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 驼(小小说)
我一眼就认出他们了。尽管,我们相距,大约二十米。
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我要去原单位办事。这时的红星路二段,还在一片沉寂之中。
我决定去我居住过一年多的双栅子街转转。虽然时过几年,我依然对那里充满感情,毕竟,那里是我初到成都工作生活的第一站。
他们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男人拉着女人,就像大人拉着一个调皮的孩子。但女人显然比男人高大健壮得多,她几乎高出了男人一个头。女人的步履蹒跚而踉跄,不时还伴着任性和固执。男人显然是有些费力,但他的手,始终紧紧地攥着女人的手,亦步亦趋地向前行进。
这是我熟悉得再也熟悉不过的情景,前些年,在成都的双栅子街上,我总能看见他们这样在街上走着,仿佛是他们每日的必修课。
这时候,有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照到街道上、树枝上,星星点点的。双栅子街便在这晨曦里,显得分外迷人。我没有像往常那样走过去,与他们打招呼,我被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致再次吸引,是那么的温馨、雅致,那么的感人而多情。
说起来,他们是我的邻居。当时,我租住了这条街上的一套民房,恰好,与他们楼上楼下地住着。我每天出门或回家,几乎都可以看见楼下居住的他们。屋里,常年都只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人住着,也没见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来看望他们。男人那时大约七十多岁,但精神出奇的好,你时不时还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一阵阵红晕。女人年轻些,大概五十左右,但明显看出有些智障,她整天呆呆的坐在男人为她准备的那把有靠背的木椅上,望着窗外发呆。有时候,有人路过,她也会一下子转过头来,直瞪瞪地看着你,然后傻笑。我的小侄女来我家玩,每次都要我们接送,她才敢从楼下快速跑过。我们当然不会害怕,因为她从不会像一些武疯子那样大打出手。
这女人的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她洗脸吃饭,几乎全依赖男人,很多次,我都看见男人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女人吃饭,哄着女人洗脸。那画面,亲切而动人。我与妻常常被这画面感动着,感叹男人的矢志不渝,感叹男人对女人的精心呵护。
我发现,男人喜欢读书看报,我便将我们订阅或编辑的书报,送给他读。慢慢的,老人知道了我所从事的工作,便与我们攀谈起来,渐渐的,我便知道了一些他们的故事。
但显然,我们错了。男人和女人,不是一对夫妻,而是父女。
男人姓王,他与妻子都是成都东风渠旁一家食品企业的职工,他们的女儿先天性痴呆,从小几乎丧失了生活自理能力,但他们没有半丝嫌弃之意,决意不再生育二胎,无论如何,都要将女儿养大。在他们的女儿十三岁那年,成都上游大雨,东风渠水猛涨,那时候,对东风渠的治理,几乎是无序状态。一个浪头,将在河边玩耍、看女人洗衣服的女儿卷入河中。女人不会游泳,她跳入水中,奇迹般地将女儿推上了岸,自己,却再也没有爬上来。
男人恨死了东风渠。执意提前退休,将家搬到了远离河水、远离东风渠的市中心的双栅子街。男人告诉我,他这一辈子,再也无法面对那条渠道,他要永远陪伴在女儿身边,因为,女儿的身上,有他妻子的影子,女儿,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
后来,我们便将老家的亲友带给我们的特产,诸如腊肉、干果之类,朋友们送给我们的礼品,诸如糖果糕点之类,送一些给他们,老人总是千般拒绝后才肯收下。我一直不好问及老人的收入,问及他们的生活状况,但我时常可以看到,他们生活的艰辛!
无论晴雨,无论风雪,老人都要在每天早晚,拉着女儿的手,在双栅子街,在红星路上,慢慢地行走。老人说,每天带她出去走走,也好让她见见周围的世面,哪怕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女儿会在屋里呆傻的。
我掏出手机看看,快到九点了,我没有继续跟着他们。我知道,他们将从那条横街穿出去,然后,从红星路上绕回来。
我快速地走进街边的超市,买了一包食品,放到我以前居住的小区那位门卫大娘手里,托她转交给他们,并代我向他们问好。
我没有走那条直路到办公室,而是绕道前行,我不想去打扰他们有序的生活。因为,老人的话语,总是在我的耳边萦绕:我一定要想法活下去,我必须死在女儿的后边,要不然,哪怕我先死一天,她就会一天都活不了的!
转过街口,我果然看见了他们,他们还是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老人拉着女儿,女儿的步履依然蹒跚而踉跄,不时还伴着任性和固执。老人显然十分费力,但他的手,始终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亦步亦趋地向前行进。
(原载《飞天》,被《文学报》《情感读本》转载,入选《中国年度微型小说选》等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