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与猫

我叫陈菊，是个退休医生，我是在2022年刚住进来的，之前102这个屋的人去世不到一周，其他人都忌讳不愿意住，而我偏挑了这间，我在医院时经常送走病人，不讲究这个。

我跟101房并不熟，只见过几次面。

老姐姐性格很内向，遇到时低着头似乎都只会摇头，大家也不怎么找她聊天，老哥哥倒还好，虽然也从来不说话，但打照面时会点点头笑笑，据我所知，他们屋里还养了一只猫，我们离得近，听得清，他们两个从来没什么交流，但猫倒叫得欢。不是说猫很高冷吗？很奇怪，他家的猫不一样，虽然也乖巧，但特别喜欢叫，偏偏我喜欢清静，晚上十点我准时入睡，早上五点半我就会起来喝开水时就听到猫叫声，我又不好意思直接去说，希望你们院里的工作人员去管管，毕竟我们这里是养老院，不应该让他们携带宠物，何况，这猫有没有打疫苗也不知道，如果被猫的爪子抓伤那可不得了，这院里只有基本的卫生保健措施，并没有及时处理伤口感染设备。

我是刘明亮，没退休前是教数学的，我是在六年前的7月1日，星期五，下午一点半搬进103室的。算起来，我应该是这所院里居住时间排第二久的人了，诺，110的那位住得最久，在这里九年多三个月了。我计算过我们院里的老人，最大的是92岁，最小的是68岁，平均年龄为81岁，共有一百十二位老人，八十间单人房，十五间双人房，目前入住率达到百分之七十二，男女比例为三比七，女性居多，一对老夫妻都入住的仅仅占全人数的百分之九，还有，本地人居多，外地的老头子老太婆好像只有四个。子女探视平均以五个月左右，其实大多数孩子都是一个月会过来一两次看看，主要这个平均数是被个别老人拉低了，我都严重怀疑他们的孩子出国了还是怎么了，有几年都不过来探望的，对了，我最近在研究用函来代替数据录入，可能更精确些。

哦，你打听的是101房那为数不多的一对老夫妇是吧，我跟那老头下过棋，绝了，别看他一声中吭的从来不说话，但下棋是高手呀！下过至少五回，每回都是他胜出。老头被我们拉出来下棋时，那头猫就躲屋里陪老太婆，到了饭点，那猫就寻着过来了，很有时间规律的，至于猫叫嘛，对我没有影响，也有可能当中隔了一间102房，我看那老头只会点头，老太婆只会摇头特别有意思，哈哈，哑巴有哑巴的福气呢！

这所老人院是我在负责。说是负责人，还不如说是收租的。

王招男是我姐，张波是我姐夫，我叫王德仁。我姐姐姐夫在城里投资了新的大项目，姐夫就把这镇上的这所老人院给了我，让我收租，租金全部归我，当然，房产本本还在他们手里。你们别觉得我很挣钱似的，这老人院不像儿童游乐园，我姐夫搞的这个儿童项目利润是相当高，而老人院的利润是他儿童游乐园的零头都不如，所以，他就当赏我饭吃一样，老人院不是福利院，可社会人老拿我这披道德外套，以为是慈善机构一样，要不是我心狠，我请的那个代理院长就经常收一些交不起费用的老人进来，偶尔帮忙过渡我能理解，但如果长期这样，我们全都要喝西北风了是不是，所以，代理院长换了三个人了，上一任代理院长因为其中有二位老人住里面的费用都延续不了被请了出去，他就过来跟我理论，唉，我也得生存嘛，大多数家属都是很孝顺的，不仅在费用上会多给一些，还经常带好吃的过来陪陪老人，个别的就失联的也有，那怎么办，坏人只能我来当，你以为我听不懂那个什么老之老以及人之老的话吗？我也想呀，但我自己还靠这点收入来给我爸妈安享晚年呢！最不能理解的是，现在的老人自己都很难养活了，还喜欢养宠物。201的老人有次开窗户，看到楼下101的猫正沿着树干往上爬呢，说把她吓个半死，我翻看了记录，101入院手续登记表上是有说明了是带猫的，谁叫我当初贪图多收两个人呢，带猫带狗的自然也就没在意。

