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我正与妻在锦里散步,细密的雨,如丝,自天空徐徐飘下,轻抚着我的脸颊,滋润着我的发丝,像极了有情人之间的短信,激起了些许的快意。
她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刻、在这样的氛围里打进来的。
她在电话里,叫出了我的名字,但我的手机显示,与我一样健忘,它无法准确地向我表述她姓甚名谁。
我一时茫然。她让我猜猜,猜猜她是谁。
我交际性地回答,对不起,我实在猜不出来。
她缩小了范围说,你再猜猜?同学,女的。我的女同学成百上千人,我无语。
她几乎是在引导我,老家的。我一边礼节性答应着,一边让我在老家的数十位熟识的女同学的脸庞,电流般划过我的脑海。我实在猜不出来。此时,天空吐净了雨丝,涩涩的,色泽黯淡。
还没有想起?对方在追问,言语里有了少许娇嗔。对方长叹一声,哎,那就算了吧。看来,你还真的忘记我了。
我一下子豁然开朗。
2
我知道她是谁了!我忙问她,你还好吗?这么多年了,你在哪里啊?
话筒里出现了片刻的宁静。
还好,她说。你还好吗?她的声音依然如昨。你都来这个城市三年多了,怎么不与我联系一下呢?你的家人呢?都好吧?孩子多大了?在哪里读书?
……
她一连问了我十几个问题,我心微澜。
挂断电话后,妻看着我问,谁的电话啊?你看你喜上眉梢,满脸红霞。
我说出了她的名字。
妻异常诧异,这么快啊,说着说着就联系上了?
我感觉我的脸上可以煎熟一个鸡蛋。
3
几天前,妻还在我们的老乡聚会上,说起过她的名字。妻说,其实,有机会,大家还是聚聚,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什么啊?那时候的情感,多么纯真,多么无邪,多值得珍惜啊。在这样的大都市,多几个老乡,相互往来,有什么不好?
妻看了看我,说,还害羞?你们见见面啊,这么多年了。
我无从应答。我看了看妻,她显得十分认真。我无言地摇了摇头。
锦里的一条小巷,到了尽头。妻依偎着我,慢慢往回走。
4
细想起来,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与她都在老家的一所中学就读,像众多同龄人一样,我们一不小心就跨入了“禁区”,我们偷偷地书信往来,谈理想、谈人生、谈未来,甚至谈到了家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个细枝末节的情节,都可以成为我们书信往来的谈资。我们暗地里在生活上相互帮助,在学习上互相较劲。除了书信往来,我们甚至奢侈地在一天下午,在老家学校外那唯一的一条公路上单独见了一面,面对面地说了三句话。
那时候,尽管资源匮乏,信纸紧张,但我们依然乐此不疲,想尽一切办法,买纸,写信。
后来,我去了另外的一所学校就读,而她,去了县城的一家当时很红的工厂上班。我们依然书信不断。
至今,我也找不到原因,我们在什么时候,慢慢就失去了联系,为什么失去了联系。
好像是,我们一直有这样的错过:我回到故乡小镇工作,她依然在那家工厂上班;我到了县城上班,她们的工厂倒闭,她回到了故乡小镇;我去了市里上班,她到了外地打工;我来到现在这座城市,偶然知道,她在这个城市,也很多年了……
5
说实话,没有谁不看重初恋,不管它多么苦涩,多么幼稚可笑,因为它是人生路上,弥足珍贵的一段真情实感。
我知道,她肯定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的动向,就像我时不时还要问起她的情况。
这些年,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见见面,但我们都巧妙的避开了。我知道,她把那段情感,看得很重,多年以后,她才从矛盾中和失望中走出来,一直走到现在。为了不伤害,最好的办法,就是避而不见。
