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谢这场暴雨,暴雨是犯罪最好的帮手。
“走走走,我们快点回家。下雨天,坏人会出来抓小孩子的。”
“为什么呀?妈妈。”
“云太多,把老天爷的眼睛遮住了,人在做,天在看,现老天爷就看不清了。”
“还有雨水一冲,把做坏事的痕迹给冲没了,人就像没做过坏事一样了。”马丽的脚步一加快,与迎面而来的一批小孩子碰个正着,一下子人摔了个跟头,眼镜也掉在雨水之中,在镜片边上还有一些掉落的五颜六色的卡片,想必是这些小朋友们正躲在哪里玩卡片呢,女儿与同龄的小朋友一起捡起卡片,而她自己镜片破碎了,勉强戴在眼框上时,马丽眼前的世界扭曲变形,她有些站不稳。
其实雨不大,还是说只有老家的那种磅礴的大雨,才会有坏人出来?当年,东村的小孩堆里,谁的纸啪多,谁就厉害,纸啪是一些印着各种花样儿的方形卡片,马丽小时候也特别爱玩,要是能把小朋友们的卡片扇飞了,就能把对方那张拿过来,最早的时候用写过的作业本与没用的废纸撕下来折成纸牌来啪一声纸在泥水地上。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跳皮筋,扇纸片是她弟弟爱玩的,“来来,这些全给你玩,今天给你赢几百张回来!”她当时把自己的“啪纸”都拿出来,密密麻麻,整整一个饼干盒,都给了弟弟,只是那天下雨,弟弟全输给了小朋友们,回来的时候想不到还撕了她刚刚得到的奖状去做成纸卡,这下她就拎起弟弟用力打去。弟弟往外面跑去,她跟着跑,自弟弟出生后,她一肚子的委屈任由雨水一路掉下。
这该死的天气,一有风就吹得脸发痛,马丽抱起女儿飞速到家,换了副家里的眼镜,才看清自己的女儿竟然也捡了几张卡片在玩,本想训斥几句,可是她看到女儿玩得很快乐,左手啪的把右手的卡片扇飞,真的很快乐,就像小时候他弟弟与小伙伴们一起欢呼或者垂头丧气的那种快乐。
当时她追着弟弟打的时候,中途停了雨,躲在离家也就三公里内的村边公交站下,那里算是有个亭子,以前是供奉着土地爷的,后来修改成了站头,可以避雨。弟弟想要回去的时候,要走一条小路,一边是废弃老人院的外墙,一边是河边齐腰高的蒿草。白天人来人往的,没什么事,天暗了一个人走,的确容易心里发毛。此时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就像无数伶仃的小脚在河面上跳舞。马丽朝弟弟挥挥手,把铁盒子放雨水地上,平时就会有一众孩子们一哄而上,你争我夺,但这次弟弟没跑过来,她觉得只要纸卡一路摆放回家的方向,弟弟应该能找到回家的路。
转眼间,弟弟失踪已是十四年有余。
东村的乡亲们日渐淡忘了这桩意外,重新操心起田里的收成。而马丽此次带孩子赶回家也是为了照顾母新,她把母新从村里的流言之中解脱出来接回城里一起居住,弟弟失踪那年,母亲就病了,再后来就疯了,现在一到夜里,就能听见悲怮哭嚎声,今晚,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偷跑到楼下大声尖叫起来,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小区。临街的窗子依次亮起,居民们睡眼惺忪,半倚着窗口,纷纷探头朝下张望。
暗处的十字街口,发病的老母亲正揪打一个凌晨回家的小贩。卖烤肠的小推车倾翻在地,孜然、面酱、辣椒粉,悉数撒了出去。暗处冲出条毛发打绺的小狗,欢欣鼓舞地叼起根滚到街边的淀粉肠,又卷起尾巴,乐颠颠地奔远。那奔跑的小狗似曾相识,就在她弟弟丢失的那天。
“神经病的,也不把人看住,我真没抓你的儿子,莫名其妙的。”小贩边还手边解释。
二人揪斗着,遍地滚,沾了一身的油污。马丽也参加了打架,倒在地上的是她,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过来劝架的还是母亲才是后面赶过来的,反正乱成一团。对方人高马大的,刚想对马丽下手,母亲抡起烤肠的铁盘,径直砸了过去,但却在马丽与对方扭打的时候不小心打在了马丽的鼻梁骨上。一声脆响,鼻头当即歪向右边,紧跟着颧骨也肿胀起来,血滴滴答答往下淌。看到了血,对方才停了手,可她穿着的这件花衬衣太显眼了。
马丽想起来,当年,她远远回头是瞧见了一个穿着这件一样花衬衣、棕裤子的小贩跟弟弟搭话。说着说着,那妇女就抱起了弟弟,哄他去别的地方玩。当时本来想喊,但鬼使神差地闭上了嘴巴、停住了脚步。看着人贩子把弟弟越抱越远。背后有一人一狗在追她,追得很紧。那人呼吸呼哧的声音近得就像是在耳边……就像此时的风声。
“走了,走了。回家,回家。”马丽忍着伤痛,扶起了母亲往楼上走去。
