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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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香躺在草坪上，阳光的照拂让她觉得温暖，无论某块地方有多寒冷，已来的时节和心里的余温都将吸纳它，把它化成庞大中的一点尘埃。
身体软绵绵地贴在草坪上，陷入柔软草地的怀抱，飘过的一小片云遮挡了太阳时，刘香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恍如隔世，好像过去某个时候的场景再现，但只是虚惊一场，身后的轮椅还在，十岁的女儿小暖也在，她正坐在轮椅上往天空吹着彩虹泡泡呢！
刘香看着自己的女儿，眼里满是怜惜与心疼，今天学校就要举行才艺表演了，小暖之前是学跳舞的，她似乎特别有天赋，从六岁开始就一直喜欢舞蹈，亲朋好友无不羡慕刘香有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都说长大后小暖是可以靠舞蹈吃饭的，如果没有那场车祸的话，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刘香怕小暖难过，所以，特意带着她来公园散心。
“暖暖，你要喝点什么吗？妈妈去买。”刘香站起来，慢慢蹲在轮椅前面，温柔地问。
“我想去跳舞，妈妈，我想站起来跳舞。”小暖平静回答，刘香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着转个头抹眼泪，然后又推着轮椅送她回家。
这个春天并没有田野，还是将希望安置在家中更为安全。
“咚”两声，刘香停下手中抖动衣服的动作，她在阳台准备晒衣服，看着带着些许果肉残骸的苹果核掉落在地上，光洁得发亮的地板被撞出几声闷响。
洗衣液的香气混杂着果香气味钻进她的鼻息间，这是她喜欢的薰衣草香气，可她的心头却被一阵酸辛的腐烂味冲得跑进厕所吐了起来。
这已经是无数次了。
“小暖，我们能好好聊一聊吗？”刘香试图用心感化她的女儿。
“怎么了？妈妈？”小暖一如既往地扑闪着她的大眼睛，用可爱又无辜的神情看着她。
“苹果，是你拿妈妈的手机网购的吗？还有，你是不是又把苹果放到了洗衣机里？”她的喉咙不自觉地发紧，但还是强压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异。
屋子里陷入一瞬间的沉默，只有那只灰白色的滚筒洗衣机还在费力地转着，吱吱呀呀的，又轰隆隆的，那声音好像越来越近，跟着可能残留在其中的破碎苹果一起，不断挤撞、碾压，伙同果汁水肆溢的声音，把刘香紧裹着无法呼吸。
小暖的双手在轮椅把手上熟练地操作着黑色的格子按健，她那漂亮的公主裙摆下，是单薄的空气。
在确定刘香的目光吸引到了她想要让妈妈注意到的地方后，一个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冲进刘香的视线，带着明朗又残忍的声音:“是我买的苹果，妈妈，你不是知道，我一直最爱吃苹果吗？你不是也爱吃苹果吗？红彤彤的。”
她兴奋得又像变魔术般从身后拿一个苹果用力张嘴啃了起来。
“妈妈，你看这个苹果哦，好看又好吃，你再想想看啊妈妈，想想它在洗衣机里被搅得烂碎的样子，鲜红的皮肉一点点被撕裂开，还有还有……”
“够了！”身体上的冷颤让刘香的牙关不自觉咬得很紧，略带哭腔的声音从齿间挤出:“你一定要这么对我吗？暖暖，我的暖暖，能不能放过妈妈？”
“你在说什么啊妈妈，我不懂。”还是那样的话，那个堵住她一切反驳力气的神情，委屈、纯真又狡黠。
“妈妈，苹果，真的好吃哦。我继续跟你讲嘛，妈妈……”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有些模糊，耳边不休的话语一点点打在刘香的身上，在一片眩晕中，她被拉回了那个送小暖上学的必经十字路口……
不同于清晨的寂静，傍晚时分的街道总是热闹异常，商贩吆喝声、孩童的嬉戏玩闹声、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地分着城市烟火气息的一杯羹。
