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戏

阿碧坐在长条木质椅子上，整个身体也像一根木质材料立着看向村里的文化礼堂中心的舞台。今天是早香柚的开幕式，观戏只是其中的活动之一！

二胡拉起来，琵琶弹起来，堂鼓敲起来，白粉底，红胭脂，墨膏描眉眼后，好戏登台了！

她今天听的这出戏是《碧玉簪》，江浙地带的越剧传统剧目，后来由著名京剧大师程砚秋先生改编为京剧版的《碧玉簪》堪为经典，其中有几折篇目甚为出名，经典到每个青衣都要上台演一次李秀英。李秀英，秀丽贤淑，品德端庄，她爹又是吏部尚书李廷甫，真正的白富美千金。这出名篇在1982年由杭州越剧院整理，余惠民先生执笔的，里面都是虚构的人物，而阿碧的母亲据说当年怀她的时候特别酷爱听此戏，所以她的名字也算是此戏曲的衍生物了。

舞不尽生旦净末丑，唱不完人间百世情。这是汤知碧第一次看全本的《碧玉簪》。她双手插在外衣兜里，右手紧紧抓着手机。

因为听戏，她把手机调成了震动模式，现在，它一直震个不停。

是邵连山打电话来了，手机的震动，代表在哀求她。如果她同意见面，他或许会哭，亦或会笑，甚至是哭笑不得，只要她同意签字，他做什么表情都有可能。

汤知碧第一次听《碧玉簪》的时候，觉得李秀英这个女人真愚蠢，为了遵守三从四德就能忍下一切，甚至被王玉林寻衅辱打，当她的相公带着凤冠霞披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十分大度地接受了这一切。

此时，台上的越剧小百花们还很年轻，未来还很远，她们肯定还是觉得李秀英能嫁一个状元郎是很有福气的，就像童话里的爱情故事一样都是一个圆满的结局。

（二）

多活几年，你就会发现，记忆其实在后来会裂成一个个碎片，想拼凑完整实在很难。比如说现在，汤知碧就有点儿想不起来自己当初是怎么喜欢上邵连山的。邵连山好像一直都不是她中意的类型，她喜欢那种聪明灵动的男生，轻佻一点也没所谓，他聪明是聪明，但是太阴郁，即使他脸上带着阳光般的笑容，背后的影子也是在阴雨天里的。

要说起相识，汤知碧倒是记得，他们是高中同学，那时候班级里有许多小团体，他俩分属不同的团体，一点交集都没有，说是两条平行线一点不为过。高中的时候，汤知碧有恋慕的对象，幽默风趣，脑子极为灵光的，特别是他还打得一手帅篮球，那些时光那个人，是真的美好，汤知碧至今都这样觉得，女生也要有自己的朱砂痣和白月光，少年时代的恋慕对象，就像平时不太会注意的夜晚月光，偶尔映射在地面上，也会让人在心里轻呼一句：今夜月华如练。

要说邵连山这个男人，她心里想，他也是聪明有趣，脑子转得极快的，但这两者之间却有着极大的不同。邵连山的聪明，是想要逃离清贫生活的向上一跃，是钻营和狡诈，是她在24岁之前不曾了解和面对的世界。

可也正因如此，她在万千人之中选择了他，向他伸出手去，并许下诺言，往后余生，彼此信任，愿意共担苦乐。

汤知碧从不觉得李秀英懂事。

别相信戏里演的，她一肚子的委屈咽下肚就是懂事，那不是懂事。要说懂事，她就应该像她闺蜜那样，顺从家里的意思结个门当户对的姻亲，而不是随随便便就因为一次同学会就跟四年未见的男同学结婚。李秀英的懂事都给王玉林一个人了，除了王玉林，她在天下人眼里就是个笑话，是个从小被封建迷信毒害的女子。

