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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长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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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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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你说,你要回家。我说好,我带你回家。

我说,我知道你难受,你要等我回来。你说,好。

我说,我知道你难受,如果你不想坚持了,告诉我。你说,好。

你说,你没办法了,坚持不下去了。我说,好。

胸腔似灌满铅的绞痛,控制不住的要留你。

--2023年5月17日,父逝。

那天,你本可以沉沉地睡去,没有任何声息地睡去,母亲执拗想再给你喝几口汤。一再催促着我叫醒你。大概我乏了累了,想趁着你难得不靠药物还能睡的如此的安静,好好休息会。所以对母亲的催促不是很理会,甚至有些不耐烦,嫌弃母亲太啰嗦,不断扰了你的清净。可我还是被催促地妥协了,靠近你,轻声唤你醒,唤了几次你都不应。母亲和姑姑们可能意识到什么,焦急地赶紧上前你一声我一声,高声唤你的名字。你好像远游了一番,茫然地睁开深陷的眼窝,空洞无神看着大家,似乎在问:你们都挤在这作甚。大家都很默契的只字不提,只是说,热了汤,起来喝一口。你摇头,我知道无尽的疲惫侵蚀在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的痛已让你渐渐不再有生的渴望,偏偏死的恐惧萦绕着你犹如惊弓之鸟。

那天不知为何,我很反常,我不想再哄着你,强迫你吃这喝那的,我只想如果你想睡,就睡吧,睡几个小时都可以。但长辈的意愿是只要能吃能喝就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又妥协了。二姑撑着你起来,我端着汤碗靠近你,一勺递到嘴边,你像个孩子,紧闭双唇地避开。我只好又哄着你才抿了一小口,你骷髅的脸挣扎着,万般艰难地下咽。当第二勺抿进入喉,你猛地爆突本无力全张的瞳孔,面部狰狞地,喉结处似乎有一股预欲喷涌而出的水流,“咕噜咕噜”地急响,你无法言语。长辈们紧张地都围过来,给你拍背,抚胸,短暂却漫长地仿佛时光被凝固了。我只觉得一片噪杂,静静地退出人群,心空落落的无知无觉。

不知谁电话联系了另一位长辈,不会儿,他来了。进屋第一件事,掀被,从脚心按压到小腿,再翻看你重的似被黑暗吞噬的眼睑。认真地告诉母亲,不行了,准备上祠堂吧。我望见母亲失了神,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哀求的言语,希望这最后的通牒是假的,可以再等等。长辈平静地告诉母亲,期限到了,通知其他子女,该准备了。然后径直走出房间,和大厅的亲戚们说了几句。大家便各自忙碌起来了。母亲很清楚去祠堂意味着什么,拖着她还未痊愈的腿伤,靠近你,不认命地哀求你说话。你不言,但你眼角那滴分明是泪啊,犹如霜露,凝聚了你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映照了你此生的诀别。

母亲似乎还想争求什么,出屋又与长辈们商量着。这时的房间只剩我和你的独处。我靠近你,俯身贴着你耳,嘴唇发颤地小声说:“爸,他们说你不行了,要带你去祠堂了。”

“爸,我知道你难受,你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告诉我。”你轻轻地点了头。

“爸,没事的,我会陪着你的。如果你愿意去祠堂,你再点次头。”我不知道出于何心,可以这么自如地说出这些话,但眼泪早已克制不住地覆盖了我的双眼。你再次点头。我说好。抹了泪,站起来,走出去,对长辈们说,我父亲同意去祠堂。母亲看着我不再多说什么了。

祠堂不知何时已围上好多人,有的像围观一出戏似地各自搬好小凳,坐在我们对面,低头交耳地私语着;有的操持着物件搬来搬去,走来走去;有的一桌围坐着笔起笔落地商榷着写着。

“爸,你再等等,阿哥三弟小妹都通知了,他们很快就回来的。”你“嗯”了一声,依然闭眼不语。如果我知道这是我和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定不会逃避地离开,定会告诉你我的心里话。母亲坐在你跟前,诉说陈年旧事,反复哀哭哀求你临走前,把一些尘缘断明,以正其身。你不语。

大哥第一个赶回来了,一直候在你身旁。我明明是想靠近,手脚却不听劝地选择了避开,远远地坐在一个角落,下棋。好像下棋是目前首要任务,其他都与我无关,躺着那个人我不想多看一眼。人越多的时候我越静。

你大概知道大限将到,口里直念:“阿哥!”“阿哥!”...这“阿哥”是你对你兄长多年的牵挂不舍?这“阿哥”是对你儿子诸事的交待?无从知晓。

此时的我不知何由,心中猛然积压着满满地无法言说的情绪,厌烦显于脸上,如同随时泄洪的堤坝。母亲让我热了汤,又要你喝。母亲说只有我喂的你才肯喝。我拗不过母亲意思,起身舀汤,这时你说你要蹲厕。几个人合力把你搀起,撑住,如厕。母亲让我顺带把汤喂了。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过去,你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要说什么,而我反常地不愿看你。就在你一勺下喉时,我听到你没有下咽,从喉咙里发出的那股水流声越发的湍急了,你双孔爆突,面部再次狰狞起来,我转身,听到了你一声歇斯底里的“啊!”,对生命最后的告别还是对苍天的怒吼?我已不管了,那声刺痛的我好麻木,随即一片哀嚎声刺穿了天穹。我没有转身看你,平静地拿着汤碗,一步一步离你而去,时光似乎静止地周边一片模糊。一个人叫住我,扯了我胳膊吧,说,你爸走了。我说我知道,拐进了廊道。又一个人对我说,你爸走啦,她怕我听不见么,特意提高了声贝。我说我知道的,继续拐进廊道出院,洗碗,慢慢、慢慢地洗着。我听见长辈们哭声一声覆盖一声,层层叠叠,像是海浪不断拍打暗礁,激起浪花又回归海里,周而复始冲击着。洗了碗,回大堂,我不想斜眼看你,但余光还是看到你安静的脸,你已经安静地不再多说一个字,一句话了。长辈们围着给你换寿衣。我把碗放在指定位置,回身远远地靠在一根廊柱,身旁的人又说,你爸走了呀。我说我知道,奇怪,我的心怎么这么空的无知无觉呢,可为何要咬紧嘴唇,泪流满面呢?我想,我应该看你一眼,当我想看你一眼时,你已穿好寿衣,盖上了被。我的心痛的被什么撕裂的快窒息了。我怎么看不到你的脸呢,我的父亲,你怎么像孩子藏起来呢!我会找不到你的。

