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骆驼
现在,我就坐在这样一辆车上,在中原大地上飞驰。
车,是上好的那种,我叫不出名字。宽大、气派、抑或可以看作主人身份的象征——车的主人是个建筑商,属于先富起来的那一类,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童年伙伴。
我是要去北京开一个会的。因为要路过他所在的那座城市,我便随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没想到,他固执地要求我乘火车去他那里,然后,由他开车送我上北京,随便再看看现在在北京的我们童年的那几个伙伴。
我当然不好推辞。
就这样,我从成都出发,从火车上,坐到了这样一辆豪华的小车里。车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飞奔。中原大地的高速路,惊人地笔直,与我的故乡——川北山区的县道,真的是天壤之别!
朋友有专门的司机,我们一路的言谈,自然就随意得多。在通往北京的漫漫长路里,我们谈论的最多的,当然是我们的童年。我们都突发感叹,人生,真的好快!发展,真的迅速。我们是从看到手扶式拖拉机都会穷追很久的年代,走过来的,走出了山区,走到了城市,很随意就可以穿梭于祖国的许多城市与城市之间。
童年旧事,青年趣事,便电影一样从我们眼前走过。我们对车辆这个代步的工具,倾注了太多的情感,太多的兴趣,慢慢品味。
我的老家在川北九龙山区,属于四面环山的那种,能看到最高的,是山尖那些树木,看得最远的,是天上变换的云朵。老家所在的那个乡镇(那时候叫公社),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好像比一根扁担的长度宽不了多少。偶尔有开往县城的班车和农机站的手扶式拖拉机开过,野蛮而夸张。我们在车辆卷起的尘土里欢快地狂奔,不亚于现在的“追星族”。因为,如果运气好,追上了,还可以显摆地在拖拉机尾巴上吊上一段路——那也是我们童年最快乐的事情。当时,我的理想是,发明一种机器,什么机器?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就是要把拖拉机、班车的车轮(我们当时叫车滚滚)变成方的,那么,它的速度就不会那么快,它总得在方的那一面转向方的另一面的时候,变得很慢,那样,我们吊上去,也就不会那么艰难了。甚至,我还想到,如果那样的话,我也能帮玉兰子吊上一回!玉兰子是个女的,跑不快,每次都在车的后面疯跑,但老是土嘴土脸地败下阵来,沮丧极了。
后来,军娃子的一个钢制的铁环,让我们羡慕了很长一段时间。军娃子的外爷在公社铁业社打铁,用钢丝给他制作了一个铁环,环上还套了几个小的圈圈,滚起来可以发出清脆的声响。就是那样一种轻微的声响,在我们九龙山区孩子的脑海里长时间地轰鸣!那时候,伙伴们几乎夜夜失眠,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撩拨得我们心里一阵阵难过。比寒夜里幻想一盆炭火、饥饿时迫切需要的那碗没有加酸菜的稀饭,还要诱人。最要紧的是,玉兰子一直都是尾随我的,当时她破天荒地跟到了军娃子后面,这让我十二分的没有面子,我暗发感叹,女人,怎么就这么没有立场,这么靠不住?
我爷爷看出了我整天的魂不守舍,问明了原委后,自作主张,将家里的尿桶子中间的那道篾条箍箍取了下来,然后,将两颗铁钉子固定在一根木杆上,给我制成了我生平拥有的第一个铁环(现在想来,应该叫蔑环)。我便满怀激情地滚着它,到学校去了。
后果可想而知。军娃子的铁环那声声巨响,一直让我怒气难平。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想个办法,打击军娃子的嚣张气焰!
于是,我在一天下午放学以后,信心百倍地翻过了两座半大山,来到了幺舅家里。我的幺舅在另外一个公社的农机站搞修理,我想,只有他,才能够帮我打败军娃子!因为,幺舅最疼我,我的要求,他都会想法办到。幺舅十分大气地说,放心,哪个敢与我侄娃子作对,我就打败他!对待阶级敌人,我们的原则是,绝不留情!幺舅说,这周底,我把东西给你送去!
那是怎样充满希望又令人按捺不住喜悦和期盼的一周啊。
我邀约同院子的十几个小伙伴,每天都要到幺舅要到来的那条必经之路的垭口上去张望!周六的下午,天色在我们的焦急盼望中,依然那么鲜亮。我的伟大的幺舅,就是在那样一片鲜亮中,出现在垭口上的!当时,幺舅的身材,是多么伟岸,幺舅的形象,是多么的伟大啊。我们拼命扑向幺舅出现的方向。幺舅显然是看见了我们,脚步也明显加快了。我们看见了幺舅肩头扛着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个可以击败军娃子的救命机器!
幺舅说,回家去,回家去才行!这么尖端的科学武器,必须到院子里的院坝里去演示!我至今都对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兴奋的傍晚啊,那是一个多么高级、多么令人神往的高科技产品啊。我当时预言,我幺舅在多年以后,绝对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科学家!幺舅在一个平整的木板下面,安装了三个滚珠(我们当时是那么叫的,实际是传动轴的轴承),两个在后,一个在前。后面的两个,固定在木板下方的一个横梁的两端。前面的那个,先在平木板前方挖出一个洞,将那个轴承安装在从洞内伸出的那个充当了方向盘的木棒上(木棒的下方有一个横梁,轴承可以固定在上面)。我幺舅没有来得及喝母亲端来的那碗特意加了红糖的凉水,急忙将我放到了那个木板上,然后,他像一个伟大的、百战百胜的将军,指挥我如何开动那架大车!我的身后,是饿着肚皮、但依然马力十足的十几个伙伴,他们迫不及待地充当了大车的发动机。
这是我生平驾驶的第一辆车。后来,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开摩托车、汽车,在游戏厅,学会了开模拟赛车、坦克、飞机……但是,无论我如何调节、调集情绪,都无法达到我开“幺舅制造”时的那种愉悦、那种快感!