所有青春的时光，那些年美好的回忆都充斥着大脑，似乎就在一瞬间回到那个时候。

汤知碧和邵连山的婚礼是在秋天，十月是个不错的月份，冷热交替间，温度、阳光、颜色都刚刚好，主要是柚子也成熟了！

所以，汤知碧对婚礼当天上市的柚子极其感恩。她认为，这是上天对她的眷顾。

李秀英的爹李廷甫权倾朝野，只可惜没有儿子。他唯一的这个女儿他自然是最宝贝的，他为人正直，并没有想让这个女儿攀上更高的枝头。正所谓庆寿诞彩幛高悬，有明珠掌上承欢。单凭才高代作一副对联就让女儿许与好友之子王玉林。疼爱了一辈子的李氏夫妇如何也没想到，出嫁之后的女儿竟然会受这样的苦楚。

邵连山其实很清楚，和汤知碧结婚能给自己带来什么，他也很感激她对自己的信任。婚礼上，汤知碧大学里那个“篮球”男同学也来了，只是没有笑意，这个细节是被邵连山看在眼中的，很多身边怀疑汤知碧是因为爱篮球同学不得而转嫁给他这个备胎的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突然生出一丝恐惧，很怕在未来某天汤知碧会后悔，会对不起他，到时候该怎么收场？

猜疑之间，他看见汤知碧恬淡如水的笑容，在阳光下隐隐闪着七色的光芒，一切不安定现在都安定了，他看着她向自己走过来，再紧紧一把抱住。这真是一个安全的怀抱，他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推着小车在寒冷的街道上卖香柚，如果他哭闹，母亲就是这样把他搂在怀里，寒冷一下子就被驱散了，只剩下一份甜甜的温热。

他们都说“新娘”的意思其实是说离开家中老母，又有了一个新的“娘”，他是认可这个说法的，这天之后，他觉得汤知碧就应该好好孝敬他从小相依为命的娘。

（三）

王玉林这个人物其实很值得玩味。在李廷甫的眼里，他就是个前途无量的小伙子；在李秀英的心里，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人。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饱读诗书，名闻乡村，想来，他的性格绝不是软弱可欺之人。

一切看似偶然，实则草蛇灰线。自从被李父选中，王玉林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特别是来自秀英表哥的恶意设计，最后都成了他往上爬的通天梯。

在戏里，李秀英的几折戏唱过，她的青春就是一个可笑的赌注，赌一份注定落空的希望。青春过去，她的生命就只剩下苦苦的等待。

曾经汤知碧也想不通，李秀英为什么如此笃定王玉林以后就是那个对的人呢？

如今想来，李秀英的自信，或许不是对王玉的笃定，而是对自己的笃定。

兜里的手机不再震了，汤知碧把手机掏出来，一共是5个未接电话，微信里的邵连山，留言几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不舍，最后也可以用简单的数字来表示，5个电话，几个微信表情，就是他的耐心极限了。

可笑吗？可笑。几年的恩爱婚姻就在几天的时间里瞬间垮掉，真是人生如戏！

台上的李秀英，已经褪下天真无邪的花衣；台下的汤知碧，青春也是一夜之间如花般凋零，她仍旧是有许多事想不明白，她现在也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思考。和邵连山做同学许多年之后结了婚，又是几年过去，她却幡然发现，原来自己和李秀英一样，一腔情爱到最后，都化作了焦土。

眼泪很温热，一滴一滴顺着脸庞流下，汤知碧努力想要看清台上的李秀英，却什么都看不见，这时候，外衣兜里的手机再次震了起来。她决定起来去上个厕所洗把脸。

（四）

汤知碧和邵连山的好日子，其实没有维持太久。结婚之后的第二个月，邵连山就因为工作关系被派往跨省的外地，最开始每个月回来一次，接着是过节，最后变成了逢年才回。

即便是这样，日子也是甜的。他俩每天都要通几回电话，最初周末有时候，邵连山为了给汤知碧一个惊喜，会连夜开车回家，只为了一小会儿的温存。

汤知碧从来不是个有贪念的人，她觉得一切无须太满，水满则溢，不如七八分，刚刚好，在安全范围以内。

对于这个问题，邵连山有不一样的理解。他觉得爱一个人，就是要溢出来的。

他在高中时期就暗恋汤知碧，他说心中的女神是一个字谜，王姑娘与白姑娘一起坐在石头上，谜底所有的同学都猜出来，唯独阿碧姑娘的眼睛里只注视着篮球王子而忽略了。

回想起邵连山对自己的好，汤知碧的心就会开花。他们都很喜欢吃柚子，那片柚地也是他们约会的首选之地，早香柚的果形端正，外观呈葫芦形，色泽橙黄，肉质脆嫩，甜多酸少，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维生素C含量居果中之冠，还被誉为“天然罐头”。由于早香柚成熟特早(于九月底十月初上市)，是我国早熟柚类的佼佼者，堪称“中国第一早柚”。这些年新农村建设发展很快，汤知碧就在老家开发了新柚地，还希望邵连山也能回家一起创业，但邵连山总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走出了大山，是不可能再重新回去的。

