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高,大榕树宽,爬墙虎的围墙下面还有一溜儿的桃紫相间的三角梅向天疯长。有时候,草木过于太旺盛,人气就被比了下去,《五好花园》小区的人间烟火气息全靠这几棵上百年的大榕树底下由打太极的老头与跳广场舞的老太太支撑着。大热天的,带娃的主妇与保姆都已经进了屋享受空调,只有舍不得电费的大爷大妈还在树底下打着扇子张着嘴。
此时,见大门口有人进来,他们就习惯齐刷刷望出去,像一群站岗的哨兵。
谷辉个儿很高,头发稀少,穿着短袖白衬衣和驼色休闲短裤,要不是脚下配一双扁扁的白色帆布鞋,会觉得他是上了年龄的中老年人,可他,明明三十岁不到,大伙看完之后又转回头继续聊天。
“肯定又是过来租那房的,今年第几个了呀?”
“反正是租不出去了,搞不懂怎么一直还有人上门来看房。”
“自从房东那年欠了高贷在这里跳楼后,我怀疑他的鬼魂就没离开这个屋。”
“那肯定是呀,你们还记得之前,就前年那生娃的女人不,说是什么产后抑郁,八成就是被那魂缠上呀!”
“谁说不是呢,那娃一直哭,就是见到了不干净的东西。”
谷辉并不理会那些人的对话,其实房子的信息他都是查过的,他要找的四栋四单元就在榕树旁,一楼有扇小铁门围住水泥楼梯口,墙上401室的招租信息叠了一层又一层,最新的一张也被雨淋透了。
这是传说中的那间凶宅,看样子确实一直租不出去。
他用食指对着数字一个个辨认,拨通房源信息上联系人的电话。
“喂,谁呀?”接电话的是个男人,说话声很大。
电话那头吵吵嚷嚷的,谷辉也大声问:“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五好花园》的房子在招租吗?”
他的声音不大,但榕树下的大爷大妈们都望向他然后竖起耳朵听。
估计接电话那头的联系人很快能赶回来,没两句话就见谷辉挂掉了电话。
“小伙子,你,你哪里人呀?外地刚来的吧?”热心的大妈主动问了。
“我本地人,西城区的,怎么了?这里只租给外地人?”谷辉的语气似乎不大友好。
“不是不是,误会了,你不知道这房子,就你刚问的房子出个什么事情吗?”大爷也搭话了。
“知道呀,听说以前有房客进了神经病医院的,也有自杀的,还有一个失踪的什么的。”谷辉的回答倒把大爷大妈吓住了,吸引了树底下的人更多好奇心。
“那房子死过人的,你还敢住吗?”
“是凶宅,风水很不好,阴着的,不吉利懂不懂呀?”
“你不要觉得那只是传闻随便说说的,是真的。”
谷辉并不接话,而是转身去门外的一个共享单车上取下一个大行李袋子进来,很快又看到一个跑进来的男人,应该能猜到是电话联系人就紧跟着上楼看房了。
身后传来了大爷大妈们的叹息声。
“我是三房东了,先跟你说明啊。”这个男人倒也直接,“之前中介应该也跟你说了,你自己也说是查过的,没问题对吧,这屋你自己决定啊,我不强租的。”
说话间,四楼很快就到了。
谷辉只是点点头,示意这个拥有这出租屋钥匙的三房东快点开门。而大门上毫不避讳地贴着黄色的纸符。
“那个,你不介意的话,就贴着吧!”三房东指着那些符条很严肃地说。
推开门,里面整理得很洁净,但还是旧了。门边手能摸到的墙面染了一片人皮色的黄渍,地面翻新过,贴上亮闪闪的白瓷砖,映得黄墙更惨淡。在时间的锈蚀下,只有实木沙发变好了,它沉淀出细腻如羊脂的质感,端庄地放在墙下。房间直通小阳台,有一张床和顶窗的书桌。书桌旁,面对架在过道的白板通道上却有一些掉落的纸符,三房东推开门后,穿堂风就摸过磁石吸在地上的纸,哗啦啦响,像一群鼓掌的白色双手。
三房东特意叮嘱谷辉,别的家具类都可以扔,但纸符最好得给他留着。
谷辉按网络上搜集到的租房攻略,先去卫生间看水压,马桶功能,热水器的通风管道,最后转到主卧,正对床的墙是一面宗教风格浓郁的壁画,云漂雾浮,半裸的男女们迷醉在教堂与花荫中。
“这是谁画的?”江辉问。
三房东往前走了走,戳了一下角落处不易察觉的落款:刘智。
“他是上一任租客?是做什么工作的?”他问道。
“画家,艺术家,哦,还在小区楼下社区那弄了一个招生简单的,要开培训班什么的。”三房东拼凑着信息来回答。
“可能艺术家嘛,有点神经质,也没招到什么学生,反正就有点想不开了,就神经有点问题进医院去了。”三房东一脸苦笑,试图再说点什么,可见谷辉似乎一点都没有兴趣就止了嘴。
谷辉看了看窗外,脸上似乎透进着满意的微笑。
“这屋子我就租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三房东听着倒有点寒冷。见对方都开始拿手机要往他账号汇租金的时候,就上前两三步,按着他的手问,“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租这间凶屋。”
谷辉抬头看了看,嘴角笑着上扬,还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为什么?还能为什么?你租金便宜呀!我穷啊,穷可比鬼可怕。反正里面死的人不是我杀的,疯的人我也不认识,对吧,这年头,谁还怕鬼呀?”
