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又下起雨,密雨打在动车小窗外铁皮车顶上,一片繁响。手机上又开始响起来,吴苏星并不打算接起,只是按了静音。他已经多少年没有回老家了,哦,应该是四年。四年前他的父亲用毕生在乡下劳作的积蓄给他买了城里大房子的首付,而他如今要给老父亲送还一个小木盒。
吴苏明是吴苏星的哥哥,比他早几年成家,一直在镇上经营小买卖,本来两兄弟也没有什么交流相处的机会自然也没任何冲突,只是父母生前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苏星之后,苏明当天就大吵一番甚至动手打了吴苏星后,两个兄弟开启了老死不想往来的局面。
但他早上赶回村里,是为了父亲的后事。他要去派出所打个证明,这是一处老派出所,他至今都记得小时候,父亲当年给他上户口本的情景,而如今,他能为父亲做的事情就是注销父亲的户籍。
过了沉沉黑夜,两个兄弟都没有接彼此的电话。
经过镇上的桥洞之后,抬眼看去,感觉依旧满目疮痍,工业区连着工业区,蛮横干渴的钢筋水泥,只是多了一排排高耸的商品楼,无数黑洞洞的窗口。这就是曾经的老家吗?吴苏星很感慨,车窗外,山河人家皆是今天,纵他想要怀古也难。
吴苏明过了隔壁小村,麦田在广袤平原上铺开,暮色苍茫,远近散落着一些村庄,熟悉感这时也恢复了小时候的模样。出了镇,篱落场圃,不时见桃树一二株,花不甚盛,仍照眼鲜明。
想起来,年幼时期,兄弟两个还是经常会在这一带结伴捉知了,上树摘果子玩。
循一道田塍路,往吴家村方向走。田野中油菜花灿开,一片耀眼的金黄,走到跟前,微辣香气扑鼻而来,蜜蜂嗡嗡营营,倾耳聆听,吴苏星如身在醉醺醺的梦中。
沟畔路边,这里一片那里一处全是杏花梨花,花白如雪,自开自落,就像以前放学归来,吴苏星经常调皮偷跑到那里玩,而作为哥哥的吴苏明却经常要给他打掩护而落父母几句打骂。
清明没到,坟头坡地种着小麦,麦苗已起深,眼看在拔节。田间时或扑棱棱飞起一只野鸡,被他的到来而惊起,拖着长长的赤铜色尾羽,雊雊叫着,飞向远处,栖落在树梢头。一切的美好似乎都回来了,只是有点荒凉,吴苏星看了看山下的老宅,他始终不明白一辈子老实不识字的父亲为何会懂生前立下那么几句遗嘱。
山的后面就快到吴家村的小沟时,再次邂逅了一片桃花林。眼前的桃花林,没法和陶渊明笔下的相提并论,没有落英缤纷,也没有芳草鲜美,林间杂着灌木荆棘,地上积着枯枝落叶,吴苏明可没有闲情来欣赏这些,只是原本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的脚步越来越放慢了。
他知道打小自己就不是读书的料,考试永远比弟弟差,作业还经常让弟弟代笔,怨不得父亲当年为何要培养弟弟继续读大学,而他复读一年之后也没考上后是自己赌气弃学去闯天下的。其实父亲没有偏心弟弟,在这片桃花林中,弟弟还把奖学金偷偷塞给他花。
脚下一滑,踉跄几步,吴苏星拍拍裤脚,索性坐在湿地上,靠着身后那粗杆大树,不由得陷入沉思.渐渐觉得他的回忆慢慢地被时间侵蚀着,余下的残辉,让他回想起往旧紧锁的日子,更让他的少年时期跟那棵大树融合在一起,那年他发高烧,哥哥一口气背着跑过这片林间,摔倒过几次,送到乡间诊所时,他哥哥的裤脚都摔破了,腿上手臂一片淤青不说,手上还摔破了皮,小碎石子进了皮间,他硬是没吭声,只让那医生快帮他看看弟弟的病。
再往前走走,吴苏明就到了山间那灵动的小溪,他自然是记得以前一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扔下书包,解开衣裤,"扑通"一声跳进了小溪,当然,家乡的小溪也温和地将这些个汗流浃背的小子深情地拥抱在怀中,任由他与弟弟如鱼儿般地畅游,但有一次一遇水腿抽筋,是弟弟使劲全身力气把他拉回石头边上,为了不让父母知晓挨训,他弟弟还帮他撒谎,想起来,当年两兄弟为躲过父母的盘问后得意在被窝里傻笑,一串串笑声之音便在此时小溪的怀抱中荡漾开来,一声声地传向山那头的少年时代去……
吴苏明似乎明白了。他明白得比吴苏星要早些。那些日子仿佛还时常地洗涤在他的心间,萦绕在脑海。
父亲生前留了声音的遗嘱,他不识字,无法写一封信,也不会说普通话,只是用浓厚的家乡话交代了几句,让邻居帮忙拍成了视频发给了他们两兄弟。
父亲花了近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回顾了他的一生,把想说的话,要交代的事都放进一个“匣子”里。这个过程,便是立遗嘱。当这个“匣子”被打开时,他已经不在了,但“身后”的延伸故事,被他的两个儿子打开了……
是啊,那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的人如今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
不,听,那些儿时的纯真余音不还在自由地唱着吗?--"拉手,光脚丫,摸黑走回家……"。走向那儿时的家!
好似旷野里拂面的风,种下坚硬的种子,让美好终有力量打败一切,这就是吴苏星对父亲交代的身后事的答案吧!
以前的时光就像小溪的一束束浪花,有水平如镜的平静,有微微泛起的涟漪,也有汹涌澎湃的波涛。
吴老父亲去世后,吴家兄弟关于老家的这块老屋遗产的纠纷一度要争吵到了法院调解室。后来,兄弟俩闹到了村委会,希望村里的老人出来主持公道,再后来,才有了那段录音视频在他们面前完整播放。
吴家老爷子提到的内容只字不提财产的分割,虽然也只是一些老宅,他只说一声“我走了,家不能散”,然后,提到了让两个兄弟一个去帮他买木盒,另一个帮他去销户的同时,能再走一次过去几十年里,和大儿子、小儿子经常走过的那几条山路,就是最原始的回家之路。
两兄弟见面的时候,是在下午的三点了。
吴苏明全程不说话,吴苏星哭个不停,最后,还是作为大哥的吴苏明先开了口,“爸最后应该是想再说一句,我还要继续让着弟弟的。”
吴苏星停止了哭,“不,哥,以前都是你让着我,往后,我要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