我叫李小红，在养老院四年了，主要的工作是负责老人们的日常健康记录，比如每天的量体温与测血压等，早操也是我带的，一三五还教教太极，二四六练练嗓啜子，大家都说我是文艺与护士的结合体，我是学护理专业的，当然，我并没有觉得在这里工作浪费了，因为我得照顾我妈，院长答应过让我妈免费住在104屋，我还可以领取工资，我很喜欢这里。对了，那个食堂打菜的是我的小姨，我妈与我小姨的身体都不大好，什么病？我妈的精神不大好，反正医院说是有家族遗传史，后几年我小姨夫也借这个理由跟我小姨离婚了，这也是我当初学医的理由，可惜专业没考上，只学了护理，这样也好，我也不嫁人了，我就陪着我妈还有我姨一辈子。你看，我妈哪来的神经病，精神好着呢，这个院里谁不喜欢她呀，每个人都说她人特别好，再看我小姨，哪看得出来有任何生病的样子，她也就是气小姨夫如此对她，自愿跑到这里来的。我小姨虽然脾气怪，但人还是很有爱心的，经常把自己碗里的鱼都省下来给那头猫吃，可惜那猫只会对着她喵喵两声却不大亲近她，我们私底下经常说，这猫都成精了，对那101的老人可忠诚了，你们根本想不到，有次晚上老太婆起来上厕所摔倒了，他们都不会说话，倒是这头猫竟然跑到我这里来呼救，所以，我还给它取名叫忠义八猫。

我就负责打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垃圾筒我每天换两次的，别人都说猫特别喜欢躲垃圾筒里，但我没发现，各个屋里的被子之类的正常情况下我们一个月换洗一次，但这不像家里，有些老人爱干净自己还喜欢清洗，有个别的可脏可脏了，特别是还有大小便失禁的，唉呀，讲起来我都觉得恶心，可谁叫我只能做这个活呢！唉，我爸妈中风时瘫痪在床我都没有如此伺候过呢！我以后也不图孩子能送我来养老院，也不像那几个退休老太太都有退休金什么的，所以我就自个儿挣点钱，等干不动活的时候，我就用在养老院挣的钱在这里给自己养老，像101那老太婆多好呀，虽然说不了话，但还能在这里让我们伺候得好好的，我听说养老的房子都给了子女，这次到养老院的费用还都是靠自己的退休金办理的呢，但我绝对不喜欢养猫，猫是畜牲呀，还得给它洗澡，给它买猫粮，可贵了，有钱我给自己买好吃的，把猫伺候成主子一样的事情我不会干，所以说那101的老人特别奇怪呢！上辈子这猫怕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吧，哦，对，我听小红倒说起，这猫通人性，还救过那老人的命。难怪对猫宝贝得不行。

我吃过了，是呀，牙齿不好，咬不动，咬不动，你说什么？猫？我没见过，我胃口不好，最近那粥也不好喝，天气不错，是呀，我就出来走走，吃不了好东西咯，你刚问什么，我没养过猫，我们家邻居以前倒是有养过狗的，那小子，对他亲爹都没有对那狗好，哦，对，他爹送到养老院里来了，经常带着那只狗一起过来探望的，这天气是不错，我今天没吃几口，那猫吃什么我不知道呀，人老了，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你凑近了说也没用，没用，我看那女同志朝我招手，我就知道要过去吃饭了，向我挥挥手，我就知道让我回屋去，我住那屋有阳光，几号屋不记得了，反正就从这操场上向右边数过来第一间就是了，对，我手上还有一个手环，是我儿子的电话号码，你问他吧，我儿子很孝顺，你们问他，他都知道的，他小时候喜欢养猫的，哈哈，小时候他长得很可爱，脑子也比一般的小孩子聪明，我告诉你啊，我儿子三岁就会背三字经了，就是经常读着读着还能睡着了，最爱吃我做的可乐鸡翅了，光他自己一个人就可以吃掉整盘鸡翅，对，我咬不动了，我也没胃口，我记忆不好，我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你刚说什么，我儿子叫孙俊孝，对，英俊的俊，孝顺的孝，他没养猫。这猫是那对哑巴养的。

我叫明宝，大家习惯叫我大宝，大宝天天见嘛，我就守着这个门，所以谁送进来了，谁又走了，我最清楚，这不，还有一个登记表。101的那对哑巴我知道的，老太婆经常抱着猫在我门口等着，刚来那会，几乎从早上等到晚，我见她可怜，还会搬个椅子给她，我以为她等她儿子来看她们呢，后来听说是等孙子，因为这是孙子养的猫，把猫给带到院里来了，想必是看猫的时候可以看看爷爷奶奶吧！我们院里的可不只是她们一家这样的，那个，就刚刚往屋里走的这个就像个小朋友，她经常故意做错事情，只要做了坏事，她女儿就会来领她回家再住上一段时间；刚登记离开的这个老头也一样，老小孩，他经常找我们工作人员的麻烦，然后我们就会打电话给他儿子，他儿子没办法了也会过来探望一下，表面上是安慰一下我们工作人员，毕竟我们投诉了这个老爷子的无理取闹，但实际上闹腾了几次后，我就发现原因了，这老爷子其实修养可好了，他就是故意的，知道儿子今天要来院里“批评教育”他，就早早在我这里守着，那等待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去了，唉，失去老伴、失去儿女的探望……便是养老院里无数老人的常态了。这个大爷前脚刚走，听说家里有喜事需要接他回去几天，然后我就看到跟他一起玩的那一排的大爷，对，就那边，全都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似乎在聊些什么又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他们其实早早就收拾好要拿的东西，等待着孩子们搀着他们往大门口走，唉，被接走的老人走后，我这个大门再次关闭时，我回头看了看，那些老人的视线似乎就从未离开过，像极了小时候放学看到别人家的父母都来接自己孩子时的表现，为何自己家的还没来？还不来？很焦急，更多的是失落与孤独。

