、豫园的“玉玲珑”、颐和园的“青芝岫”、仁寿殿的“峰虚五老”等都皆为上品。距我50公里的桓台王渔洋故居里亦有两尊，一曰“苍云”、一曰“振玉”，乃是王家从济南张养浩的云锦池畔购得，如此一来，这巨石身上又生出几分文气雅趣。我亦藏有一块太湖石，是几年前一位友人所赠，高不足30公分，宽20公分出头，此石为干石，石体呈青灰色，表层为黄白相间的石皮。虽体型矮胖，不太符合太湖石“瘦”与“秀”的审美标准，却也棱角嶙峋、孔洞交错，有一种粗砺丰腴之美。我无事时常常端详欣赏，熟料某一日竟然发现了机器加工的痕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早就想求得一块纯天然的太湖石，今天岂不是天赐良机！这江北最大的奇石市场以批发为主，价格自然不高，加上当地人厚道实在，做买卖讲究诚信为本，一番讨价还价之后，终究抱得美石归。
据说临朐境内大大小小的山头有2000多座，除了紫金石、红丝石、太湖石之外，还出产五彩石、燕子石、沂山石、嵩山玉、钟乳石、竹节石等几十个品种。初次造访来去匆匆，无暇细品“中国观赏石之乡”的独特魅力，实为憾事。访石如同访友，相识了，多多走动才能更亲近。好在我居住的小城离临朐并不远，离下次出行的日子，也不远。
首发于《联合日报》2023.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