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号病床

秦春醒来的时候，首先看到洁白的墙壁，边上有绿色的窗帘，阳光从外面透过，如隐若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消毒水味，病房里安静得掉一根针的声音都听得见。

嗯，她还活着，在麻醉手术前，她告诉自己，醒来无恙的话余生不用出息，只要有气息就行。

这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都要晚些，最后一片雪不是融化在阳光下，而是在秦春的几个呼吸间。她冻感冒了。而周一的医院比早上的菜市场都人多。秦春算是个半病秧子，今年入秋开始，便一直缠绵病榻。冬季最冷冽的日子就越发脸色苍白，慢性咽炎犯了，咳嗽起来的时候脸色才会红润些。满东城能排的专家名医馆轮番儿瞧了一圈儿，仍旧没个说法。但其实真正的说法秦春心里有底，都是临阵逃脱，挂了门诊，有时预约号取消，有时问询一半后不做具体检查，还有更甚者，她觉得自己这病可能是不好的东西，不敢面对，才有了看着是到处想治病，但实际上又害怕去看病的局面。

这几天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气，终究还是要往中医院瞧上一回的勇气。决定前，她抛个硬币，告诉自己如果摔碎了，今天就不去医院。

这一大早的，背后贴有两个暖宝宝，双手捂着暖手宝，身裹密不透风的羽绒大衣出现在医院广场门口。她开始理解公鸡了，因为她早起也想尖叫。而她的前面已然排起了长龙。裹着军大衣内搭白色大夫服的医生们正在分发药包。对，这家是县上的中医院。

周一的活动是免费领取中药茶饮包、体验常用推拿手法。远看一眼，宣传的海报上写着健脾茶：功效：健脾养胃，消食化积，第二行是补血养气茶：这款茶饮取自四物汤，以当归、川芎、白芍、熟地黄四味药材为主要原料熬制而成，补血配活血，动静相伍，补调结合，补血而不滞血，行血而不伤血，适宜：女性日常保养，最后字更大，写着补肾养精茶

温馨提示：素体湿热或热盛体质的成人不宜食用，小儿亦不宜服用。

诸如之类的，秦春反复看了多次，似乎没找到她想要的答案。

轮到她时，中医瞧了她一眼，简单问话几句，之后仔细端详着她半饷，才又开了口，人多口杂的，也不好坐下来细说。

她回到了车里，耐心等着。想着试不试明天再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既然那么多，那就再拖拖。可是，朋友已经盯着她这个“怕”病了。

只到这太阳升了半边儿，药茶也分得差不多了，排队的人也没了影，医院这才收了摊儿。医生与几个主管的护士拾掇着各色工具物件儿，一样样归置着放在一个塑料箱里，这便要回医院去。

哦，忘记说了，这次发放药茶的位置正在医院的药铺门前。这药铺每个季节都会有义诊，这药也都紧跟节气，什么伤寒，痢疾，头风，等等不一而足。

到了药铺里头，秦春喝了口茶，今日冷意本就重，这会儿又落了雪，寒气更重。她这样的身体，一旦伤寒便难好。皆因身体羸弱，禁不得风吹，受不得雨淋，挨不得通宵达旦，更难推杯换盏与人交际，好在有个热心之友推荐来中医馆瞧瞧，算是熟络了才前来这一遭。

"你好，我先看看你的病。"滕主任说道。

秦春挽起一节衣袖，露出白皙纤瘦的手腕，朝内挪动了茶杯，把手臂横在桌上。她把的不是脉，而是她的余生希望。

"说实话，我已经不抱希望了。病了这么些天，也惯了。这样也挺好，时刻提醒我季节的变化，不然一年年的，说不好就浑浑噩噩的人就没了。"

滕主任迟敛着双眸，细细把脉。秦春才发觉这名医相貌竟是顶好的，身上自有一种清隽之气。"秦春，来，去后面躺着，我用仪器检查一下！"滕主任是懂疼人的。她三下两语就懂得了秦春的难言之隐，并十分温柔细致地进行检查。

”不要紧张，放轻松，慢慢来，照我的说你配合就行，如果感觉到疼，有一点点疼或不舒服的话及时跟我说。”滕主任是上天派来的天使吧！

“你呀，忧思过重，身子自然也熬不住的。放心，没什么事呀，安排一个小手术就行。"

秦春缓缓收回手脚，低头理了理衣裤。

她的中药茶已经凉了，又是一阵焦虑的咳嗽。惊的外间的好友倒着碎步进来查看，生怕秦春是不是紧张吓到又临阵逃脱了。秦春的朋友姓谷，此番中医院的缘份皆因她而来。如果秦春是春天，她谷氏就是唤醒春天的燕子，所以，她叫她为燕子。

燕子又倒了杯热茶放到秦春手中，秦春这把嘴边的叹息掩了下去。

“主任，我这朋友就是心事太重了，又特别怕生病。她是瞥见一朵落花便伤春，遇见一片落叶便悲秋。这样的人，若是遇上了李后主、柳永、李清照等人，便是将明媚夏季也误了。”燕子笑着打趣，实则也缓解了秦春说不出口的焦虑。

秦春又加了一句，“主任，以你以往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坏东西吧？”

“不会，大多数都是良性的。”主任轻拍秦春的肩膀，虽然用了大多数这三个字，但从主任的眼里，秦春还是看到了希望。妇产科医生，特别是能理解女性所遭遇的怕与担忧吧！

“坏东西离我们并不遥远，它其实就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人体的细胞每天都进行着一组相似的工作，就是不断地分裂，以及不断地死亡。新生的细胞取代旧细胞的位置，让人体像一个机器一样运转。口腔或者胃黏膜的细胞，大约5—7天左右就可以完全更新一代；骨细胞，完全更新大约需要7年的时间。所有的细胞按照自然规律更迭着，才能让机体始终保持着最佳的状态。”燕子在普及这个坏东西的常识。