我不想守夜,你的儿子们,女儿都回来了。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不需要我的存在的。你看,我又把你推开了,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选择回去睡觉。偏偏这短短的三四个小时,我似乎睡了一个世纪,好沉好沉,沉的在海底两万里随波逐流。醒来,还是空空的。洗漱的时候望着镜子里,似乎看到你的影子对着我笑,抑制不住的泪流。昨晚你回来过,变成年轻的样子,一身白衣西裤,靠在床头,一言不语,只是笑的很慈怜,不断抚摸我的额头,要我好好睡。紧锁的眉头被你安抚地蝴蝶舒展,我睡的嘴角上扬。

法事的这两天,我有说有笑,似乎你解脱了,我也解脱了。你就摆在我面前,不管长辈们怎么教导我要哭出来,要喊出那个字,我依然紧咬牙根,突然的失言,发不出声来,任由泪珠滚滚,洗刷无尽的思念。

殡仪场,天蒙蒙雨。外公过世时那个小石块还在,我蓦然地走过去,蹲下,想起了四个月前与你的对话,仿若还是昨天的事,那么清晰。那天,我说你要好好活着,我要多喊几年的“爸”。你说,阿妹又犯傻了,活长活短还能你爸自己作主么。我眼里泛泪,你哽咽地极力压制声调。而今就我站在这里了,一个人。也许我哭的晃神了,你站在我身旁,慈怜地拍拍我的后背,我转头你却不见了,那边传来通知家属领骨灰的声音。

在不该耍性子的这个特殊日子,我执意要回泉。坐在车里,回望这个家,就像回望曾经的自己,与过去告别。此刻,暗涌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阻碍,一发不可收拾。我哭了,哭着喊爸,哭的很大声。一路哭回泉州,哭着睡了。世间最爱我的男子,不在了。记忆犹如秋天的树叶,一片一片地被刮落,又被拾起。

想着三十年前奶奶过世那天,你在灵堂不哭不语,可是回到家中,像孩子般哭的好狼狈。

想着大堂哥的死,那个多少年都见不到一面的人,你送丧回来后,嚎嚎大哭,句句不离大伯,心疼大伯怎么办。

想着小时候,三弟犯错被狠打,你看到一旁在静静抹泪的我,顿然停了手。

想着一年级我去偷邻居家的笔,被告状,你当着邻居狠揍了我一顿,这是此生唯一一次打了我。二十年后你哭着说对不起我,一根好笔都提供不了,你心恨心痛才打了我。

想着读书逃学逃惯了,全年红叉,老师劝退,你依然说我女儿是读书的好苗子,坚持让我继续读。

想着我刚毕业的时候,你说就在村里上班,赚的钱自己花,然后你每个月再付薪资给我。要求就一个,饭能煮就煮,不能煮多陪陪爸,也不用嫁出去。

想着我叛逆地执意要下嫁,与家里断联,你给我打电话,把我骂了一顿,可我听到你哭着挂了电话,我知道你偷偷地上了三楼。过几日又一本正经地来电,回家商谈婚事。

想着我婚宴那天,你打电话,哭着说,你想要风风光光地把我嫁出去,要很大的排场,绕着镇转两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嫁女儿了。还要给我准备很多很多的嫁妆。可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了。说着说着你又哭了,我知道你又偷偷地在三楼那打的电话。

想着你知道我爱吃海鲜,经常出门回来就带海鲜回来煮。有次,你兴高采烈地提着鳗鱼进家门,说是在某某家喝茶,刚才谁谁提着野生鳗鱼, 你也买了条回来,要我趁新鲜马上炖了吃。母亲嗔怪,一家子这么多人,都可以吃,哪来特意给谁买给谁吃的。你说我就买给我女儿吃怎么啦。母亲都在给你使眼色,家里还有其他人,你却依然直性子的要跟母亲理论。可我吃了后过敏了,你之后不敢随意买海鲜了。

想着我孩子病危,你给我打电话,哭着说对不起我,让我这么多年还在受苦。我知道你又悄悄地跑去楼上了。

想着有天,你发语音给我,哭着说想我了,心疼我和孩子。但是你把语音发去了群里,大家都听见了。

想着母亲说,当年家里条件那么差,如果不是你坚持让我读,我也不会这么随便地读到毕业。

想着自己都当妈了,你明知道我乱花钱,依然会怕我没钱花,偷偷转了好几次给我,还说,你爸的钱不拿白不拿,又不用还的。

想着蹉跎了半生,无一事可成,你依然对外人说我是你的宝,你的骄傲。

想着....

昔日戏言身后事,只道寻常未到今。而今思亲眷眷念,才道当时错错错。这世间唯一对我有所偏爱的男子,再也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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