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常理,山歌都是唱出来的,有曲调。但我们老家的“喊山歌”,和很多地方的山歌却不一样,那是就着一种劳作的节奏和韵味喊出来的,内容直白心声,狂野幽默,有时还带点点“色"。其中却往往闪耀着过去底层劳作者诚朴与睿智的光芒。
我的老家在湘北的沅江县,解放后曾归属常德地区,后又划归益阳地区,现在为益阳市下辖的县级市。沅江是洞庭湖区和丘陵地带的叠加,号称鱼米之乡,就像著名湘籍歌唱家何纪光在《洞庭鱼米乡》那首歌里唱的一样,风光无比秀美,民风却非常乐观、纯朴,还带着一点乡士的自得与幽默。
老家的底层劳作者,包括驾船的、打渔的、担箩的(搬运工)、种田的,以及做手工艺的和做小生意的。他们之间也有互怼或互爱的情感表达,用的就是“喊山歌”。这种“喊山歌”用的是乡言俚语,往往合着劳作的节律和诗歌的韵味,拿腔拿调地“喊”出来,其中有多少年流传积淀下来的老段子,也有见机现编的新段子。而编得好的新段子又不知不觉流传开来,成为老段子。
我觉得“喊山歌"也应该算是山歌或民歌的一种,但表现形式又有所不同。
但我们湘北的“喊山歌”却是喊出来的,当然不会是干喊,而是拿腔作态的有内在节律的喊,是放大了方言土语的幽默风趣的喊。
说我们湘北的“喊山歌”狂野幽默,这里要提到一首我们老家许多大人小孩都可以张口就来的《十癞子歌》:
一癞子捡块姜,
二癞子喊打汤。
三癞子拿瓢舀,
四癞子用碗装。
五癞子烫哒脚,
六癞子喊买药。
七癞子喊买板,
八癞子喊挖眼。
九癞子喊抬丧,
十癞子哭到一夜大天光!
实际上这是一个癞子家族的离奇故事。头上长癞子,是解放前我们老家底层劳作者中一种普遍的病症。那时候的剃头师傅是走街串巷的,一把剃头刀剃千人百头,致癞痢炎症(头癣)流传,如果你遇见一家人父子兄弟全是癞子的一点也不稀奇。甚至你明明没有得头癣,也会有人在你大名后面叠加一个“癞子”美称。比如你名“青云”,到了我们老家,别人跟你混熟了,会亲切地管你叫“青云癞子”哩!
这首《十癞子歌》,从一癞子捡块姜开始是喜剧,有的喊打汤,有的拿瓢舀,有的用碗装,热闹得很。但从五癞子烫(湖南方言要读“哦”的去声)哒脚开始,情节急转直下,演变成了悲剧。从买药不治,到买板挖坟抬丧,最后通宵痛哭。其中彰显的癞子家族,只要得到一丁点儿的好处,就可以喜形于色。反过来,一丁点儿的病痛,就可能不治身亡,悲伤痛哭。《十癞子歌》以“喊山歌”的形式,喊出了湘北老家底层劳作者过去的生存艰难和被捉弄的命运,于狂野搞笑中如泣如诉,更像是黑色幽默!
说起这首《十癞子歌》,有次还把一位相声大师逗笑过呢!那大约是1996年,我在深圳一家大型国有控股企业集团任研究室主任。有几位著名表演艺术家应我们老总之邀出席我们下属企业的新产品发布会,算是走基层深入生活吧。晚上集团内部有个联欢活动,各部门轮番上台表演节目。老总点名要我上台来一个,我却不会唱歌跳舞,急中生智,用老家土话上台“喊”了这首《十癞子歌》。尽管大家不一定全听懂了,但台下反响还是蛮热烈的,连坐在前排的一位相声大师也开心地笑着为我鼓掌哩。事后,我还真希望相声大师能把这首《十癞子歌》收入到他的相声素材,那我们老家的“喊山歌”就有可能传播更广了。
湘北老家的“喊山歌”,还有很多表达男欢女爱的段子,甚至有的直接地喊出了对异性的渴求,当然主要是男性对女性。可能是因为过去底层劳作者讨堂客(娶媳妇)很不易,单身汉多的缘故吧。这类对女性充满神秘想象和渴求的“喊山歌”,有些真的算得上有点“色”,听了肉麻。那些太过低俗不便登大雅之堂,这里权且录得一首《交情姐歌》:
交情姐走路扭呀扭,
自己看见自己都羞。
去年还是两粒孛荠子大,
今年胸门口鼓起两个球。
就只怕情郎哥看哒,
心里头会打刨秋!
我只能告诉你,湘北方言的“打刨秋"是游泳,浮水的意思。这首喊山歌和前面例举的刘三姐抛绣球对唱那一段所表达的两性相悦的意思,相差不会太远,只不过更直白、更肉麻了些。其余的嘛,你自己去猜想。也许你会联想到少女的臭美和暗恋,但希望你尽量不要想得太歪,省得扭伤你的脑筋。
古人言“饮食男女”,实际上,我们湘北老家的“喊山歌”,其中夹杂一些大胆的异性相吸的内容也是情有可原的。
“喊山歌”的内容包罗万象,衣食住行、劳作交友、喜怒哀乐、挖苦挑逗,各取所需。当然,不一定流传下来的就是好的。我们今天来评价和欣赏,可以取其幽默、纯朴,甚至狂野、自嘲的精华,而去其低俗、偏激的糟粕。
我个人认为,我们湘北沅江老家的“喊山歌”,至少给我们留下了一笔丰富的民歌艺术和民俗研究的遗产,是应该值得我们大家珍惜和重视的,希望这篇短文能够引起大家的好奇,尤其是引起民俗学家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