“所以，坏东西有着几万亿次的分裂，如果你心情过于担心或是害怕那就会有几个细胞不听话，分裂成畸形的细胞，而它们会很轻易地被免疫系统清除掉。所以，你得把心放宽，否则让那些坏东西躲过免疫系统的追捕，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就能出现，等它繁殖到足够大的时候，即使免疫系统发现了它，也对它无能为力了。”滕主任做了补充，此时，她与她，像极了两个心理医生正在开导一个病患。

美国一家报社曾举办过一次主题为“在这个世界上谁最快乐”的有奖征文活动，最终居首位的是“历尽风险开刀后，终于挽救了危急患者生命的医生”，当病人终于康复时，医生得到的是一种“爱情爆发般的幸福感，但秦春觉得，相对而言，病人听到良性这两个字时的喜悦也远超那该死的爱情。

开出了住院单，细心抚慰之后，又嘱咐了几句，燕子开始陪着秦春走流程。

穿过一段又一段的昏暗的走廊，透过那些惨白的灯光，她才能勉强看清楚这里的环境。偶尔传来几声小孩的哭叫还有病人家属的窃窃私语才到了三病区，十九病床。

检查开始了，心电图的形状也从柔和的曲线变成了高耸密集的锯齿形，那真是紧张吓的。

接下来又是抽血查尿等，检验科的医生几乎将生活的全部都投入病菌研究中，隐藏得再好的病菌都能被她“抓捕归案”。有人说她就像福尔摩斯，一身狂热，一生追捕。秦春始终无法欣赏那句显微镜下的真菌是最美的艺术品。

在等待手术的前一天，医院的时光，让她想到所有的财富、地位、权势都似乎变得微不足道，因为她现在所有的希望都来自于嗞嗞作响的打印机打出的一张张检查单，生命就随着打印纸的移动——延续或停止。

窗外若有若无的阳光，是那样渺茫，就像那一丝希望。护士们过来做皮试，她知道自己青霉素过敏，想不到这次头孢类也过敏，这都什么体质？

秦春明明知道这只是黑暗中比一颗星辰还渺小的光亮，却依旧要拼尽全力去够到，谁在这个时候不会说上一句，生命至上呢！命运的齿轮一点没转，人生的链子倒是快掉完了。

医生看那检查单，只是沉默，这沉默的一秒秒里，秦春觉得自己的“坏东西”又开始繁衍。

经过几个楼层，那几个病房里都充满着死亡的气息，吊瓶滴答作响，仿佛在给每一位穿着条纹病服的人们的生命倒计时。

尽管也有乐观的孩子努力破坏这沉闷的气氛，但始终比不过那股死亡的气息。

秦春靠着19号的床头坐着，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瘦弱的身体把脑袋衬得很大。她在努力回想滕主任的微笑，细细品读她那句”大多数是良性的”话中之意。

对于阅读理解十分强大的人来说，秦春又开始被一股巨大的绝望感重新紧紧包裹了起来。

她去了厕所，慢慢蹲了下来，开始无声的哭泣。

真的很emo，如果没有历史记载，秦春还以为哭倒长城的必定是她。从早上到现在，秦春觉得明明就像迷失的孩子像是找到了回家的路，而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钥匙突然断裂了，而这个钥匙就是明早的手术。要不，再逃出医院，不做这个手术了，那就不用面对手术后的结果。念头闪现的时候，她用厕纸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接着又把右手臂上衣服袖口拉了拉，免得住院手环与留置针被人发现。

不可以垂头丧气哦，会显矮，秦春对着厕所里的自己，挺了挺胸。可是，这股勇气来自哪里呢？秦春似是而非嘲笑起来，她的眼睛都笑出光来，当然是散光。手机的微信响了起来，工作号的群里有同事在向她求助一个问题，她没回答，秦春觉得自己就过的像鬼火，怎么还企图照亮别人呢！关机后，她又乖乖坐回十九病床。

观察了十七与十八病床的病患，想从她们的治疗经历之中获取一丝安慰，可是十七床离得有点远，除了听到病友接听手机时的断断续续哭诉声别无他声，十八床倒时时传递着信息，一下子刷抖音，不闭麦的那种，一下子安静三分钟后就会传来打呼声。秦春没有心情玩手机，更没法入睡，她只能等天亮。

等五花大绑着上麻醉，凭借医生的妙手仁心技术做手术，最后告诉她结果。女性对生命尤其有着更加独特的感知能力，秦春觉得自己这回肯定是躲不过去了。

她觉得再也等不到春天了，到时，东城的头条新闻会不会出现“消失的十九病床？”还是“活活吓死在手术前的十九号病人”？

秦春想起遗嘱，她觉得十分有必要，家人，朋友，总得交代一些吧，她打开了手提电脑，开始往邮箱里写信，不过，设置成了定时发送功能。

一夜写到天明，已经逃不出医院了，准备进手术室时的护士早早已经在身边等候。

“好了，秦春，起来了，手术很成功，应该能确认息肉就是良性的。”

“秦春，秦春。”滕主任再次靠近身体来唤醒这双散光的眼睛，“来，送你一个中草药的香囊，芳香化湿、祛暑透疹、理气健脾、醒神开窍啊，主要还是给你纪念，以后有病就及时去看去治，否则病没看成，人给吓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