上面的观众见再无戏看,渐渐的也倦了,哈欠连天。窗一扇扇的关,灯一盏盏的黯,只留零星几个觉少的于暗中吸烟,偶尔磕磕烟灰,丝丝缕缕的白烟盘旋着上升,变作天边的月光。马丽安抚好母亲,床上的女儿也已经安然入睡,她就悄悄抱过孩子,又回到母亲的床上,三代人又重新躺在一起。马丽不断地从母亲身上反思,她辛苦地生下自己,最后得到的是一个不停跟她作对、让她痛苦的女儿。这种生育有什么意义?值得她去奉献自己吗?马丽迷惘不已。前几年母亲半疯半醒时也会催促她再生一个儿子来稳固婚姻,她觉得她是“为了女儿好”,她不能坐视不理自己陷入什么深渊,或者被什么东西一时蒙蔽了双眼,错过了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东西。有一次她抢过自己的女儿抱在怀里,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你以前是个很乖的小孩,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马丽不知道她说的“以前”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对自己的印象到底停留在了几岁。确实,她与母亲的关系并非一直如此紧张,也有过很多美好的记忆,在她弟弟没出生之前,母亲也是极其疼爱她的。后来,只要她不让着弟弟,母亲就骂她,是姐姐必须让着弟弟,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玩的,弟弟把她的书本都撕了折成了纸片玩,母亲当作看不到,再后来,弟弟变本加厉把她的奖状都撕了,也折成纸啪玩,说奖状的纸质最硬,能扇回对方的纸卡片,她忍不了,第一次打弟弟后,母亲却狠狠骂了她,马丽开始痛恨母亲胜过弟弟。再后来,马丽自己刚生完女儿时,也陷入初为人母的甜蜜中,和女儿之间开始建立一种别人无法感知的亲密,那个时候马丽才意识到,她的母亲曾经与她也有过这样的联结。等她长大,等弟弟出生后,这种联结慢慢消失了。有一天晚上,母亲突然抱着马丽的女儿,自言自语说着,“如果我不骂你,你父亲就会打你,他下手重,我只能在父亲没生气之前先骂你把你支开。我保护不了你呀,小丽。”马丽听到后就哭了起来。哭了好久好久,之后抱着母亲,又抱着怀中的女儿一起哭。
现在,马丽生的女儿,以及生马丽的母亲,都躺在一起,马丽和自己的女儿作为两个女儿身份睡在一起,同时,母亲也是一个女儿。在生了女儿之后,马丽才想到,母亲她也是某个母亲的女儿。但母亲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她是外公外婆的最后一个孩子,也是被他们唯一抛弃的一个孩子。有一次母亲问马丽:“他们生了五个女孩子了,为什么唯独不愿意养我?要扔掉我?”她不能理解,心痛万分,而马丽也无法回答。
长夜漫漫,了无生机,就连树上的叶都懒得晃动。
忽地,小巷暗处传来汽车的急刹,紧跟着是皮鞋踏在柏油路上的回响。
咯哒,咯哒,愈来愈近。整条长街只有喝高了的醉汉吼着不成调的歌谣,趔趄着脚步,从一处暗影斜垮进另一处暗影。加夜班的父亲回来后,总是先打母亲,然后再喝酒到天亮,再后来的一天晚上,疯掉的母亲竟然带着马丽逃了出来。
马丽脸上的血结了痂,紧巴巴地牵着皮肤,像层暗红色的壳。母亲可能知道自己发病了,她半仰着脖,头抵在马丽的颈窝里,二人相互依偎着坐在马路牙子上。怨气是受了潮的爆竹,随时间浸润而哑了火,谁也不肯再作声。
自从这次无意中打伤马丽鼻梁之后,母亲的病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马丽也不知为何觉得了心里舒服了些,她知道是自己害母亲发病的,所以,当母亲提出来要抱她的女儿一起睡时,她同意了,她清楚母亲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小时候的她,母亲可能也是愧疚的,马丽想成全母亲的心意。所以,她也听从母亲的话,决定再怀上一胎,说不定就是儿子,对,马丽的老公也笃定就是儿子,那样的话,生下儿子,她的老公就会重新回到她的身边,一想起这些,马丽又到小区的社保药店用自费卡买了两瓶钙片。药店的店员早就认识她与母亲的,最近,母亲还能陪着自己隔三差五就来买孕妇维B之类的。
“小丽,你别玩纸啪了。”母亲边说边捡起地上的纸卡片,马丽知道母亲叫的是她的女儿,但这些卡片是女儿最喜欢的卡片,她现在不方便大着肚子去弯腰,只得任由母亲去一张张捡起来。马丽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帮弟弟捡纸片的,看着自己努力学习得来的奖状被撕成纸片儿,那种委屈与恨意又涌上了心头。
马丽抬起头,刚好与母亲对视了一会,可母亲已经疯了,她的恨只得强压了下来。
“小丽,天冷了,把窗户关上吧。”母亲似乎最近话多了起来,甚至开始指挥她做事情。
马丽刚想过去关窗户,却发现窗台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只什么鸟儿,乌黑的,脖子上却绕着一圈珠子似的白毛,看起来呆呆傻傻的,她觉得特别像自己。
她被鸟儿憨态可掬的模样吸引住了,不由地伸长脖子仔细看着,鸟儿并不害怕玻璃这一边的她,反而跳了几下,又再次安定地蹲在了窗台上。
马丽观察着这只圆溜溜、胖乎乎的鸟,才发觉它身子下有几根树枝,不知道是风吹过来的,还是鸟儿自己叼过来的,想弄清楚树枝的来历,突然,一只更大的鸟俯身冲下来,一下子就把那胖乎乎的傻鸟给叼走了。
“啊!”
