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添乱

不添乱（小小说）

曹敦昌

老李，单名一多字，凡事好讲个理，不合理的事不做。老耿，名耿直，为人直爽干脆，但有些任性，脑子不会转弯。两人同事三十多年，五年前一起从工厂退休，标准的一对老哥俩，但也是出了名的“死对头”。有事没事喜欢在一块聊聊天，下下棋。下棋的时候，老耿每次必用当头炮取攻势，老李则喜欢飞象布局防守反击，好似公输与墨子玩打仗，一攻一守，十来个回合往往就能见到分晓。老耿十盘总要输七八盘，但每次都不服输，和和气气开局，吵吵嚷嚷收场。老耿给老李起个外号叫“得理多”（瑞士产药片卡马西平的中文译名），老李则干脆叫老耿为“脑梗”。可是，斗了几十年，却从没真正翻过脸，难得两三天不斗反倒像丢了什么东西。两人连买房都买在一块——广福苑20幢，老李住301，老耿住402。

老耿有个外孙，老李有个孙女，平时二人基本每天要去学校接送。过年了，工厂学校都放假，过了年初一，孩子都跟着爸爸妈妈去住了。又遇上武汉传出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政府号召大家尽量待在家里，减少病毒传播的可能。老李和老耿各自陪着自己的老伴守家过年，孩子们也千叮咛万嘱咐地让他们不要出门。刚开始大家也就像听新闻，总觉病毒发在武汉，离扬州十万八千里。上午睡睡懒觉，中午慢慢喝点小酒，午后老耿就捧着茶杯来301杀两盘，下午三四点钟一起下楼，老耿喜欢慢跑步，老李则打太极拳，太阳西沉时差不多一起上楼回家。

可是疫情越来越复杂，各方面的管制也一天比一天严。正月初五，老耿照常来找老李下棋，下完棋就约老李一起出去活动活动。

老李说：“老伙计，你看这几天风声一天比一天紧，我们最好就别出去了吧。”

“看你怕的，你听说我们这儿有谁传上了？没事，病毒离我们远着呢！”老耿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老李不紧不慢地说：“不是怕不怕的事，这就没必要冒险。早上电视里不是说扬州也有两个病例了么？上午小区也发了通知了。”

“扬州几百万人口，这不才两个吗？十万分之一都不到，有什么好怕的？小区发发通知，也就例行公事哎。”老耿不以为然。

“你没有看手机啊？网上传得那么多，专家说了，这次比当年非典传得还快，而且潜伏期比较长。既然专家和政府都让大家少出门，我们都该在家老实呆着。”

“好了，好了，你的命值钱，你就在家好好呆着吧，我这老腿还想走动走动。”老耿说完，拿起茶杯出门去了。

老李收拾好棋盘，起身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目送老耿出了小区。广福苑坐落古运河边，空气和风景都不错。老李住301，边户，站在阳台上就可以欣赏古运河美丽的风光，那波光熠熠的河水，古色古香的亭桥，两岸依水的绿柳，无不赏心悦目。平日里河中来往穿梭的游船画舫，桥下打牌跳舞的热闹人群，总能渲染出一片繁荣祥和的气氛。但现在所有的景点都关闭了，几乎望不到一个游玩的人，只看见老耿单身独影漫步在河边，老李摇了摇头，离开窗边，去客厅练太极了。

今年春节扬州一直阴天为主，直到初六大家终于见到了久违的阳光。憋了好几天，许多人仿佛坐牢遇到了放风时间，陆陆续续走出家门散步晒太阳。古运河边零零星星有了漫步的或遛狗的人，最热闹的还是那座桥下面，午饭一过就聚集了二三十个人，以中老年为主，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热闹的看热闹，甚至有几个人没戴口罩在大声交谈着什么。人群里当然少不了老李熟悉的那个身影——老耿。但很快有人举报，来了几个警察和社区工作人员，不但把聚集的人群劝散了，还把桥下所有的旧桌凳、纸箱、石墩等杂物全部清理了。

老李在窗口看着老耿垂头丧气往回走，好像嘴里还在不停叽叽囔囔着。等到老耿上楼，老李故意把房门打开虚掩着。果然，不一会就听到老耿在门外喊：“李多，老家伙在家做啥哪？不怕闷死啊？”

老李打开门，满脸堆笑地故意惊讶道：“哟呵，老耿啊，你不是出去找人杀两盘的吗，怎么又回来了？”

“不谈了，真他妈活闹鬼，晒个太阳也不行。”老耿愤愤地说。

“怎么啦？”老李继续装糊涂。

“怎么了，被警察赶回来了！”

老李收起笑容，正色道：“老伙计，不是我说你，现在疫情这么紧张，政府三令五申要大家在家呆着，你们却偏要往外跑，还许多人聚集在一块，警察就该赶你们。”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去人家串门，大家都是老熟人，聚聚玩玩碍别人什么事？”