让一段美好,回归美好,成为久不开启的陈年老窖,也是一种幸福。
6
尘封的记忆,如锦里小街上的楼房,斑驳陆离。此时,停了的小雨,不知何时又开始飘飘洒洒,在我的脸上、头上汇集起来,颗颗欲滴。
怎么说呢?现在回想起来,要定格一段情感,是需要勇气的。历史不可忘记。当我们在匆匆前行的路上,突然转过身,慢慢回想,就会看到或想起,许多的美好与遗憾,在快乐与绝望的时候,显得多么无惧或多助。
我是把那段情感,一直当做初恋的,无论何时,我都会感觉到它的存在。这些年,我从小镇到省城,搬过无数次家,许多东西,都无可奈何地离我远去了,但我们学生时代那厚厚的一摞书信,一直随我,忠贞前行。我时常会在不经意间,翻开那些物件,沉入我们渐渐淡忘的蓝黑墨水、纯蓝墨水、碳素墨水发出的淡淡清香中……
而今,我们都已过而立,直奔不惑之年。我们对待事物,虽依然不乏激情,但早已少了年少时的冲动与轻狂,多了几分成人的理智与稳重。我们在后来的几次电话联系中,都显得那么平静而自然。
7
锦里的这一条小巷,又快走到尽头,前面的小桥处,是一个岔路口,妻问,你看,往哪里走?
我环顾四周,指了指离我们最近的那条路说,就这条嘛,总不能又原路返回吧?
妻看看我,默不着声,但我分明感觉得到,她挽我的手,用了一些力,她依偎着我的身躯,朝我这边,再靠了靠。
不知何时,居然起了小雾,我回过头去,见来时的那条路,有些泥泞而模糊了。
8
时光总得前行,日子还得继续。
不知哪一天,妻子给了我一个qq号码,她说,你加上吧。朋友间抽空多聊聊天,一切都会过去的。
异常惊诧,对方居然是她。
我当时热血沸腾。
我们在言谈间交流,在相互的空间里翻看照片。从私密的空间里,了解了相互的近况,从断续的交谈中,知晓了对方的变化。
我感觉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再交流时,自如得就像见到了多年的邻居。
慢慢地,一切恢复平静。
9
有时候,你无法解释现状,就像无法解释光怪陆离的梦境。
一日,一朋友生日,大宴宾客。我因为加班,到达聚会地点,已是人声如潮,酒局正酣。
我在朋友预留的位置上坐下,然后搜索妻子的身影。妻子远远的朝我挥手示意。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心里彻底空了——因为,妻子的身边,坐着她,她们正朝我这边,面带微笑。
我必须补充一句,妻子与我也是同乡,好像,她与妻子是一个什么拐角亲戚。
我迅速与同桌朋友们敬过一圈酒,然后低着头,朝她们走过去。
她迅速起身。她变了,二十多年没见,要不是印象深刻,我真的会将她视作一个隔壁班上的女生,需要去记忆深处找寻,方可记起她当初的模样。
我端起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像当年在课堂上,背不出英语单词的样子。
因为,在这张桌子上,还坐着我的其他几位同学,他们,都见证了我们那一段时光。
这时候,妻子站起来了,她端起酒杯,说,来,我们大家一起喝一杯酒吧,几十年了,大家见见面不容易。我们都是老乡,都是一个地方走出来的朋友,大家今后相互关照,多多走动啊。
一桌人连声叫好。妻子用手捏了捏我几近麻木的左手,用眼神示意我喝酒。
我麻木地一饮而尽。随着酒水下肚,我的心慢慢平静了。
妻子迅速将我们三人的杯子斟满,然后端起来说,来,我们一起喝一杯酒吧,今后,我们要多往来哈,几十年的朋友,不容易啊。
我们相视而笑,慢慢喝干了杯中的烈酒。
10
而今,我们两家人常来常往。
我与她,几乎忘记了,我们还有过那么一段陈年时光。
不是不重情,不是不恋旧。
将时光锁定,将情感尘封,对于人生,并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