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7月的暑假,如往年般的炎热、喧嚣。女人照常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女人的孩子不知何时开始,变得嗜睡,没神,无食欲。女人并未意识到孩子的这一状态已朝不可预知、无法把控的方向发展。
日复一日,当孩子如同被夏阳炙烤的失了水分的花朵,消瘦、面色蜡黄,伴着呕吐不止,甚至几次捧腹难忍,疼的在地上直打滚。女人心里渐渐有种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抱着可能是吃坏肚子的侥幸心理,送他去家附近的卫生院检查一番。卫生院医生开了一周的药,让女人带回,给孩子早晚服用。不到几天,女人明显发觉孩子的症状没有好转迹象,反而状态更糟糕,于是再次带孩子去卫生院复查。此时,医生恍然查觉病情的恶化,郑重其事地催促女人尽快带孩子去大医院就诊。女人内心不断安抚自己,不会有事,也极力说服自己各种不可能。女人心若悬浮半空的枯叶,被风肆虐地忽上忽下。
当天,孩子在市医院挂号,血液报告一出,门诊医生神情威严地告知女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办理住院,随即电话住院部,安排了床位。没多久,住院部打来电话,要求尽快办好住院手续。一切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着。女人小心翼翼地几次寻求医生说法,医生信誓旦旦地让家属不用担心,会有办法治疗,又强调需要进一步诊疗才能下定断。此时,女人就像被困在孤岛的无主游魂,恐惧胜过担忧,填满了越发沉重的心。经过为期一周的一次又一次抽血化验,医生让女人去办公室一趟,女人还傻乐呵地应了。当女人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医生凝神聚目招呼女人,搬了把塑料凳让女人先坐下,空气中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严肃,犹如暴风雨来临前黑云压城风满楼,掩藏不住的压迫感。女人无形中有种被掩住口鼻的急促窒息,坐立不安地询问:“医生,我儿子现在什么情况?”
“你儿子已确诊,急性肝衰竭。”医生冷静而严谨答复女人。
“急性肝衰竭?”女人一脸的不可置信,仍然奢望着这是个误诊。
“你先深呼吸,不用着急,先把情绪稳定好。”医生淡漠地说,似乎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对话,女人作为患者家属,面对亲人病情的普遍应激状态。
医生机械地步步解说病情,时而放慢语速,时而放低语调,时而瞅瞅女人。女人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抿唇咬唇,脸部肌肉凝固,眼眶潮红,眼泪开始打转,胸口若千斤压顶的呼吸困难,时刻要爆破。女人竭力地克制自己,尽量保持平静,却无法抑制豆大的泪珠滚落,抽噎地发抖,讲不出话来。身子突然沉甸地直不起来,内心的世界如多米若骨牌瞬息轰塌,落入万丈深渊,一片漆黑地无助。
顷刻间,办公室弥漫着悲伤的氛围,在这之前,女人还因孩子闹脾气要玩具去训斥他。医生语重心长地告诉女人“随时有生病危险,要做最坏的打算!”这句话狠狠的打在女人心上,仿佛心口被活活撕裂成片的疼痛!女人努力地控制着颤抖的手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而后走回病房过道,女人站在病房外,五指用力地掐着胸口,压制着不断波动的伤悲,擦掉溢出的眼泪,然后撑起笑脸进病房。不知情的孩子正在玩他的奥特曼打怪兽游戏,见女人进来,似懂非懂地关心:
“妈妈,你怎么哭了,眼睛那么红?”
瞬间,女人胸口燃烧的火焰再次喷发,女人撇过脸,不让孩子看到红眶的双眼若关不住的天窗,泪水倾盆而下。女人想回答他,但喉咙深处发出的却是心碎的抽泣,不由自主地身体抖搐,转身躲入了卫生间,关上门,转动水龙头,直至水流拧到最大声,如同女人的泪水,纵情倾泻。
卫生间外,病床上的孩子焦急地不停地叫喊着女人。女人速速地双手掬水,对着镜子洗去愁容,重整情绪后,出了卫生间。女人抚摸着孩子的头,像是出生时初见的爱怜,又似来不及道别的不舍,忍住眼泪流出,但阻止不了悲望的泪水在眼眶内不停地打转。女人牵强地抽出脸上的一丝笑意,硬咽住顶在喉咙的那团颤抖的悲伤,没有底气的话语:“儿子很乖,妈妈刚才是眼进沙了,所以疼地红眼睛了。”
“妈妈,我帮你吹一吹吧。妈妈,对不起,我不闹脾气了。”
“妈妈,我不要玩具了,爸爸什么时候可以接我们回家,我想弟弟了。”孩子天真稚嫩的言语,如同锐利的尖刀,深深地插入女人的心脏,痛不欲生。