三房东的手机滴滴两声显示租金已到后离开。脑海中还在重复谷辉那一句看似随意但很力“穷可比鬼可怕。”
楼下的大爷大妈们似乎还没有停止话题。
“怎么本地的也要租房子呀,是不是离家出走呀?还是骗我们说不是外地人呀?”
“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
室外天色被涂抹成葡萄紫,晚风送出一阵阵炊煮食物的香气时,楼下的这群人才开始消散,谷辉已经打扫完了房间,正熟练徒手撕开了袋装泡面,取出里面的调料包倒入一个大碗里面。可拿什么东西盖上面呢?他在脚底下的大行李包里找出一本书,里面似乎还夹带着一只笔,他小心翼翼地把笔捏在手中,另一手再轻轻把书放在碗上面。
等候泡面的时候,他坐在书桌前发呆,指尖上旋转的笔跌下去,啪的一声响,又被捡起来随着记忆接着旋转。
这笔有些年头了,是他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亲送他的,而笔在他父亲手中已经是第二任,是父亲的老师当年送的。他父亲本以为寒窗苦读之后,他的儿子会迎来全家的希望,可没想到,大学一毕业就开始失业了。随之而来的寻找工作以及换工作之中,谷辉发现,人生处处是选择题,想走得更远,爬得更高,就要不断作出选择,前进还是后退,向左或者向右……如同打游戏通关,稍有差池就game over。
泡面还没有热开的时候,谷辉的心先冷了。日子再往前些,半年前的冬天,他还有父亲的冬天。
半年前,时至年根,北风呼啸,荒山上该秃的秃,该落的落,遍地枯枝败叶。最后的生机只剩下零星的矮松和这柿子树尖上的几颗果子。
也许他父亲的这条命也跟树上的柿子一样,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西城区不大,三百公里的狭长带,有人烟的地方不过二成,早二十年前起就是这座城市的穷乡僻壤之区,难以撑得起一个城字,地图上都略过标注的地儿,后来因为附近通了省道成为次枢纽区,在谷辉出生时,这片区域才初步发展成一个类似于城乡结合部的地方。
要致富先通路,通路之前还要打通一个过山隧道,可还没打通呢,却发现了一处天然的旅行景点。有人流经过的地方,就有了工作机遇。
开饭店,开旅馆,拉着从南到北的过路人贩售一些本地农副产品和特色民宿类的。有不少敢吃螃蟹的人都赚到了钱,这些“大老板”就让在回远方老家的年夜饭上把自己的致富经一传十十传百,有野心的外地年轻人也都开始回在家里跃跃欲试。
西气都能东输,那么打南边来的有钱人怎么就不能让他们也富裕起来呢?
谷辉也是那一波从外地毕业回到家乡准备“创业富裕”的众多青年中的一位。
头脑空白四肢发达的他们想得很简单。晌午时,在太阳底下穿着棉衣也会打喷嚏的。
而在去年景区开发的这个时候,这里才算是进入了旅游旺季。
可今年的旺市,还没热闹起来过,游客稀少。
本地特产街窄长的巷子里,好多固定摊位也没开张,瞧着有些萧条。
谷辉的父母开了一家面店,父亲是厨师,母亲就是服务员。此时,他的父亲手里夹根卷烟。
正溜达到小巷子里的一个土特产的小摊前,伸手捏了几颗干果,扔进嘴里。
“怎么回事呀,我都把儿子叫回来了,可偏偏一个游客都没有。这还怎么做生意呀。”
“老谷头,你快别吸烟了,越吸越咳嗽。”摊果前的老板劝着他父亲,又往他前面店处瞧了瞧,“辉子回来啦?在外地不是好好的吗?真是的。”
“我儿子在城里面,那个《五好花园》小区里买了房咯,我本也可以享福的了,唉,要不是。”老板的声音似乎被风吹断了一样,然后又开始了“祥林嫂”般的讲述,“都好好的,你说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犯什么事给逮进去了呢,我就不明白了,他好好的工作,辛苦工作,卖个产品也有错吗?”
