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节那日,收到几个不同甜馅的红团。当我欢喜地将红团蒸热吃时,眉宇间不自觉地一紧一皱起来,嘴角微挽,这味道形同嚼蜡,无汁无味。随口“还不如我妈包的有味。”话音才落,顿觉,原来母亲已多年未做红团,我亦多年未有这口福了。
红团,莆仙一带传统小吃。顾名思义,红团,寓意“红红火火,团团圆圆”。因老家与莆仙地理位置是交界,民风民俗互通有无,故而逢年过节、婚嫁寿庆、乔迁敬神等节日,村里家家户户都会做红团添喜。
红团馅料种类繁多,整体分为甜馅和咸馅。甜馅包料有黄豆、红豆、糯米、芝麻、花生等,软糯香甜,老少皆宜;而我独爱出发芙蓉般独喜咸馅,单个咸馅便可同时混包多种食材:虾米、瘦肉、花生、香菇、葱...制作起来更费工夫。
记忆中,一到年关,母亲便忙碌地张罗做红团的事。先是包馅的准备:母亲把预先备齐的虾米、瘦肉、花生、香菇、葱,加入少量猪油,清锅小炒一番,待浓浓的香味喷发,将淘沥后的糯米倒入其中,再混炒小会,舀进高压锅,放入适量水,煮熟。热气消后开锅,诱人的米肉香随着热汽的飘散,上涌至我的心肺,母亲拿来大汤勺,见我馋猫扭捏样,适时舀上一小勺,递给我,爱意连连的温柔溢于眼眸,说:“吃吧!”“不可多吃,留着包馅。”我伸手一勺下肚,味道好似久别重逢的甜蜜,无法言表。待咸饭褪去热温,母亲一勺勺地把糯米咸饭舀起,轻轻地放在蘸过清水的手心,娴捻地左右手碗扣式合拢,有力度地反复挤压、揉搓,像修行如制陶,满载耐心与期许。一炷香后,闲散的糯米咸饭在母亲手心逐渐凝聚成一团团紧实又不失柔软的圆,圆润饱满地像雪球似圆月,垒高成峰,瞬间有种花好月圆的美满。
当包馅做好,母亲开始着手红团皮的工序。几斤糯米泡水,隔天晾置沥干,我提去碾米店磨粉,粉末细腻纯白的如云纱似雪乳,每每手痒去把玩,享受糯米粉在指缝间须臾的丝滑质感。揉皮前,母亲照例在竹匾上撒上面粉作为隔层,避免和粉时过于水粘。然后把沥干的糯米粉全盘倒进竹匾上,围成一个小山口,叮嘱我把溶解后的温糖水加入食用红搅拌至融化,眼前三千弱水下凡尘,只此一瓢斜倾入山口。母亲双手一圈圈地把糯米粉从小山口根部缓缓地往上、往里口覆盖,徐徐地和粉捏团。不断揉搓、挤压、滚圆,指腹间时时感受红团的柔软与粘性,过硬,不易包馅,过软易变形,所以母亲隔会便让我加粉加水。母亲将揉好的面团,掰几小块放入煮开的热水中煮软,捞出和进生面团中,再次揉和,这样蒸出的红团口感更软糯Q弹。当我端来凉透备好的咸馅,拿出洗净晒干的红团印时,母亲手上的面团宛若女子娇羞时脸颊泛起的红晕,粉透浑圆。
红团印,不明而喻,专门做红团的印模。源于一段古老的爱情传说,又唤“龟印”,沿用至今。母亲家里依然有一块保存完好的几十年前的龟印,舍不得扔。龟印模背平整,模里内凹成圆形或椭圆形,形中刻有“福、禄、寿、喜”等字样,花式镂雕纹路,环抱中字。颇有海纳百川,包容万象之势。
接下来是制作红团的关键环节。母亲随手掐块面团,扑上面粉,置于手心搓揉成乒乓球大小的圆子,捏在指腹间,十指拨浪鼓似的将圆子向内旋转绕圈,捏成中间厚、两边薄的面皮,这样可以避免包馅时出现破皮现象。再把馅料包入,向内绕圈旋转,使馅料与红皮融合,继续收口捏紧,掐掉收口上多余的面皮。母亲低首俯手将圆滚滚的红团浅浅地拈上薄薄的面粉,像是女子轻盈地往脸上扑层淡淡的粉底。继而红团收口向外,放入龟印内,力道均匀地指腹按压,让红团与印模图案轮廓完美交融。母亲右手拿模,斜角60°往左手心点敲几下,红团“扑哧”一声,随即脱落,将冷面笑成花面,仿佛出嫁的新娘掀起红盖头,露出娇妍。母亲每做完一个红团,我便接手用新鲜的蕉叶垫底,摆列在大竹匾上,一个个红团仿若人间四月的山桃,开出朵朵粉嫩粉嫩的笑脸。
灶炉的锅水已“呼哧”“呼哧”冒气,时刻召唤着红团。母亲把红团有序地摆放蒸笼中,加些清水,盖上锅盖,调好炉温,剩下的交给时间。估摸父亲喝完一盏茶的功夫,几缕蕉叶与面团交织的清香,从锅盖边伴着青烟袅袅升起、飘散,旋即捕获了我的味蕾。母亲掀盖,熟透蒙着水雾的蕉叶红团犹如江南烟雨绿映红,又似红衣绿罗采莲女,又似楚人眉宇朱砂痣,一抹抹著雨胭脂,热烈、鲜明地仿如春天的到来,教人怜爱。母亲左右手摆,拨开红团上的氲氤,虽有些烫手,但还是熟练地双指沾过冷水,提起蕉角,闪速地放入竹匾凉切。母亲坐在小木凳上,延续她的红团之旅,而我已在一旁开吃,毋庸置疑,过年的第一口红运是我的。
红团,以它特有的味道,立于天地一隅,诉说着曾经的故事,诠释着年年岁岁的安然与美好。青瓦常忆旧时雨,诚如母亲年轻时四季不变的那身红衣黑裤,印记在我年少的记忆中。而我恍恍惚惚多年,“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