他曾经说过，只要她想吃柚子，他就会去水果店里给她买上。

时常觉得，薄暮是一天中最接近梦境的时段。原来听戏之时，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她回想起很多个黄昏，夜的帷幔一寸寸降下时，眼前的世界陷入一片模糊难辨的境况，站在柚地里努力工作的她，犹如站在美好创业的女一号站在舞台中央。

（五）

汤知碧重新回到位置上时，台上的李秀英已经唱到：“官人他新婚燕尔心不欢，他欲言不语直叹息。”

戏台上的新娘独守洞房花烛后，就是一段锣鼓点敲过。可是对于李秀英来说却不是这么回事，从豪门少女变成名义上的少妇，接下来那是实打实地一日一日过下来的，是以强颜欢笑的恐惧，是对心上人时时刻刻的盼望，是无尽的孤独和想念。玉林开始挑灯夜读，不理秀英。在满月归宁之期，他又托故不去。秀英回到娘家后，玉林又遣人送去书信，责令秀英原轿返回，否则休了秀英。秀英无奈，与母亲李夫人洒泪而别。母亲不解，问她缘由，她一肚子的委屈咽下肚，哭哭啼啼赶回夫家。

可是别人看来以为玉林是为了求取功名，毕竟她的男人是因为要给她更好的生活而谢绝新婚燕尔。

汤知碧多少明白这样的滋味。邵连山在外地的时候，她就是一人苦守房间的李秀英。

每次回到自己的父母家，也是食不甘味，言不由衷！

谁能够想到一个大官家的千金小姐，最后沦落到被一个毫无功名的秀才暴打吗？

她但凡有一丝勇气，都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给王玉林盖衣的时候看她那样犹豫迟疑最终将衣服披上，却招来相公辱骂，真是憋屈，看到此处，谁不想去踹那个演玉林的小生呀！

戏台中的婆婆对李秀英的接济，抵抗的只是一时。汤知碧心想，或许她是幸运的，至少，邵连山对她还是好的。

那些曾经非常关心她嫁给邵连山后不后悔的人们，如今被一拨又一拨的新八卦勾去了心神，这世间的变化，真的是难以预料，爱恨的感情，永远不缺男女主角，原本令人艳羡，转身就分道扬镳，上演一出出“死生不复相见”。

这样想来，李秀英或许还是幸运的，至少她的家婆待她如宝，那些伤心的日子只需换上另一套衣衫与另一副布景即可，不必真的去承受这些。如果我也能这样该多好，汤知碧想。可惜，她活不成戏里的人，戏里的人也活不成她。

就像邵连山对汤知碧的不舍一样，李秀英对王玉林的期盼，最后也能用一个失望来表示。当然，邵连山的五通未接来电，也是他现在的等待极限。

李秀英终于触碰到了那层天花板，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委曲求全的方式，主动给王玉林盖衣服，她相信王玉林肯定会慢慢接受她，且听她唱“嫁入王家一月多，真好比口吃黄连心里苦。”

可惜王玉林无情动手，实施家暴。

台下的汤知碧突然念头一闪，从兜里再次掏出手机，发现这次来电的竟然是她的婆婆，邵连山的母亲。如此锲而不舍地打电话，她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瞬间，她突然想跟她聊聊，问问她究竟是如何做到背着自己的儿子欺凌她这个儿媳的，那些脏话是如何把她汤知碧的尊严踩在脚下一遍又一遍地践踏。

难道这个婆婆真的蠢到以为，只要儿子跟她解除婚约了，就可以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六）

当汤知碧接通电话，邵母反而不敢说什么了。她只是反复问：“阿碧，你在哪儿？我让连山去接你。”