谷辉父亲已经无数次回答过,那不叫卖个产品,他儿子是电话销售,附近的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来钱快,又轻松的活,适合年轻人的又有写着挑战百万年薪的诱惑力,这种传销的勾当,实在不好在人家亲生父母面前说是诈骗而已。
“没事没事,过一年就出来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谷辉的父亲只能这样有一搭没一搭接话安慰对方。
“对了,谷辉上次打电话说自己也住那一带吗,《五好花园》可是上好的小区呢,他去看过吗?”
谷辉的父亲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又走回自个儿的家去。他知道自己的病情,是拖不过这个冬天了,临终前谁不想让孩子在自个儿身边,但如果说病重让他回来,又担心谷辉压力大,所以就编了个大家都流行的说法,是让儿子回家乡致富。
可现这光景,面店里几乎每餐就只有自己三个人下面吃,哪来的富可致,所谓的景区也没人再开发投资,就是一阵网红打卡之后就仿佛没人再往那隧道山上的景点上讲“商业故事”了。
“爸,大志哥怎么骗叔说是自己在《五好花园》买了房呢,他是租过那里的屋,我去过那,挺不吉利的,听说大志哥有上一任租客在里面死了半个月才被邻居闻到臭味才发现的呢!”
“死过人的屋子怎么还能出租呢,这房东想什么呢,应该卖掉,不会大志就是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发了点非法之财从房东那低价转过来的吧?”
“有可能的,反正我听说有二房东,那屋,反正死过人的,转过来也没人租呀!”
“呸呸,大过年的,别说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呀,辉子,反正,你以后不要往那些死过人的地方租房就是了。”谷辉的母亲端着一碗面过来急着打断父子的谈话。
谷辉笑着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放心吧,我肯定租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屋子,才不会让自己大晚上睡着都膈应着呢!”
谷辉的父亲是在大年三十走的,母亲并没有多大悲伤,似乎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他处理完后事之后,想带着母亲出去找工作,可母亲还是坚持守着老面店。
谷辉重新背上行李包那天,母亲是偷偷往他包里放了现金的,可他事先并不知情,这年头都是习惯用手机支付了,他也不曾想到母亲还是会像以前上学时一样塞现金。只到动车下来时,他发现行李包被划了口子,里面只有两张百元现钞时,他就马上打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你是不是放钱了?你放了多少钱呀,现。”他着急说了一半时,又改口了,“我有钱呢,下次不要给我偷偷拿钱了。”他不敢跟母亲交代遭了小偷。
谷辉又重新当上了外卖骑手。
他讨厌这种受顾客毫无情绪的通话以及每天飞快穿梭在各小区与办公大楼之间,然而很不幸,为了工作,(确切点说是生存),而且在目力所及的未来,这种情况怕是很难有所改变。他知道生活里80%的痛苦都来自这份工作。但如果没有这份工作,就会有100%的痛苦来自没钱。像他这样的普通人,其实不是工作需要他们,而是他们需要工作。租房也一样,他如果能抢到桥洞底下也不会有所难受,自然是越便宜越好。死过人又怎么样?只要他能租得起就是最好的房子了。何况他相信刘智的,那第五任的房客。他给他送过外卖,后来也是他发现他病了,送他去的医院,那天,谷辉看他疯疯癫癫的在屋内乱画,但表情却给他带来彻底放飞的快感,那发疯的快感或许正来源于刘智太擅于压抑的画画。
以前,人们总调侃说,成年人的崩溃总在一瞬间。实际上,成年人的发疯也在一瞬间,发疯不过是心着凉了而已,一个艺术家都能窘迫到那份上,何况谷辉还只是一个毕业生。
而刘智老师租这个房子前是清楚第四任租客如何自杀的?那是他的学生,为生计的现实,又为情所困的一个学生,而之选择在这里,无疑都是因为房租便宜,加上离奇“凶宅”的前任租客都跟自己有着熟悉的一面,所以他们怕什么呢?他们并不怕鬼,他们也是穷鬼而已。
而抑郁症等疾病,或许正如身体疾病一样,是一场精神的感冒,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个穷人,为“贫穷“去污”的方法只能是逃避。
37度嘴怎么能说出如此冰冷的话,谷辉自己笑了笑,拿起泡面噗呲吸了进去,他得先填饱肚子去送美食给顾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