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仔,我还是婴幼儿时,村人便已这么唤他了。听说,20初头的他同其他有志青年一样,怀抱理想,励志一番事业。可惜妻子不知何由弃他而去,自此疯癫,独居至今。关于他疯的原因,有多种说法:许是妻子的离去,使他的生活如同决堤的洪水泛滥,无法承受的冲击;许是已出鞘的世俗言论,尖锐地刺进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抑或其他的特别原因,无从知晓。
疯仔,瘦高个,腮帮无肉,脸型尖削,眼神空洞而茫然,似一汪被吞噬了生机的死水,嘴唇似闭不紧的水龙头,时不时地口水挂角,一不留神又吸了回去。一年四季不曾变更过的军绿色旧帽旧服旧鞋,里三层外三层裹的严实,像个大粽子。裤腰用一根细麻绳盘两圈绑着,算是“腰带了,每日“腰带”上都别着一根老旧的灰褐色烟杆,杆头系着一小袋过期的烟叶,见谁都谦和有礼。与他交谈,不见得言行举止有何不对头,纳闷村人为何多年“疯仔”“疯仔”地使唤他。他总不理会村人给予的头衔,村人倒是不厌其烦的纠缠他。
约摸我六七岁的那个夏天,晴朗的夜晚,月光如水,轻轻柔柔地洒向人间,屋前舍后田地里蛙鸣此起彼伏,为我们这群还在麦场玩疯的不愿归家的孩子,时刻伴奏着。当我们路过疯仔住的小木屋,一个玩伴起了戏弄他的主意。我是个有样学样、不懂事贪玩的野鸭子。一时侥幸心理的玩心,参与了此次行动:各自抄起就近的石子,借着夜幕里倾泻而下的银盘余辉,投射进疯仔敞开的模糊不清的屋内。不知谁恰巧将石子砸在也许睡着了,却被我们误以为不在的疯仔。“哎呀”随着一声痛叫,从那简陋极了的高槛木门跳出的他,像个小丑,一手捂着额头,吓唬我们这群一哄而散又带着得意的玩闹声的孩子们,一边趋步佯装要来逮我们。月儿任由调皮的云儿蒙住清亮的眼眸,月动云飘,隐隐的无可奈何地散着怜惜的光。躲在房墙各黑暗角落的我们很快又聚集一起,故技重演,享受着着愚弄人的游戏所带来的快感。当疯仔忍着痛,骂骂咧咧,周边除了蛙鸣,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安静,预计以为我们已走远,便回屋。玩伴们并不怕被逮到,逮到了疯仔也不能拿我们怎样,只要我们声音大点,带哭腔就行。疯仔很怕小孩哭,也怕大人指着他的鼻梁骂的唾沫横飞。所以疯仔对我们不肯罢休的荒诞行径,也别无它法,束手无策地静静忍受着,直到自家大人在黑夜中大声唤着自家娃的小名,寻到孩子,或骂骂咧咧,或被揪着耳根回家,才结束这场闹剧,还他一个安静的夜晚。
不更事的孩子永远都不会消失,拿疯仔逗乐子的事只增不减。听母亲说,几个大十几岁的男孩,知他爱烟,取来一支烟,抽去烟管里些许的烟丝,塞进从鞭炮里拆下的硫磺、导火丝,假借与疯仔攀谈,然后不怀好意地请他抽。他有烟瘾且总是一根一根地劣质散装烟抽着,挡不住诱惑,接了就拈嘴。当他拿起烟,娴熟地刁在唇上,用火柴点燃,美滋滋地享受着第一口吞云吐雾的松弛幸福,可想而知的事发生了,犹如睡梦中被寒针刺入肤里,惨烈的惊痛声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醒,强烈的疯狂赢来了男孩们的欢呼声,哗啦啦地跑开了。疯仔已来不及发难,一手捂着始料未及,无法开口的疼痛的嘴,一手高扬、甩着比划着,应是想追究而又张不开口的无奈。这事成了一时饭后小菜的调味,村人不管闲暇与否总会说起此事。他们的表情,自然是好不过瘾,好不满足但又欢喜的不得了。
