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现形记

现形记

“明天园区停电，大家休息一天。”

在凛寒未退的春节，公司通知群里的这句话给“搬砖人”带来的感受尤为激动。寒风将人放逐到某个温暖的角落里，用岑寂裹紧了每一寸肌肤。

她走后 ，他又躺在她的枕头上 ，不知道能不能看到那些，她做过的梦。

他网上冲浪的名字叫不易，现实工作中大家叫他小易。

半年前，小易在他女朋友嘴里还是一个无业游民，不过，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自由职业者，当然，作为一个自由职业，如果最后的结局是不成功， 那么一定是，他的桌子和床的距离太近了。此时，桌子上的电脑也已经许久没动了，他怕打开电脑屏幕，那些在年底以“年后再说”的事情会猝然张牙舞爪地扑面而来。

是的，他有睡懒觉的习惯，还信奉“回笼觉”、“白日觉”等等。人生得意须尽欢，过了今日得上班。他的朋友圈刚刚打出这一行字，突然被另一条昨晚收到的信息所惊醒。

她离开前收拾了她自己的全部行李，但不知为何又重新向他的住处寄回来了一件物品，交代说是希望让他有所感悟，或说，她离开他的答案就在这件物品里，并表示这个代表着无数为什么分手的答案已经在昨晚的小区物业处悄然抵达。

所以，他就穿着棉拖鞋与睡衣只奔楼下。

春节的清晨，小区已经有大批租户入住返工，在小区门口下车的行人也纷至沓来，络绎不绝，热闹的景象与年底租户返乡后的冷清形成强烈的对比。

人们提着行李在小区内前行的样子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各自按照设定的轨道行进，人与人之间保持互不干扰的默契。在小易看来，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就像是散落在地上的蒲公英种子，因为一阵风聚在一起，又因为一阵风疲于奔命。

当然，他也是一颗被现实风吹过来的种子而落于此处，他也是一个租户，这个小区就在工业园区里，大多数业主只是包租婆，但他总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同，比如别人都回老家过年了，而他却有种“没有女朋友带回家就无颜面对家乡父老的羞愧”，所以，用泡面加网线的生活方式度过了这个春节。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再帮我找找好吗？我明明收到已经签收的短信了，为何在这里找不到快寄呢？”小易着急的第一次用如此软气细语跟物业的工作人员交流。

“因为小区里的快递超市在春节期间放假了，所以大多数都是快件一到达就马上通知收寄人下楼来取件的，我们这里也只是临时寄放一下，原则上不超过一天的。”物业的工作人员一再解释。

“可是，我昨晚没来得取件，对对，好像是打过电话，但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理会，可问题是，现在我的快递不见了，哦，对了，你们这里有监控的，刚我与快递小哥联系过，他说昨晚八点左右到我们小区的，有可能是别人拿错了呢！”

“行吧，那你让我另一个同事带你去保安室的监控处看看吧！”

接待他的保安特别不修边幅，一头乱蓬蓬的黑头发又粗又硬，仿佛无法梳理的乱钢丝。

他问小易需要查看监控的哪个时间段？

小易表示让他输入“昨晚八点到今日清晨八点。”对，此时，他的手机显示是八点二十分了。

画面显示，昨晚八点三分左右，一辆印有快递公司标志的三轮车停在了小区东门口，只见快递小哥把物品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门口角落处，然后拿着手机一通通在拨打。

与这个小区一墙之隔的公园大街，是东城市最繁华的街道。公园路是东城市腹地，东西贯穿与阳光路交汇，在此地形成了东山市规模最大的商业区。公园路主干街汇聚各种名装名品、潮牌店铺，橱窗里摆放的精致商品绚丽夺目，引人驻足，而阳光路南北街则聚集各方特色小吃、主题餐馆，是年轻人最爱聚集的场所。东城市历史最悠久的百货大楼也坐落于公园西街，百货大楼一共有五层，一楼西侧的高档鞋服区，是小易女朋友工作的地方。

