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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春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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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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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的黑狗与白兔

初夏来得很猛,春天都来不及再见,空气中浸润着肆意飘散的花香和热气,令苏明朗感觉既清爽又潮闷,复杂交替。田间的日落很有特色,夕阳像颗被挤压锤碎的饱满流油咸鸭蛋,熟透的明橙流淌得到处都是,跟扬沙浮尘混在一道,勾勒出肃立的山脉与民房剪影,而民房前的那只黑狗正揺着短尾巴吐出长舌头迎接他的回家。黑狗是见证苏明朗娶妻生子的重要成员,或说它本身就是一家五口的成员之一,一身黑缎子的皮毛,眼睛像在脸上镶了两颗亮晶晶的黑色玻璃珠,又长着一条短黑小尾巴,它很瘦,只是还没到脱骨的那种程度,家里实在太穷了,但凡能吃的自然是先给了两个女儿,但黑狗的地位并不亚于他的孩子们。此时,院门开着,道坦里晾衣服的麻绳上多出一条不常见的红裙子,迎风招展,想必是苏明朗的妻子梅丽给女儿向邻居家借过来的,上周大女儿苏招弟要参加学校的舞蹈比赛得了奖,听说还要到县城里比赛,可惜还缺一件像样的裙子。对面的厨房里有响动,苏明郎盯着看,眼神落在厨房敞开的两道木门上,如果自己能添一个儿子的话,他年迈的父亲也不会含恨去世。他点了一根劣质的烟,脸上被风沙磨砺过的黑棕肤色就这么晒着,其实他五官轮廓深邃,妻子虽单薄但长得极其秀美,像早春才抽条的嫩柳,任村里子来往的任何人都会朝她多看一眼,所以,两个女儿出落得也是极其漂亮。

“可惜是个女儿哪!“这是一句被阉割过的话,受宫刑掉落的那句是:你若是个男孩子该有多好!

苏明朗时不时会摸着黑狗的头反复说着这句话,仿佛黑狗是这个家中唯一懂他的人。

说完,黑狗就跟他一样耷拉着脑袋,等待着厨房里有什么香气是可以让它换换嗅觉的。

梅丽其实有过一个男胎,只是几个月大的时候夭折了。那个像凶残的猛兽般又冷又饿的日子,被敲打进她的记忆里。午夜梦回,一次又一次把她的梦染成恐怖的血红色,她甚至能闻到血腥的味道。她无比恐惧地看到儿子从自己的怀里没有呼吸,她连眼泪都没有流下来就发出绝望的声响。

“要么,把小黑给人了吧?”卖狗这个两字,梅丽不敢抬当着苏明朗的面说,她实在不好意思每次低三下四地向邻居大婶借那条裙子,虽然她已经习惯承受因生不出儿子被歧视嘲讽,但那条裙子也借不了多久了,因为穿大女儿身上已经从前几年的长裙子变成了短裙子。

“不行!女儿家学什么舞蹈,又不当饭吃。”苏明朗扔下筷子大声训斥道,大概过于用力,历经三代人的旧筷子被摔成两截,这让苏明朗更加生气了,感觉自己就是那截断根的筷子般。

黑狗样子有点凶,但不咬自家人,这天夜里,黑狗先是狂吠起来,但等苏明朗准备下床时,却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次日,黑狗就不见了踪影。苏明朗一直怀疑是梅丽让卖狗人悄悄下手带走的。

在这个乡村的夏冬之间,梅丽去了镇上的医院就诊。前后经历数月,完成了妇产科的复诊和消化科的初诊,只要吃不死的,她都把食物给了孩子,自己经常挨饿。

又是一年特别冷的冬天,梅丽没有办法了,眼看拔兔毛的客商就要离开村子了,她才跑上去叫住。家里养了几只白兔子,一身雪白的毛、尾巴就像白色小绒球,远远看去像一团棉花。它的一双红眼睛被白毛包住了,嵌在眼窝里,像镶着两颗红宝石,这是小女儿苏来弟形容的词,可苏明朗说,如果真是红宝石就好了,就把它的眼睛挖出来卖掉,听到父亲这话后,小女儿就一直觉得小白兔其实是长了一对一直在哭泣的红眼睛。梅丽也喜欢这几只小白兔,家里可养了两个正值得生长期的孩子,实在无法饿着肚子过年了才想用兔毛换点散钱买点米肉。可是,这确实是一个特别冷的冬天,兔子被拔光了毛,哪怕依旧与梅丽一家子同住在那个木屋底下,还是没挨过寒冻就死了。

“就这么决定了吧,总是要先活着吃饭的。”苏明朗说这话时,已不再看着两个女儿的脸说话,即便正对着她们,眼睛也总是游移在她们身体之外的某个地方。梅丽也只是默默点头。两个女儿对母亲态度这样变化的原因,一直是不想承认内心的答案。可日益显著的不安渐渐攫住了她们的心,那回答已呼之欲出:母亲变得不再慈爱,也没有爱心了,之前答应过不拔兔毛的。苏来弟甚至觉得自己并不是亲生的,她自己的到来就像小黑狗与小白兔一样流浪至此而已。苏来弟照镜子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可悲的是,时间流逝,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

开春的时候,梅丽又怀上了,又去收养更多的小兔子了,可家里的两个孩子却不再拔草喂养白兔子,因为一想起到了冬天的时候遇到收兔毛的商人,孩子舍不得,更受不了眼睁睁看着兔子又活不下去了,可孩子们并不知道,梅丽也心疼兔子,可是如果不拔兔毛的话,过不了冬的就是孩子们。

又是白雪覆盖大地的冬季,苏明朗倒觉得这是兆头最好的一个冬,毕竟他的儿子满月了,并取名叫苏招来,把招弟与来弟合并后的名字。

卖兔毛的客商就要过来了,梅丽嘱咐苏明朗提早整理好,可是在清点时还是发现少了。

其中那几只白兔逃了出来,不知它是什么原因逃的,反正它逃入白雪覆盖的田野,小女儿苏来弟认为是逃到了有希望的春天里,但白色的小兔隐入那个白雪,而风抹掉了它的足迹,它像冬麦在雪被下边了,再也回不来了。

春去冬来,苏招弟与苏来弟都长大了。苏招弟虽然早早辍学,但学了一门手艺缝制衣服也算有点工资,除了寄到家里的外,她留给自己的这部分都用在了收养流浪狗开销上了,遗憾的是一直没有找到当年小黑狗的踪迹,而苏来弟当上了镇上一家养兔基地的服务员,可惜她看到那几只养在笼子里的小白兔的眼睛都不像小时候家里养过的那几只亮红。

拖拉机到了苏明朗的家门口,苏招来得意下了车,虽说两个姐姐早就打工挣钱供他上学,但毕业之后的他确实业务最繁忙,春天卖狗肉,冬天收兔毛。

“你们快点进屋帮忙呀,没看你弟回来了嘛。”苏明郎训着两个女儿道。

苏招弟抬起头,很久没有见到这样蓝的天了。让她想起了很多年前,她扎着小辫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放走小黑狗的情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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