刘香拉着小暖的手，站在马路边等着绿灯亮起。小暖穿着还是那套漂亮的白色公主裙子，她已经报名了舞蹈演出，一心想着快点回家排练。刘香的临时起意，说想吃苹果了，又因为有折扣，买得特别多，沉甸甸的苹果在透明的袋中显得略不安分。
她从来没想过，在这一天，小暖的童年似乎也结束了。
到底是人生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还是只是上帝棋盘中早就陈列好的不变格局？刘香觉得无论怎么用力都难以逃脱原有的生命轨迹？而每个人所做出的那个选择，究竟是自我意志的实行，还是受命运摆布的自然执行？
刘香在后来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想不出答案，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某一个她不知道何时会来临的时间当口，或本能的或有意的，转动命运的齿轮开关已经被悄然启动。
右手边透明的塑料袋像是有预谋般地从袋子底部裂开，似挣脱牢笼的那样欣悦，鲜红的颜色从空中滚落到地面，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撞着。
她下意识地松开那只拉着小暖的手，一心只想抓住这些逃兵，低头，转头，只想快点把落在地上的苹果抓回去。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她身边窜了出去。
撞击物体的声音，急促刹车的声音，人群喊叫的声音。
“哎哟要死哦，那个小女孩被碾了好几圈。”
“快打120。”
“真不是我故意的，是她自己突然冲出来的。”
待刘香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前原本井然有序的世界变得一团糟，她想冲到小暖身边，可是却提不起一点气力，慌乱、无助、绝望，顷刻便吞噬了她。
她瘫软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红色，身边不罢休滚动着的红色，破碎的苹果红以及车轮下流淌成片的血液红……
“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害人精！我们家这是做了什么孽啊！我的孙女啊！”医院的光线亮得有些刺眼，刘香的身体被婆婆用力地推搡着，其他人则在使劲地拉开她。
看着她骂得激烈的嘴型，刘香却什么都听不见，脑袋里却只有电波刺耳的嗡嗡声。
“你就是个罪人！”她指着刘香骂。
是的，她是的。眼泪开始完全失去束缚地从眼眶跑出，身体不可抑制地抽动。
被四面八方汹涌奔来的海水裹挟着的感觉，刘香蜷缩着，感觉离小暖很近，像她当时在她的肚子里一样，小小的但有力的心跳声、呼吸声，那是一种很强烈的安全感和使命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她们母女割离，什么都不可以。
手术室里的红灯一直亮着。她的心就一直快速跳着。
“如果要保命的话，必须马上截肢。”这是推进手术室前她隐约听到的话。
手术结果出来了，因为车祸，小暖被截去了双腿。
出院那天，风很大，刘香推着小暖走出大门，轮椅被吹得歪了方向，她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控制住。
小暖没有了从前的那股活泼劲，刘香以为她会时常扔东西发脾气，可并不是，她似乎已经接受了现实，只是比以前沉默了。问她什么她也不再答了，双眼空洞地注视前方。
日子慢慢又恢复到了如从前那般，除了小暖不再上学这一点。
刘香向单位提出了离职，将更多时间花在了家里，陪小暖活动，给她做饭，逗她玩乐。
渐渐地，有一天小暖也找到了自己新的乐趣。
“妈妈，这个滚筒，是不是很像汽车的轮子！”看着刘香愕然无措的样子，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发现了这招对她的打击的有效性后，小暖开始更加频繁找机会让她感受她的痛苦。
往日温馨的饭桌上，也变成了小暖对她的审判会，“妈妈，我最爱吃的萝卜呢，红色的，你把它榨成果汁一样，你看，那个苹果果汁也可以。”
有时，刘香只能无措地坐着，只到小暖把破壁机双手捧到她面前，逼着刘香看机器里面正搅拌着那个红色的苹果，“妈妈，你看，碎的果子，红的果汁，多好看呀！”