而眼前监控画面里的冷清完全没有了昔日的热闹，只余匆忙赶回的脚步身影。

似乎有人慢慢取走了快递，这个时候监控上显示已经近九点了，原来快递小哥并不是直接把物品放在地面就走的，而是还在不断打电话通知收快递的人，当然，他手机停留的瞬间会来回摩擦冻僵的双手。

“把画面开倍速快点吧，这样看也不知要看到何时？”小易有点着急了，示意保安大哥把画面加速播放。

这么冷的夜晚，又是过年时期，小区门口本来就没有什么人，所以只要出现人的画面就直接喊停放大就行。

“停停，这里有个人似乎手里拿走了什么？”小易及时收住目光，画面里早已经没有了快递小哥的身影，只见一位高个子的男人弯腰看了看物品，拿在手上又端详了一番才取走。

“我认识他，是刘医生，他经常要加班到半夜，住5栋那里的。”保安解释道。小易听了他的话后，又细看了一眼，画面中的刘医生还披着风雨衣，迎风叉腿而立，那威风凛凛的高大身影，活像井架一样。

接着他继续死盯画面。这个时候，画面中出现了一辆车子，之后又有两个大人一起上了车。

“这么晚了，还出去浪呀？”小易不以为然地讽刺了一句。

“不是，这是1栋的一位户主得了急性肠胃炎，痛得厉害，他在我们小区里发了求救信息后，就有2楼的一个开出租车的业主说送他去医院，同时，还有楼下的邻居陪着一起去看的。”保安又开始解说起来。

“你怎么全知道呀？”小易开始观察身边这位不起眼的保安大哥了。他的面庞滚圆肥大，一脸苍斑皱纹，重重叠叠，像只晒得干硬的柚子壳，不过，很可爱！

“哈哈，我昨晚值夜班呀，同时，物业的工作人员在群里也及时发了消息说有业主需要帮忙。”

小易这才注意到，在监控画面里，就是小区的另一个侧画面中有两位保安一直在做疫情的防护工作，虽然进入的人很少，但他们一直坚守着小区入口，扫码、量体温做登记，其中一个就是身边的保安大哥。

“不好意思，你值夜班的，现在这个点是不是休息时间了？”小易有点过意不去的问。

“没事，我还不困，主要是这个时间段我最熟悉，所以陪你来看监控可能更有用，何况现在大过年的同事也不足，人手也少了几个，我们值班的时间就加长了。”

保安大哥笑了笑，陪着小易继续看监控画面。

这个时候，有中年模样的一男一女出现在画面中。

“我们小区后面的早餐店，就是他们经营的。”保安大哥指着画面说。

“哦，难怪看着有点眼熟，他们这生意可好了，我一直想着也开这样一家店得了，很挣钱呢，早上过去还要排队买呢。”

保安没接话。

小易看了看画面上的时间，是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就要开始出活了？这个早餐店确实也太辛苦了。

回想起来，这个大妈的脸被风吹得很粗糙，像没有上釉的陶器，嘴唇干得都爆起了皮，然后手里麻利着来回包装给他们递去馒头。

她家也卖烤红薯的，那个中年男人烤的红薯是金黄色的，捧在手里是软绵绵的，吃起来又香又甜。

小易突然觉得他们好亲切，许是肚子饿了吧！

画面中很快一前一后又出现了几个人影。这次不用保安说明，小易也能认得出来，那是卖肉大婶，之前他老觉得她长得像个肉墩子似的，胖得身上的肉多得没处放，还有一个看着年轻一点的女子，是卖烧饼的，他女朋友特别喜欢吃她做的烧饼，小易也曾在背后嘲讽那烧饼上的芝麻粒就像她脸上的雀斑一样，密密麻麻。

不过，此时，看到她们的画面，他觉得只有心酸与难过。

“你是不是都很熟悉这些人呀？”小易看到画面中不断出现的物业保洁人员的身影，此时如果不是仔细看的话，画面里的天色还是暗的，时间停留在五点十五分左右。

“她们是钟点工，别看她们胖，做事情还是很卖力的。”