“你要乖乖听医生话,再抽几天血,就能回家。”女人揽他入怀,紧抱着自己的忧伤,好想让儿子回到无忧无虑的子宫里。
孩子想他弟弟了,女人便拨通他奶奶手机视频。俩兄弟说着他们才懂的话语,逗得几个月大的弟弟“咯咯”笑个不停。孩子眼眸明亮地不带一丝杂质,如同暖阳般治愈的烂漫笑靥,与女人分享他的快乐,
“妈妈,弟弟笑了,弟弟笑了!弟弟肯定想我了。”
“妈妈,弟弟在家饿了,你该回家给弟弟喂奶了。”
“妈妈,弟弟尿尿换尿布没?”孩子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尖锐地扎的女人情绪几欲崩溃。眼前的温馨,百转千折地拓在女人的心床上。
几天后,医生急迫地告知女人,孩子随时活不成,需立刻再转院。女人一下子懵了,脑袋空白的不知所措。像受委屈的孩子,茫茫然地打电话找妈。好在母亲清醒理智地叮嘱女人,联系孩子爸商量转院的事,联系大哥寻求其他医院的咨询意见。女人就这样蹲在走廊一角,大哭一场,眼泪仿若冬天飘落的雪花,每一片都带着悲伤和无助。女人哭过后,再次调整自己的情绪,稀里糊涂地办理了出院。女人的大哥超速地与时间赛跑,动用家人各种关系,九曲十八弯地攀上与医学有关系的同事、朋友,几番周旋,在最短的时间内,终于开通了上海医院的绿色通道。
出院当天中午,女人带孩子回到家里。几天未回,孩子太想抱弟弟了,女人想起医生不建议孩子再有过多的接触。于是当孩子几次靠近正在吃奶的弟弟,想摸下弟弟的头时,都被女人挡手阻止了。孩子似乎明白怎么一回事,在女人耳畔低声地轻轻的口吻,恳求的眼神地望着女人,说:
“妈妈,我想看弟弟。就看一会,我不会摸弟弟的。”
都是心头肉,怎么舍得你难过。女人把怀里还在吃奶的弟弟转向孩子,孩子开心满足溢满他的小脸,温柔地叫了声“弟弟”,然后轻轻地抬起弟弟的脚丫,在脚背上亲了亲。弟弟感受到他哥哥的爱意,转头甜甜地对孩子笑,孩子会意地也对弟弟甜甜笑。孩子确实没有像往常那样去摸弟弟脑袋,乖巧地站女人旁,叮嘱弟弟要乖乖吃奶。女人听着孩子的话语又联想到到今夜将是俩兄弟的分别,无法压制的骨肉剥离,好似五脏六腑被绞碎地剧痛,从体内蔓延开,瞬息眼泪夺眶而出。
夜里孩子突然又腹痛,女人怀抱小儿子,看着孩子疼的满头大汗地地上打滚,心急如焚的只知道哭。孩子看到女人哭的不成样子,强忍着痛,安慰女人:
“妈妈,没事的,我只是肚子疼。”
“妈妈,别哭,我躺一会就不痛了。”
作为孩子的母亲,女人无比自责,更恨自己的无能。好在女人的大哥和孩子爸及时赶回来了,临时又回医院排了几个小时队挂夜诊。从中午出院到下午,从晚上到半夜,每一分每一秒,从未发觉,时间过的如此缓慢,又如此仓促,战战兢兢地珍惜拥他入怀的分分秒秒,直至熬到凌晨,熬到孩子和他爸已登机,已落地,已到院。女人才切实地缓了口气。
在上海医院的两个月,是孩子爸陪同。中途需要女人做DNA检测,女人又残忍地临时给小儿子断奶,匆忙飞往上海。当女人下机到院,看到儿子的一刹那,女人惊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便他爸之前已多次给女人打过预防针,告诉女人儿子需禁食,靠输液维持体征,抽血吃激素药引起的身体变化。当儿子真实地躺在在女人眼前,女人依然无法接受,难以想象这两月所遭受的折磨:浑身黑黄黑黄的长毛,脸部臃肿的宛若歪瓜裂枣,好似两座大山时时挤压着扭曲了的眼鼻嘴,从头到脚都是针眼针孔,胳膊腿上甚至前额都有被抽血压迫的淤青,手脚比之前更纤细了。女人不敢吱声,这不是女人的孩子,女人的孩子俊俏又白皙。孩子爸望着眼前的母子,心酸地声音发颤:
“儿子,你看,妈妈来啦!”
躺在病床上还在输液的孩子,循着他爸的声音,侧身扭头坐起,仰起臃肿的脸庞,很费力、很努力地睁开已被挤压成一条线的眼睛,露出细细的缝隙,寻找着,言语是期待已久的喜悦:
“妈妈,你在哪,我看不到你!”儿子双手伸展开来要抱抱。
声声呼唤啃噬着女人脆弱的心,唰地须臾间,女人一览无余的泪流满面,颤微地快走到孩子床头,分别的思念、再见的痛,糅和成无法言语的心疼,拥他入怀:
“儿子,是妈妈来了。”
“妈妈,我好想你,妈妈陪我,不要走了。”孩子抱着女人委屈地哭着说。还嘱咐他爸给女人准备小床,说是晚上让妈妈一旁陪护。女人哭的稀里哗啦,孩子懂事地拭掉女人淌过他脸上的泪水,说:
“妈妈,我是打针不乖哭,你怎么也哭了?”女人只能老掉牙地告诉他,又眼睛进沙了。
自打女人来了,孩子精神状态也比之前好很多。天天念着回老家,念着家里的弟弟,念着他爷爷给他养的母鸡下蛋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浪,并没有让孩子有劫后重生的感悟,也没有让他瞬间成长地老成或者说变得特别的懂事,他依然会淘气、会惹祸、会惹女人发火。他太小了,也许事情能像风吹过,像雨下过,来就来,去了去也挺好的。可对女人而言,犹如沙漠遇绿洲,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