汤知碧不想多说一句废话，她没有回答邵母的问题，反而提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她轻轻问：“我过会就回去，有些事情，我也想当面问问你。”

邵母不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固执地继续问：“你是不是在你娘家呀，你告诉我，你现在哪里？”

电话那头的邵母应该是听得见热闹的戏，邵知碧却顾不上这种无聊的纠缠，想尽快结束战斗。

李秀英的婆婆是典型的中国好婆婆，而汤知碧知道事情真相的也是因为婆婆对她最后的宣判。

这些年为何邵母一直对她冷嘲热讽的真相，邵连山为何几次欲言又止的沉默，此刻显得异常突兀。汤知碧的心漏跳了半拍，之后就像是有人用手紧紧抓住她的心一样，胸口很闷，她感觉自己像在水里不断下沉。

“你们凭什么怀疑我出轨？”

“那个柚子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柚子？”

“上面还写着几个字，一直柚你！”

“一直柚你？”这四个字好像一道惊雷劈傻了汤知碧，她茫然四顾，好像不明白邵连山的母亲问的是什么。

提到那个柚子，她似乎灵光一闪，霎时就明白了，这个明白也如一道惊雷一般将她劈成两半，她感觉自己的呼吸如此沉重，沉重到她都不愿再花力气去面对人生的下一秒钟。

之前她起来去洗手间时而错过的那一折戏叫《定计》，唱的是李秀英的表兄顾文友，垂涎秀英已久，因此嫉妒这桩婚事，遂与孙媒婆密定奸计。秀英出嫁之日，媒婆暗中偷走秀英的碧玉簪，连同伪造的情书，一并放入洞房。玉林在关房门时偶然拾得，怒不可遏。他欲与之评理，唯恐累及爹娘，又怕丑事传扬，有辱门庭。于是强自克制，撇下新房中的秀英，独自下楼而去，并发誓从今而后，不论夫妻之情。

当汤知碧恍然过来，弄清楚邵母与邵连山原来只是为了那个柚子之事，她突然冷笑了起来，难怪邵连山宁愿重新选择再去外地工作五年也不愿调回家里，而提出摊牌的竟然是这个误会。这些天他的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如黑洞一般让人眩晕，信任危机如此完整地暴露在他们的面前，此时的汤知碧，想起当初结婚时，邵连山当着众人的面许下的种种承诺，如今，他把这份怀疑做得太彻底了。

邵连山趁着国庆假期想提早回家给汤知碧一个惊喜，想不到，提前到家的前一周却迎来了惊吓。汤知碧的卧室桌上放着一个早香柚，上面用刀刻着那四个字，刀刀有力，字字刺中邵连山，原来这些年汤知碧借着要在家乡发展农副产品的而不愿意随他去外地工作的原因就是在老家找到了一个老相好的人了。

败露“奸情”的柚子并没有成熟，就像他们的婚姻一样。他并没有当场发作，而是找自己的母亲了解情况，想不到邵母因为这些年儿媳全心拼命在柚子种植地上而忽略家庭心生怨恨就添油加醋讲起了她平时如何不守妇道，整天跟一些男人们在一起工作的情景。其中一个男人，就是当年在婚礼上眼神特别怪的篮球王子。

（七）

从回忆里艰难走出的汤知碧，决定要看完这出戏，她要看完李秀英的一生，啜了一口茶，她重新调整好自己的座位坐好。

戏台已经唱到《对书明怨》这里，王玉林寻衅辱打秀英。李夫人得知后，来到王家，为女儿讨还公道。谁知玉林怒气在身，竟以伯母相称。李夫人称病催夫速归。李廷甫怒气冲冲来到王家，责问玉林为何如此无礼，玉林理直气壮地当场拿出物证，李廷甫哑然失色，也疑女儿行为不端，拔剑欲砍，亏得婆婆相护。事后，经过追查，真相大白。

看到此处，这些年的委屈换来如此猜疑，汤知碧替自己不值，可是自己真要为这么一个柚子背上冤屈吗？

就算要离婚，至少也得还她一个清白。想到这里，她猛然站起身，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往身后的通道跑去。