小易想起来了，去年年底大扫除的时候，他就雇用过那个钟点工，那胖大妈的手一条条龟裂，裂口处贴满横一条，竖一条的橡皮膏。之前还嫌弃她的形象不够清爽，现在才明白那是她努力工作的痕迹。

“除了这些人，好多人都早就开工了。我们保安有交接班的，跟保洁工人一样，你看小区外面的工人也已经开工了，这座城市的清洁就靠她们，而小区里的保洁也差不多在这个时间进行工作。”

清洁大婶们身材格外高大壮硕，每次她们出现时，那轰隆隆，手舞足蹈的动作，总是先于她的躯体闪露在门前走廊上，来宣布她的来临。小易平时最烦这些人了，而此时，在高清的监控画面中，他竟然看到了有个大婶的耳朵下还垂着一对晃晃悠悠的青玉坠子，像是一串星星在闪光特别动人。

“你平时起得比较晚吧？”保安问他。

小易的嘴角不再微笑。只好尴尬地说，“嗯，平时起得有点晚，所以还真不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如此奔波晚归与早起的人。”

“是呀，你们年轻人八九点上班都叫累，可是好多操劳的人都没时间叫累呢！”似乎有触到保安大哥的某根心结，他又感慨了几句，“别说这些工作者，普通的百姓也累呢，有接送孩子上学的，有给子女买菜的，当然，也有坚持上班前去晨跑的人们，大家不都是为了生活在努力嘛！”

小易一阵脸红。

别人还能在工作前去晨跑？自己呢，整日与碳水炸弹和搞笑小视频为伍，想必脂肪也如下山猛虎般趁机抢占了不少原本留给肌肉的地盘。待到工位上坐下时，恐怕会发觉桌椅都比之前局促了不少。

他的女朋友一直劝说他要坚持健身与学习，可是，他以前觉得躺平在床上做个安静的男子不是更香吗？

就在这时，小易几乎可以听到那张堪比出土文物一样嫌命长的健身卡与阅书卡，在某个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发出阵阵冷笑，提醒自己在过去的一年里对它是何等的薄情寡恩，明明当初耗费千金将它迎娶进门，却从此弃之冷宫，从不摆驾临幸。

“这个快件对你很重要吧？”保安大哥问了一句。

小易点点头陷入了沉思。

只到他的手机突然又响了起来，他的神色才恢复了正常。就是昨晚那通他以为的骚扰电话，他第一时间接通起来。

因为保安大哥已经主动重复播放监控画面了，此时，那个时间是昨晚的九点左右。

天空似乎下起了细雨，因为画面中的快递小哥又忙着把物品又重新一件件放回车上，应该是怕快件淋湿吧！而通过刚才的电话得知，说小易的物品已经被他重新放回车里了，今日会再送一次小区，他说最近都会在每个小区门前等上两个小时左右，如果实在没过来取才送下一站的。

小易一阵鼻酸，不知是天气还是心情。

他回想起，少年时期，他的父母也是如此早出晚归的出去工作，而他也曾有过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可毕业之后，父母怕他太辛苦，总是劝他找份普通工作就行，平时的生活费还都是父母寄过来的。原来自己的岁月静好，都是父母与别人替他负重前行的基础。一周前，老家的亲戚无意中还透露了父亲似乎摔坏了腿，可他打电话过去时，父亲却说不要紧已经恢复正常。世界最遥远的距离，莫过于父母摔倒在地，而自己却只躺在他们的手机通讯录里。

眼高手低的他一直在埋怨自己的怀才不遇，却懒得伸手去接一个泡面的距离。

年终时，他一边emo一边复盘自己的年初flag了，原来的新年计划都成了今年的笑话。天天躺平的人还嘲笑着女朋友的内卷。

“谢谢你，大哥。新年快乐。”

保安大哥憨厚地笑了笑，“都过了十五了还新年，不，新年快乐，快乐。唉，小伙子，你怎么走了，快递不是没找到吗？”

“已经找到了！”

是的，小易已经找到自己想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