你好，林爷爷，林奶奶，我是流浪猫收养所的，唉呀，急死了，我不会手语，你们坐着先，你们是能听到我说话，不是，能听懂，也不是，是能听到我说的话对吧，那我说，你们听，如果表示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就摇摇头好吗？我之前听院长说接到几起投诉，也不算投诉，就是大家觉得这里是养老院，而你们还养着猫，怕不适合，所以就联系了我，我刚也问了几位工作人员与爷爷奶奶们，大家都很喜欢你们，只是怕这猫是不是没打疫苗之类的，你们年龄大了，就更难照顾好猫，所以就是想让我把它带走，当然，你们放心，我们都是专业的，对猫的习性特别熟悉，你看可以吗？摇头？不同意吗？为什么不同意呢？那，你看，这猫越来越大了，有时大晚上的突然跑出来也会吓到人对不对？又摇头，那，你们别紧张，爷爷奶奶，你们坐着，我再重复一次，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还有，还有什么其他的话要么你们写在纸上，写出来可以吗？真是不好意思，我也知道你们两位不方便用语言交流，我应该找一个手语的朋友过来帮忙，好了，纸来了，林爷爷有什么问题可以写在纸上，对，爷爷字不错呀，这两字真漂亮，什么？哑巴？哦，我知道，爷爷，我知道你们不方便说话，所以你想把说的写在纸上，奶奶你别摇头，不用紧张，我会尊重你们的意思，你写出来就好了。

姑娘，是猫的名字叫哑巴。你别吃惊，是的，我们两个并不是哑巴，只是，只是不愿意说话而已，入院以来你们一直跟我交代，是就点头，不是就摇头，我们也就听懂了，要问我们为何不说话？唉，都有多少年头没张嘴了，说话也不利索了，我儿子从小就嫌弃我与老头啰嗦，那年高考时，跟我们大吵了一架，说让我们闭嘴，从早上叫起床到晚上催睡觉，说烦不烦，然后我们就很少在他面前说话了，哪怕担心他，都是远远的，默默地去做好就行，后来他结婚了，工作很忙，也很少跟我们说上几句话，但儿媳妇却觉得我们话太多，有时我们也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弄得她不愉快，怕她跟我儿子吵架，我们就更不敢多说了，再后来，有了小孙子，我们想着帮忙带孙子总得跟孙子说话，孙子得学说话呀，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了，儿媳嫌弃我们说话有口音，为这事她还跟我儿子也吵上了，回了她娘家，我儿子接回来后，说孙子要讲标准的普通话，不能跟着我们讲一口乡下口音，长大后会被人嘲笑的，再过一二年还打算给孙子报英语，说小孩子的语言就是得从小好培养，他们出去的时候，我们就会跟孙子逗上几句话，可后来还安装了监控，儿媳就给我们下命令了，要么让我们不要带孙子了回老家去，如果想留在儿子身边帮忙带孙子那就永远闭嘴，唉，人长着嘴，怎么可能不说话呢，刚开始我与老头就用胶布把嘴唇给贴着提醒自己，后来久而久之的，我们就习惯不说话了，反正在家里就做做家务，拖地，烧菜，洗衣服，帮忙看着孩子，也不让我们跟孙子玩的，这些都不用说话，家里来客人了，我们两个就回自己的屋里去待着，也不给他们丢脸，前些年孙子长大了，得有个更大的房间，就把我们那间小屋打通了给他住，我们就住进养老院了。孙子在外地上学，不好回来看我们呢，主要是他知道我们不说话，就算过来了也没有话好说呀，不过他有打电话给院长，我听院长有次跟我说了，孙子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与猫呢，对，那猫是我孙子的，可我儿子儿媳不给他在家里养，所以我们就带出来了，我想着，只要把猫带在身边，那我的孙子肯定会过来看我们的，肯定会过来看我们的。这猫可乖了，像我们养大的孙子一样乖巧。可能大家嫌弃它爱吵，希望它是哑巴吧，所以我们也就直接给它取名叫哑巴了，因为每次跟它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听到别人指着它说哑巴哑巴。

“喵喵” 哑巴张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