她身后，戏台上一身素衣的李秀英正红着双眼对着父亲唱，“爹爹呀，女儿嫁到王家受到玉林如此的凌辱，指望爹爹回来与女儿伸冤解仇，谁知道爹爹开口就骂，举剑就杀，爹爹，女儿到底有何事做错，你总该说个明白，女儿就是死也要死得个瞑目啊！”。

汤知碧赶回家中，房间不大，秋意比她更熟悉这个屋子的每一个缝隙，她经过厨房时，厨房水槽边的滤水板里扣着一个陶瓷杯与一瓶水，滤水板上散印着还没干燥的斑斑酒渍。想必这个有故事的男人是喝过老酒汗了。

窗外遮天蔽日的乌鸦叫嚣着想冲破有点发黑的云层疾飞而来。汤知碧顺应自己的心情就推开了窗户。

窗外的风景一成不变。树很高，叶子正往下掉。

卧室里的那个柚子全然不知扔哪里了，但扔柚子的人却在，邵连山实际才三十岁不到，但前额和眼角皱纹不少，两颊消瘦，双眼布满血丝，目光倒十分明亮，两道扫帚眉又浓又黑，宽厚的嘴唇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见到汤知碧回来，他微微侧过脸，尽管眼神略带哀伤，嘴角依旧泛起一丝苦涩的笑，他的眉毛拧巴到一起，最后从茶几上拿出一支烟，细长的烟蒂轻飘飘地夹在了两根指头之间，嘴边时有时无地泛出阵阵烟雾，他自然是有心事的人。

天上的云游游走走，像是遮住了光线，卧室里就像是徐徐拉起了一张窗帘似的，悠悠地暗了下来，又豁然透了点亮回来。

汤知碧当着陆续跟进屋子里的亲人的面，开始自我回忆，同时在屋子一边仔细观察了起来，她记得很清楚，当天晚上是周末，有综艺节目，她看完电视节目是十点半结束的，然后就睡着了，一直到次日早上五点半，发现邵连山回来了，柚子也就在那桌上放着。由此推断，送柚的人的作案时间是在那晚十点到次日早上五点半之间。

汤知碧之前也是询问过柚地里的伙伴们是否有过恶作剧，但每个人都是摇摇头，何况柚子还小，怎么可能舍得摘下来，汤父再次询问她在那段时间里有没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汤知碧这才想起来，说自己还记得那晚在朦朦胧胧间听见了这边的窗户有啪啪作响的声音。

“我们去窗户旁看看。”

窗台上有一盆还未开放，散发出淡淡清香的白花。

汤知碧从窗户往外望出去，外面是一间小院子，再往外面是一条很狭窄的小道，仅能容两个人侧身通过，而路的尽头正对一家小酒店。

小酒店也是朋友开的，交代朋友去酒店帮忙调一下监控画面不就清楚了。

汤知碧探出身子，想看看外面有没有脚印。忽然，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花香扑面他的鼻孔。

昙花！

这种花通常是夏秋时节,夜深人静之时才开花，晚上才有机会展现它的芳容之时。而晚上九时左右是它撩开迷人芳姿最多的时候。

观察完昙花的她忽然开口，“听见的窗户的声音，说明那个人是从窗户进来，再从院外的小道逃跑的。”

说完又低下头去，似乎从昙花花瓣中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还有知道你住一楼，而且喜欢开着窗户休息的人通常也是熟悉你的人！”

“认识的人？”汤知碧一下子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十分钟之后，几个人已经到了小道对面的酒店保安室并取得了他们的画面监控回来。

“唉，监控中出现的目标太多了，不好排查呢！”

汤知碧表情认真，郑重其事地说，“可以将牵狗散步的，男女恋爱的约会的，还有穿高跟鞋的女人先排除掉。最后，把时间段切到十点半到凌晨十二点之间来查看就行。”

“十二点之前？十点半之后我能理解，毕竟当时还没睡觉，可为什么一定要在十二点之前，因为醒来的时候是五点半呀？”

“是这株昙花告诉我的。”

“昙花也叫月下美人与琼花对吧？我们平时所说的昙花一现就是它，它有一个特点，就是只有晚上开花，但白天就闭合，所以才有月下美人的名字，昙花开花时间很短，一般只在夜晚八九点开花，只维持三四个小时，花就枯萎了。

