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骆驼
朋友云乔迁新居,邀我们几个老友一起聚聚。
那是六月的一个周六下午,我们按照云发来的定位,相邀前往。
算起来,这是云在成都换过的第三套居所了,像我们这种依旧住着首套按揭房的朋友,想起就汗颜。
先说说云。云与我们同乡,从小一起长大。算起来,我们而今同在成都工作和生活的老友中,云属于那种天生就有一股匪气的人。他家境很好,是老家小乡镇上的“高干子弟”。但云从小却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作为当时的公社书记,云的父亲对云的管理十分严苛,按照云自己的说法,他年幼时就是父亲眼中的“少年犯”,没有或许,绝对是。云给我们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他父亲拿着长长的树棒,撵着哇哇乱叫的云在场上疯跑的样子。
云这套新居的豪华,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但我们管不了这些,依然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拖着拖鞋在云的家里乱串。
云说,你们几个文化人,去朝拜一下我的新书房吧。我们哄堂大笑。
我说,你一暴发户,什么时候变成儒商了?钱多到没处花,想用博大的中华传统文化来洗涤自己肮脏的灵魂了?
朋友们又一阵哄笑。
云的书房比我想象中的还大,几乎有我们几位朋友的书房的三个那么大。云把靠墙的两面,设成了齐顶的书柜,一面,摆上了各类装帧精美的书籍,另一面,是他这些年搏击商海获得的无数荣誉。在靠窗的一面,则放上了书画家使用的行头,颇有些阵势。朋友东是小有名气的书画家,他说,抢我们饭碗是不?像你这种人,一生练好五个字即可:你的名字,还有,同意!大家又一阵笑。
我们的目光同时落在了云的桌子上,那是一片残缺不全的瓦片,在我们老家随处可见的废物,在云这个高档的居所里,显得那么黯淡无光。搞古玩的朋友勇一下子严肃起来,他扶了扶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少度的、有着与啤酒瓶瓶底厚度相似的眼镜,像鉴赏出土文物那样,将那片残缺的瓦片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然后他竖起大拇指,拖长声调说,秦砖汉瓦啊,汉瓦,绝对的汉瓦!他的动作太夸张,那副占据他整个脸三分之一的眼镜,差点从他那瘦小的鼻梁上滑落下来。
云大吼一声“不”,满脸严肃。那表情不亚于当年在校园的操场上向校花求婚。他顿了顿说,在我心里,这块瓦片,是我生命重要的组成部分,他在我心里的分量,无与伦比!
云便表情凝重地讲了后面的事。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那天,不想上学,我便躺在床上装起病来。不知何故,中午,孙大书记(这是云当年对其父亲的称谓)回来了,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我那当赤脚医生的二爹。孙大书记站在门口不说话,二爹快步走到我身边,量体温、把脉搏,几分钟下来,二爹收拾好印有红十字的皮箱,搭在肩上。二爹看了看孙大书记,摇了摇头。然后,满院子人就可以听见我杀猪般的嚎叫了。孙大书记用右手倒提着我,左手就与我身上凡是可以弄出响声来的地方,亲切交谈。他走进我家堂屋,用左手提了把锄头,右手依然倒提着鬼哭狼嚎的我,向屋后的竹林坡走去。我婆婆大呼小叫地跑过来救驾。孙大书记一下子横起锄头,对婆婆、也对着院子里那些来劝说的乡亲:谁今天来劝,我就和他拼命!
大家止步了,哪个敢得罪孙大书记啊。
我像一条空空的蛇皮口袋,被孙大书记丢在了院后竹林里人们丢废弃的砖头瓦块的土坡上。
给老子挖!孙大书记嚎一声。在这里,开出一块地来!
那一年,我9岁啊。我当时感觉,锄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好使用的工具!我每挖下一锄,手掌和手背便钻心地疼痛。很快,我的手掌全部磨起了泡,两个手臂,怎么也抬不起来了。婆婆在旁边刚喊出“算了吧”,下半句就被孙大书记的眼神弯了回去。
当时,我真的有了想死的心。挖地,怎么会这么难啊!
停!不知过了多久,孙大书记喊了一声:念书?还是挖一辈子地?孙大书记看都不看我,问。
我要念书!我要念书!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喊了出来。
走!
孙大书记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我像一条被打折了腿的狗,一偏一斜地跟在他后面,朝学校走去......
云的眼中,此时已满含泪水。我忙递过纸巾。云擦一把泪,接着讲。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上学是多么轻松的事情啊。只要不喊我回老家竹林坡挖出地来,干什么我都愿意。
后来,你们知道的,我的成绩直线上升。
云说,高二时,孙大书记又将我领到了那片竹林里。
我们相互看了看,而后哈哈大笑!我问,你当年向校花求婚,孙书记也知道了?何止是知道!孙大书记那天一把抓住了我的腰带,当然,他不可能像我小时候那样,倒提着我。他气哼哼地将我拖到了那片竹林坡上:给老子,毛儿长齐了没?不准上学了,开荒!种出粮食换了钱,就去找她结婚!
当然,那一次我没有挖地。我满面泪水地跪着向孙大书记保证:再也不敢了,考不上好大学,我就在这竹林坡开一辈子荒!
我们都默不作声。
云说,我如愿读完大学,孙大书记要求我去哪个机关上班。你们知道,我这脾气,是从政的料吗?那天,我把孙大书记请到那片竹林坡,与已经退下来的孙大书记作了长时间的交谈。我向孙大书记保证,我在从商的路上,一定会严守道德底线,绝不碰触法律红线。我捡起这片瓦片,对孙大书记说:只要你发现我不对,你就用这瓦片砸我的头!
云的书房里虽然有无数的奖杯奖状,但此时,我们都觉得,最最闪亮的,还是那块灰色的瓦片……
(原载《华西都市报》,被《微型小说选刊》转载,获得2018年度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10篇),入选《2018中国小小说精选》《2018中国年度微型小说选》等选集,被列为2019全国高考语文现代文阅读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