“怎么不碍别人的事，冠状肺炎病毒传染那么厉害你不知道啊？别人传给你，你传给别人，那是闹着玩的？”

老耿争辩道：“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们扬州什么地方？那是百毒不侵灾祸不降的风水宝地，03年闹非典，06年禽流感，前几年什么7什么9的，我们扬州有啥事的？就是每年到处发洪水、刮台风、闹地震，我们扬州不都没事么，这次也肯定没事的。”老耿越说越理直气壮起来。

老李继续慢条斯理地说“你这是侥幸心理，以前没事不等于以后没事。这次的病毒比非典传播性更强，爆发也快，政府花这么大力气控制疫情，我们就该在家呆着，别给国家添乱。”

“这话我可不爱听，我们自己逛逛玩玩，怎么就给国家添乱了？”

“你就是标准的脑梗，现在那么多医务人员日日夜夜奋战在一线，公安、社区工作人员也放弃休息每天加班加点，你们到处乱逛，聚集，就给人家增加了工作负担，万一被传染了，医院和家里都不得安稳，这不是添乱？”

“乖乖隆地咚，我出去一下就被感染了，你这是在咒我吧？你放心，我就是真有病了也不要国家负担，更不会来给你添乱！”老耿似乎越说越来气了。

老李也有点来火：“我好心劝你反说我要咒你，跟你这个猪脑子直接没理可讲，标准的就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好了好了，我是狗，我是疯狗，你离我远些，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说完，老耿气愤愤地上楼回家去了。

晚上，老耿在家喝了二两酒，想想白天先是被警察驱赶，又被老李奚落一顿，心里有点郁闷，于是不顾老伴劝说，拿个口罩继续出去散步。沿着河边忽快忽慢地乱逛一阵，还特意到桥下转了转，空荡荡的连个小石凳也没有了。但看到地上有个鸡蛋大小的卵石，老耿使劲一脚，想把卵石踢到河里去，谁知石头好像故意逗他似的，偏偏滚到河边石坡上就不动了。老耿慢慢走过去，看着卵石生气：“他妈的，你这小小的石头也想跟我斗一斗？看我怎么收拾你！”

此刻被路灯映着的石头正闪着一点亮，仿佛老李正对着他使眼色，老耿打算再跟他较较劲儿，于是点起一根烟，对着卵石一边慢慢吸着，一边自言自语絮絮叨叨。等到烟屁股烫手了，老耿狠狠地扔掉烟头，走过去对着卵石猛踹一脚：“看我踹不死你！”

谁知这石头又圆又滑，老耿一脚就踩滑了，叭叽一声摔倒在石坡上，随着惯性直接滑到河里去了。河边的水有半人深，老耿斜着身子滑下去，很快呛了几口水。好在河底很硬实，老耿一阵挣扎，又喝了几口水，好不容易扒住了岸边的石坡，拼命往上爬，可手足直抖索，加上浸了水的冬衣像石头一般沉，怎么也爬不上来。他只好使劲扒着石坡，颤抖着声音喊：“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救救我！”可此刻周边一个人也没有，只听到河对岸的公路上的汽车时不时疾驰而过的刷刷声。

正当老耿的呼声越来越弱，双手眼看再也没有力气扒着石坡的时候，老李领着小区的一位保安跑了过来。保安迅速抓住老耿的手往上拉，拉不上来。老李二话不说，跳进水里，抱住老耿的双腿往上托。被救上岸的老耿直接瘫在地上，浑身直打抖索，一句话也说不清。老耿急忙吩咐保安：“你快打120，然后在这儿守着，我回去给他拿干衣服去。”

原来，老李晚饭后在阳台吹风观景，先是看到老耿一个人在路灯下晃悠，也没太在意，过了一会儿就看不到老耿了，却隐隐听到河边有人喊“救命”，而且声音有些像老耿的，就知道老耿出事了，急忙到门口值班室喊了保安跑过来救了老耿。不一会，老李回家换了条干净的裤子，关照老伴去老耿家告诉他老伴，让她拿些老耿的干衣服去河边，自己就先抱了床大被子过来。在保安的帮助下把老耿的湿衣服全脱了，拿被子把他严严实实裹上，只露着鼻子嘴巴换气。很快，老耿和老李的老伴都来了，还拿了一个热水袋，赶紧塞到老耿的胸口。就听老耿吐了口水，喘了口气，似乎在说什么。老李弯腰凑过去喊：“老耿，老家伙，怎么样啊？”

“冷！”

“冷啊？家里热乎乎的被窝不睡，你跑这儿干嘛来啦？救护车马上就到，你看你是不是给大伙添乱哪？”

就听老耿上牙磕着下呀抖索着：“冷……冷……冷死我了，救……救……救救我！”

                                                       创作于202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