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望望天边,斜挂的夕阳透过树的缝隙,撒到我的身上,斑斑点点的,景色甚是迷人。我选择了步行回家,尽管,故乡早已铺上了在山区罕见的柏油路。
这条小路成坡度蜿蜒向上。正值麦收时节,我想以步行来回味曾经的岁月。再就是,我昨天与父亲联系过,他说他今天开始收割麦子了。麦田,就在这条路的边上。
哥嫂常年在外地打工,母亲去世后,我多次劝说父亲来成都与我们同住,但父亲态度十分坚决,他说,他至少要在老家陪伴母亲三年,他走得太远了,母亲会担心。但三年早已过去,父亲依然不愿离开故土。我们只好依了他。
我背起背包,开始了向上的行走。背包里,有妻子特意在成都准备的一些夏天必用的药物,一些滋补的药品,还有十双崭新的白手套。妻子说,爹一定还戴着去年的旧手套,肯定早已是“漏洞百出”了,她的手本来就不好,再不细心保护一下,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便堵得慌。父亲那双手,是怎样的让人心底疼痛啊。
父亲那双手残缺不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左手无名指就莫名其妙的少了一截,婆婆告诉我,要养你们哥弟四个,你爹想多学一门手艺,多挣点钱,去学石匠,被石头压断的。
后来,我上了小学,父亲又去买了打米磨面的机器,给乡亲们打米磨面,挣点钱补贴家用。那一天,父亲在压面机前忙碌,他想将机器上剩下的那点面渣,一点不剩的给别人压成面条,他用手朝面槽里刮,一不小心,手被夹入滚动的机器。
后来,人们说幸亏父亲好事做得多,只丢了一截右手的中指头。当时,放在面槽边上的木制铲刀,被父亲的袖子带入面槽,迅速止住了机器的转动,才免了更可怕的悲剧发生。
再后来,我上了中学,几个哥哥也正是花钱的时候,父亲便在二爹的带领下,上山去挖天麻杜仲等药材去市场上卖。那天中午,我看见二爹背着父亲疯跑回来,父亲的脸色白得吓人,左手肿得老高,手臂上被面葛藤缠得发乌。二爹把父亲扶坐在街沿上靠柱子坐下,疯跑着回屋背出他的药箱,快速给父亲洗了洗左手那个小拇指。我已经认不出那是手指了,那简直就是一截黑得发乌的萝卜。二爹命令我们在场的人转过身去,父亲一声惨叫后,我们回过身来,父亲的那截小手指,已经掉到了地上。母亲便卖了二爹的不依。二爹没好气地说,要指头还是要命?在场的人、包括婆婆,都不敢应声。因为二爹是远近闻名的赤脚医生,他关于医药上的话,在我们山区就是权威。后来才知道,父亲在山上被毒蛇咬伤,无药可治,是二爹果断切掉父亲那段被咬伤的手指头,才保住了父亲的性命。
每次一想到父亲那双手,我的心里就阵阵刺痛。十指连心啊,现在都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忍住了那三次剧痛的!
我没有歇息,一鼓作气走了五里山路,父亲的麦田近在咫尺。为了给父亲一个意外的惊喜,我昨天在电话里,没有告诉父亲我会回来,我喜欢看父亲每次看到我突然站在他面前时,那孩子般喜悦的表情。
爬上田埂,父亲果然在割麦,与几个邻居老人一起。我知道,老家现在在家的人少,老人们从来都是互助作业。我蹑手蹑脚地往他们身边移去,一个老人直起腰时发现了我,我示意她不要出声,继续蹑手蹑脚地向父亲身边移去,老人满面堆笑的看着我,我看到了久违了的母亲的微笑。
我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父亲依然在忘我的割麦,他额头上的汗水,也止不住他挥舞的镰刀。我轻轻的叫了一声爹,父亲一惊,那如弯月的镰刀,在我的眼前一晃,便从他的左手上划过。父亲吃惊地看着我,直起身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但随即他的脸上便绽开了笑容。我看见有红色的血液,从父亲的左手上滴下来。我很是愧疚地放下背包,以比当年二爹的速度还快的速度,取下父亲左手上那双真的漏洞百出的手套,从背包里取出妻子备下的酒精、纱布,替父亲清洗、包扎伤口。
几个老人都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准备帮忙。我说,我来吧,我能行。我像一个技术娴熟的医生,慢慢地替父亲包扎受伤的那根食指。我一边包扎,一边轻轻地往伤口上吹气。这是怎样惨不忍睹的一双手啊,残缺不全,满是伤口,甚至弯曲变形到无法正常打开。那一道道伤痕,犹如一把把尖刀,划过我的身体。
我感觉自己在完成一个伟大的工程,小心而缓慢。伤口包扎好后,我从背包里拿出崭新的手套,先发给其他几位老人,然后,我用折叠剪刀,将一只手套的食指的根部剪开一半,然后绕开那个受伤的指头,慢慢将手套戴在了父亲的手上。
我做这一切的时候,父亲没说过一句话。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从他手指和那只手的颤动中,我知道,父亲的心底一定是百感交集。
我抬起眼看父亲,他的双眼通红,眼眶里,泪光闪动。我说出了至今自己都难以相信的、就像话剧台词的一句话:爹,你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兄弟几个受的伤,你苦了一辈子,今天,你就靠在我的怀里,痛快的放声哭一次吧!
我一把搂过父亲,紧紧抱着。我感觉父亲全身都在颤抖,很快,我的肩头,便有液体不断滴下,在我的文化衫上,浸润开来。这时候,残阳刚好靠近山边,我感觉自己,又像小时候的旁晚,靠在了父亲的肩头。父亲那双残缺不全的手,在我的背上,来回抚摸......
(原载《文学报》,被《情感读本》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