马丽被吓着了,她往后退了两步。老母亲听到她的叫声似乎也惊醒到了危险,马上跑了过来,紧紧拉着马丽的手问,“怎么了?怎么了?”
“你看,妈,你看,这是什么?”马丽不知何时开口叫了声妈,母亲有点呆住了。
“你看,它,是不是一个蛋。”马丽指着窗台上的树枝上遗落着一个孤零零的鸟蛋。她快速地伸长了手,把那个鸟蛋捡在手心里捂了一会儿,思来想去,进卧室拿了一只冬天穿的羊毛袜子,又用热水袋灌了一点儿热水,把蛋孵了起来。
“小丽,小丽,你看这个蛋,会不会孵化出小鸟呀!”母亲对着马丽的女儿说,又对着马丽笑,一时之间,马丽也不知道是自己出现幻听了还是母亲真的清醒了。
马丽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小心翼翼地把鸟蛋悄悄地藏在她那双最厚最长的靴子里,她生怕母亲发现这只蛋后,会煮给女儿吃掉,或是被女儿拿去当卡片一样掉在地上,碎了,一切都碎了。
马丽趁着母亲与女儿在卧室的时候,把鸟蛋藏好,又装作无事发生一样把靴子重新放回衣柜里,听到母亲从卧室出来后,她赶紧拿起一本书开始阅读。
这是一本关于母婴健康的书,里面的内容马丽已经看了无数遍,书皮都翻烂了,最近一年以来,她都不再阅读书里的内容,而是翻开目录页,一个一个地看那些娃娃的配图。
“小丽,你看看这个娃娃像不像你。”母亲指着书上一个扎着辫子的女娃娃图片问。
“不像不像,才不像我呢,而且,我不要看女娃娃,我要看男娃娃,多看看男娃娃,就能怀上男宝宝的。”马丽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母亲不知何时也偷偷给未出生的外孙子缝制玩具了,母亲曾做过裁缝,哪怕病了,疯了,现在还是能用一个布袋子,里面塞满棉花,三下两下就能做出一个娃娃玩具来,然后递给马丽。
马丽越发觉得母亲的病好了,毕竟她已经听懂自己叫妈的时候,母亲就能回过头来朝她笑。
天快黑的时候,她又要陪母亲下楼散步了,大白天的她很少下楼,生怕小区里的人会嘲笑她的疯母亲。
“我的钙片是不是快吃完了,我去再买一些回来。”马丽扶着母亲往小区对面的药房走去。
“马老师,钙片要适量哈,咱们主要还是食补,食补最好。”店员总是温柔提醒她,可能是觉得刷不了医保可怜她吧,但马丽的母亲却先维护着回答:
“是是是。她夜里老是小腿抽筋,我就得起来给她按摩呀、热敷呀,哎呀说多了都是命,你们不知道我家小丽呀......”
“妈,你乱说什么呀!”马丽怕母亲话多起来的时候又发疯,赶紧打断。
“阿姨也真是有耐心”,店员也适时打断了马丽母亲的话,看起来不太友好,马丽憋着一半的话没说出口,脸色也变差了,店长注意到了她的表情,麻利地装好钙片,“来,这个钙片是吞服,不是咀嚼,吃的时候就喝点常温水送服就可以了。”
店长一边说,一边把袋子递给马丽,老母亲看着马丽圆润的手指温柔地接过袋子,脸色才好起来,“谢谢你,我们先走了。”
看着母女二个人走进小区后,先前的店员把擦柜台的小毛巾一摔,“老神经病,天天让自己女儿装怀孕,这都一年多了还没生下来,她怀的怕是哪吒呢!”
“不是一年,起码六、七年了。你来这里晚,不知道,她们俩现在都是我们这里的名人了,之前因为生不出孩子被她老公家提出了离婚,然后天天拿着一个女玩具当自己女儿,这个老太太时不时要缝制一个娃娃给女儿玩,也是可怜呢,现在也只能让这个老太太过来照顾着发疯的女儿了.....,两个神经病,这病会不会是遗传的呀?”
说到这里,店长觉得自己说这些不太恰当,她拍了一下店员的胳膊,“我说你也是的,她要买,你卖给她就是了,又不是你的钱,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我就是看不得她的样子,跟真的怀上了孩子似的。我说,她那疯女儿真的要按照这个剂量补钙,迟早补出问题来。”
“没关系的,上次我无意中看到,她那个老母亲都会把这些钙片泡成水倒在一只鸟蛋上面了。”
“你说,这到底是老太太疯了,还是她女儿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