“小暖，是妈妈对不起你，是我没好好拉着你的手，是我不应该松开你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刘香无数次用手掌掴自己的脸蛋。
为了给小暖增加一点欢乐，刘香就买了兔子，关在笼子里逗小暖玩，她从小害怕猫猫狗狗的，但却很喜欢可爱的兔子。只是第一天带到家里的时候，小暖就把兔子从笼子里放出来，到处撒野，屋里一片狼藉，刘香收拾残局倒也乐意，只是小暖给兔子洗澡后就开始慌了，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找不到兔子了，小暖乐呵呵地看着微波炉的方向笑，刘香再次崩溃了，小暖说兔子洗了澡怕冷需要暖和，事后，刘香抱着微波炉大哭。
电视里原本应该播着的电视剧被换成一例例交通事故的画面现场，求饶，罪过成为了刘香的常态与生活的撕裂解崩。
“对不起，这种生活我过不下去了，我实在坚持不住了，我们离婚吧！”
“你的意思，是要弃我们母女而去吗？”
“你应该学会放过自己。”
“怎么可能？你难道要我像你一样抛下小暖吗？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小暖的父亲没再说什么，留下一纸协议书，从这个家抽身而出。
身边的重要角色在这场变故后一个个地消失了，有刘香的原因，有小暖的原因。
而小暖变得很安静，不愿意见其他人，她只依赖刘香，也只热衷于伤害刘香。
“你就是个罪人！是你伤害了我。”这一句话总在刘香的脑海中回荡着，构成她现在活着的一切行事的指令。
那么，她就勤勤恳恳地赎罪好了。
如果说有些人生的镣铐是注定的，比起奋力地去反抗，还不如选择直截了当地接受，不是大度，不是看破，只是这种自我毁灭会更好受，更能让刘香找到借口地活下去。
刘香自己心里也很清楚，比起被原谅，小暖的报复更能让她的愧疚心理好受一些。
人总归都是为自己想得更多，哪怕看起来不是……
“叮铃铃铃……”
设定好的闹钟铃声把刘香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疼得发涨的脑袋提醒着她周遭的存在，窗外的光线已经变得柔和，洗衣机也停止了转动，到了该带小暖出去活动的时间点了。
一减刚才的兴奋，此时的小暖正在客厅安静地盯着窗边发呆。
不“制裁”刘香的时候，小暖一直是副普通女孩模样，然后，她会拿起画笔，安静地画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她在画一个轮椅，可是轮椅上的女人，却不是小暖她自己，这个女人似乎见过，年龄有点大。
刘香不敢多问，只是温柔地又推着轮椅出了门。
与家里有限的空间不同，落日的余晖会尽力撒在街道的每一寸角落。
白天与黑夜的交界时刻总是带来一种动荡归于平静的混杂气息，它让人们有机会停下一天的劳累，暂时休整。
此时人间的烟火气息亦最为浓烈，刘香和小暖得以有机会与孤独短暂告别，没入这拥挤人潮，好好感受这难得的生活平常。
转过街角，熟悉的水果店以及那个十字路口，小暖再次叫住刘香，想去买苹果，可刘香的脚步一直没迈动前进，小暖准备自行启动轮椅上的黑色键时，刘香才鼓气勇气推着小暖过去，店老板同往常一样跟她打着招呼，“好久不见，五斤苹果吗？”
“是的，多谢。”刘香微微点头致意，付完钱，便拎着苹果同小暖离开了。小暖还朝水果店的老板挥手说再见时，店老板却很难过地低下头，也许旁人都是同情她们的吧！
走出水果店时，天色已经变得微暗，公园里玩耍的孩童显露出疲态，在父母的催促下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晚风轻轻拂过刘香的脸颊，松卸下她一整天的紧绷，连带着小暖也很开心的样子，这是她们生活中为数不多的轻松一刻吧，不多，但好在还有。
“妈妈，你不问问我，刚才画中那个轮椅上是谁吗？”
刘香不得不停顿了脚步，她不想知道，可是小暖抬起头来，天真又大声告诉她，“那个轮椅上坐得是你呀，是妈妈你呀！原本坐椅子上的人就是你这个罪人才是呀！”
远处的行人正在对着她窃窃私语，刘香不得不带小暖转了个方向，可能怕遇到小暖以前的小伙伴们，她不希望她因此破坏难得的好心情……
“这女人怎么一天天的总是推只空轮椅出来，好可怕…”
“别说了，快走快走，你看水果店的老板都吓坏了，还得对她微笑…”
“自从她女儿死后，她就一直推这个轮椅了到处走，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