慢慢地自己上小学了,父母亲用亲身行动教育我们待人应和善,多为他人考虑几分。每每经过疯仔的小木屋或者路上遇到他,一股歉意萦绕着我,始终愧疚不安。对于曾经愚不可及的行为,懊悔在心,无法弥补。再遇类似的事,总会劝认识的、不认识的小孩不要去欺悔。
疯仔有时一些行为虽然会让人觉怪异或者可笑,但他为了生计也是努力地去谋生。村人见疯仔有蛮力,便让他帮忙干些田里地里、跑腿、挑水挑粪、割稻推拉等一些体力活,有时见他一路走来,手里拿着,腋窝下夹着拣来的易拉罐或者纸箱。有时活干完,雇主付钱,疯仔不要,伸手就是拿包烟抵吧。疯仔有一大堆的宝贝,总担心会被人偷,故常把挣到的吃饭钱攒够了去买锁,即便那些东西真的不起眼不值钱。也许正因为众人皆知他的宝贝及他对宝贝的珍惜度,所以不时有人来搞恶作剧。他所能做的便是将破旧木门锁了又锁,钉了又钉,防了又防,挣扎在无数的漏眼锁扣中。而这对他来说依然无法安宁,买锁便成了常有的事。我家是电器行,他倒真是常来光顾。
这事才过去不久。那天晚上,疯仔同往常一样来我家。这回总算不买锁了,买手电筒。母亲说买不起,买了也不大用,以此来打消他的念头。母亲说的是实话,真心不想赚他那点血汗钱 。大概对疯仔来说真的很重要,赖着不走。反复向母亲询价解释,母亲拗不过,只好便宜算给他。疯仔满脸欢喜地像品尝到棒棒糖甜味的小孩,从上衣里衬翻、从外衣口袋掏、从裤头一边又转另一边地翻,掏尽所有口袋,零零碎碎的一张张爬满年轮、褶皱的毛票,来来回回、认真地数了好几次,才安心地交付母亲手上。手电筒买没多久,又凑齐零散的毛票,来买锁,父亲坚决不卖,说什么时候刚买了怎么又买,你那没什么东西值得让人惦记的,买了一把又一把锁锁什么门呀,有钱存着买点吃的用的。父亲甚至摆手劝他离开。疯仔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言论,想再磨叽。父亲不理,疯仔悻悻地站立了很久才走开。 我看着有些过意不去,向父亲说:“他要买,便宜算给他就是,一直站咱家门口那么久,阿爸你还凶他,怪可怜的。”
“赚钱都不容易,他的条件吃饱都成问题,何必去赚他那点钱”父亲的一番话开启了我对善良的另一种理解。是的,不是父亲瞧不上那点碎银。同样,疯仔需要再添把锁来保护那些宝贝。
从小学到中学,再到现在的大学,在家的时间比不得年少时。听说疯仔的事也愈来的少了,有时根本不屑听来的关于他的事。去年寒假回来,从疯仔木屋前过,发现门前木槛上的砖块不知何时垒的已有半米多高了。破旧的木门上斑斑点点划痕,断裂处的缝隙、破洞经历了数不清的钉扣修补,好似一双历经岁月沧桑的手,深浅不一的褶子苦不堪言,不堪重荷。不禁想象这半年里他又经历了多少事,非把门糟蹋成那样子。他的家,不!他的屋。在过去,白天明亮情况下,还能一眼望穿屋内布景,靠墙顶着一张老式的木床,随意散着几条凳子,还有一张说是书台又是柜子的桌子,边角地上杂乱地积堆着各种数不清的玩意。而如今,偷眼望进去,屋内一片很黑乱,看不清有何生机与活力。冬天勉为其难可住人,夏天蚊蝇繁多,屋里没电又不透气,还堆放着一大堆对我们外人来说无用的东西,难以想像他会住的自然、舒心。除非连蚊蝇都嫌弃他,懒的在那受苦,那他屋总算可以清静些了。