当时,满院子男女老幼都围着我(实际是围着车)看热闹,一直远离我们的军娃子不知从哪里滚着他的铁环冒了出来,我回头看去,他的铁环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军娃子那张从不刷牙的嘴巴张得老大。他的背后,玉兰子低着头,不时地向我这边瞟一眼,再瞟一眼……
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前车之鉴,但我有我的小心眼,我十分大度地让小伙伴们用“石头、剪刀、布”决定自己的顺序,然后,依照顺序,每人依次坐到车上,沿院坝骑上一圈。我原谅了玉兰子的无知,就像老师原谅了我说过的一句山话(骂人的话)。我让她在中间卡了列子,在院坝里坐了两圈半。玉兰子看我的目光老是躲躲闪闪,满含愧疚。我故意不看她的目光,像一个伟大的将军,指挥着列队站好的十几个小伙伴们。至于军娃子嘛,显然只有远远地看着我们……
我当时在心里,一直不停地盘问,军娃子,你的铁环再洋,可以让你坐上去吗?你的铁环声音再响,有我的车轮声音响吗?你的外爷再会打铁,会打制我这样的车吗?
就这样,我在小伙伴中的至尊地位,一直延续到小学毕业。
后来,我去了公社的中学读书,去了县城读书,去了离县城很远的地方读书,见到了许多以前没有见过的,都是依靠车轮滚来滚去前行的各色各样的车辆。但是,每一辆车,都离我那么遥远,都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及!
后来,我参加了工作,回到了故乡小镇。第一月领到工资,给年迈的爷爷、婆婆买了点礼品,给父母表示了心意。我没有忘记幺舅,我给他灌了满满一壶白酒。幺舅那张脸,阳光灿烂。后来,我一直保持着给幺舅灌酒、买酒的习惯,可惜的是,幺舅在充满油污的修理车间干到老去,也没能实现我的预言。
我将剩下的钱,放到那个绿色的塑料壳笔记本里,藏在了装衣服的箱子的最低层——只有我自己知道,一个伟大的构想,会在不远的将来,变成现实。
吉人天相!我的那个同事,将在下一月离开单位,去他姑父当头的另一个乡镇的粮站上班。他有意将自己的那辆大桥牌自行车便宜一点卖给我,钱可以分期给他,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我帮他洗十天碗,还要在楼下的米凉面店请他大吃三天!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梦寐以求的自行车梦,马上可以变成现实!我没有做任何思考,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以至于现在,我回到故乡所在的那个市,一看到米凉面,胃部就阵阵难受。现在,连吃三天米凉面的那位兄弟,已经无法联系,听说他在粮站下岗后,去了外地打工,辗转好多个省,一直不太如意。他现在见到米凉面,是不是依然那么情有独钟?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自行车——一辆比“幺舅制造”还要先进的自行车。我每天下班之后,骑着它在小镇上溜达,以至于后来在小镇举办的自行车慢骑比赛中,我轻而易举地一举夺魁!
后来,我调离了故乡小镇,去了县城的一家新闻单位,我便将我的爱车,送给了老婆的哥哥。听说,自行车在老婆的哥哥那庞大的身躯下面,很快就面目全非了。他告诉我,他准备拿到废品站去卖掉,换一包烟钱。我坚决反对!我叫老岳父利用拉化肥的机会,将再也不能自行的自行车拉到了他们家里。前些年,我每次回去,都要在老岳父家的柴房里,去默默地看看伴我度过那么些快乐时光的伙伴。后来,它在斑斑锈迹中慢慢老去。而今,我依然可以记起它清秀的样子,就像可以随意记起某个多年前心仪的女子。
我在小县城,一呆就是十五个年头。期间,我坐过无数种车,上至县委书记、县长的,下至村民组长、村委会代表的。无论是摩托车、电瓶车、越野车、豪华车,都可以随意勾起我想念童年的“幺舅制造”,想念我的那辆大桥牌“宝马”。
后来,我到了一家市级机关,出行一般都有了公车,打的也是常见的事情。一气步行翻越几座大山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少了。
十年前,我从老家所在的那个市级机关,到了省城。车水马龙的景象,堵塞了我的视觉,扰乱了我的思维。我整天都在车轮滚滚中,来来往往。
回想起来,凡是自己知道的,用车轮(我多么想依然叫它车滚滚啊)滚动的交通工具,应该说都坐过了。我时常在想,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世事人人啊。他们在车轮滚滚中,忙碌抑或消遣,奔波抑或追求,为着既定的或者虚无的目标,滚来滚去。车轮滚滚,滚滚的车轮,可以让我们到达,想要到达的地方。
现在,滚滚的车轮带着我们,离首都愈来愈近了,北京的繁华与高贵,近在眼前。我无数次被各类滚滚的车轮带着,往返于城市与城市之间。但是,到哪里去寻找一种滚滚的车轮,能够带我们回到那个充满好奇、充满梦想、容易满足的童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