“当然了，你们看，”她端出花瓶，把最后一片昙花花瓣也摘了下来，只见在花心之中静静躺着一颗圆溜溜的东西。

“扣子？”

“这颗小扣子应该就是那个人身上掉下来的。翻窗户时，有可能不小心被勾住了衣服，扣子被勾落，刚巧掉进了夜晚开放的昙花之中，因为昙花开花时间很短，凌晨十二点左右就会闭合，所以这个人只能是在这之前作案了。”

距离上次柚子事件已经过去许多天，这个扣子确定是不是当晚发生掉落的可就不确定了，只是眼下紧要关头，由不得细想这些。

“真精彩，如果是这个时间点的话，监控排查就容易多了。”

经过最后排查了几个嫌疑人，再通过图像分析对比，排除身穿无扣运动装，非圆形扣子等目标后，只剩下一个可疑目标。

原来是他，隔壁的老王。

汤知碧一脸地不可置信。

有图有真相，老王也是最初靠卖早香柚发家致富的人，只是这些年，汤知碧的柚子种植改良之后，利用科学技术使产量与质量更高，生意远胜他家，他才心生嫉妒，之前就听人说起汤知碧与篮球同学的闲话，刚好上周经过邵家时，无意听到邵连山打电话给母亲说回家的时间后，他才心生毒计，决定挑拔他们夫妻关系。

“对不起，我，我冤枉你了，差点，酿成大错。”邵连山的脸白一阵黄一阵，犹如那个长坏了的柚子皮。

“明明只是一个柚子的误会，你为何还骗我说，因为夫妻多年不在一起而感情破裂提出离婚呢？而且我还追问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了别人时，你还爽快承认？”

“我，我这不是要面子嘛，我鬼迷了心，我当时觉得是你对不起我，还不如是我先主动提出来更有尊严吗？”

汤知碧冷笑了起来，什么都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你，你去哪？”这回拉她的是邵母，“对不起，我也误会你了。阿碧，你要去哪？”

“我去看完那本戏。”

（八）

在这个小镇上，全本的《碧玉簪》并不是经常有排期的。戏曲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思想的精髓之美，就像这“一桌两椅”采用这种“虚拟化”的方法，三四个兵代表千军万马；桌子上架起一块布帘就是城墙楼上；用舞蹈性的步伐踏上了虚拟的楼梯，就是进了小姐的楼房；双手一比划，门就锁上了；“马鞭子”一摇，几百里地就过去了。可现实生活真能过去吗？

邵连山与邵母等人也紧跟着她重新跑到了文化礼堂。

坐在台下的他们，看着台上的戏本一时间心里都有点堵得慌。

台上的玉林正唱着：你受苦受难受委屈，只怪我瞎疑瞎猜瞎责怨。我不该冷言冷语冷嘲弄，害得你痛肝痛肠痛心寒。我枉为读诗读书读破卷，竟未曾问明问白问根源。

之后李秀英的婆婆这番话是经典中的经典，只听她唱到：叫声媳妇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阿林是我手心肉，媳妇大娘侬是我格手背肉。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婆舍勿得捺两块肉。媳妇你心宽宽气和和，贤德媳妇来听婆婆。媳妇你是贤良方正第一个，福也大来量也大。千错万错是阿林错，我婆婆待侬总勿错。媳妇今朝夫妻和，我一家团圆乐呵呵。

曲终人散，观众三三两两走出来，李秀英终于摒弃前嫌的时候，汤知碧觉得嫁给这样的人何必呢，但《碧玉簪》讲的是旧式婚姻中女子的悲剧。而她，并不是！

人生很长，她需要用长期主义去看待整个人生。

柚子都上市了，秋天悄悄地来到她的脸上，她想自己也是时候成熟了！

边上观戏的村邻意犹未尽，“我出去吃柚子的那会，就是对质媒婆诬陷秀英的时候，是怎么审出来的呀？”

“信上对笔迹呀，那根本不是秀英本人的笔迹嘛。”

汤知碧心下一沉，笔迹？那柚子上的四个字根本不可能是隔壁老王的字迹，那笔迹对于她来说，太熟悉了！

可是，真相重要吗？人生如戏，何必如此较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