回到家里,忍不禁地把经过疯仔屋,看到的光景说给母亲听。与母亲闲坐的村人,顺势有声有色地说起几个月前的事。
说,镇上有起谋杀案,镇公安无线索,迫于多重压力,以社会打流人为嫌疑追踪找突破口。有人恶意传到疯仔耳朵,说他属于社会打流人士,正好列入其中。听到这个令人恐慌的传言后,恐惧仿若电流贯穿全身的惊悚,疯仔想也不想地连夜跑出了村。躲在X市X区X公园的一岩洞里,在暗黑的洞穴中,几天几夜,不见天日,不沾米水。很难想象,在陌生的环境下,那几日疯仔的担心受怕,草木皆兵的恐惧如何熬得。像一艘夜行海上的小船又突遇暴风雨,对未知前路的无限恐惧与迷茫。 后来一同村的好心人携家人附近游玩,发现面色枯槁的疯仔,送他去了诊所,之后又出车费,让他搭上回家的班车,还特意打电话告知村委。如果不是那通电话,村人都察觉不到疯仔已失踪多日了。
或许在疯仔高度敏感的神经看来,一旦被抓就像掉进泥流,再无攀起的可能,这是村人普遍的本能意识,虽然事实上并不是那么糟糕。我想象着他一路狂奔,喘急了气也不敢半点停歇地跑到X市里,就怕慢半拍干警的双手便搭在他的肩上。上百里的路途,又连着几天不吃不喝,只因内心的怕带来的恐慌,惊讶于他的耐力、他的毅力。那时,他必定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觉得出村是唯一的出路,能躲则躲,忍一忍,等风平浪静后就没事了。于是乎,偶燃间发现偏僻位置的岩洞,是上好的栖身之所,哪会顾及其他所谓的苛刻条件!
村里有些人关于他的言论也大抵传的有声有色。自然说他坏,抓他。他逃就是他坏的证据,不坏又何以逃呢!有些人则是快意兼恐慌。快意他那落魄的窘样,恐慌自身的命运。这次是他的幸运,我们的悲哀。我心里虽愤愤不平,表情却早已麻木,略见可悲的笑意为村人。
疯仔,其实人满好的,对我家便是。受父母影响,我们几个孩子日常对他也是礼貌周到。疯仔知道我母亲信奉神灵,初一十五总上庙敬香朝拜,于是疯仔逢年过节就会去哪哪采摘些神灵庇佑的花花草草放我家店门口,或者提供一些关于哪哪比较灵验的的庙宇的信息。母亲很忙,并不是每次都搭理他提供的信息,疯仔很执拗,有些时候一天几趟地上我家,极力各种证明来说服母亲,母亲多半是微笑的婉拒了。他所做的几乎是多此一举,但他人心善,不要多介意。母亲如是说。
今年回来,遇见疯仔,杂如枯草的发须,凹陷明显的头脸,眼窝的棱角更突出了,眼神呆滞了许多,不变的军绿色旧帽旧服旧鞋裹着,似乎生了场大病,比往年更清瘦了,行动比以前也不灵活了许多,比他的实际年纪又苍老了许多。与人招呼变得拘谨了很多,似乎烟戒了,父亲递给他烟,也不像过去那么干脆地接了,只是憨憨的一杯接一杯喝着父亲倒的茶。不变的还是那固执的脾气,小心翼翼地护着他的那些宝贝。不知怎的,心里有些酸楚。
疯仔老了,他的真名连同原籍也渐渐为村人所淡忘。我们这一代正青春年华,他们那一代,我看到的只有数不清的同如泥沼的皱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