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下午,细雨如丝。
我骑上单车,去菜市场。有朋友来自远方,我得去备点小菜,与他小酌几杯。
出小区大门不足两百米,见一老者在细雨中,向我招手。看上去,她六十多岁,从神态上看,或许更加老些。
老者问我,你知道37栋吗?
我说,老人家,我们小区一期只有20栋楼房,没有37栋。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会的,不会错的。就是37栋。
老者看上去很是焦急,咋会都不知道37栋咋个走呢。
我停靠好单车,对她说,不要急,老人家,我们慢慢找。
老人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太谢谢你了,太谢谢你了。老人说,我就出来转了几个钟头,和那个大姐摆了一路龙门阵,咋个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拍拍老人的肩,说,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回家的路。
老人连连点头,但依然掩饰不住满脸的焦急。
老人家,你知道你们那个楼盘的名字吗?我问她。
老人摇摇头。
我说,我说几个楼盘的名字,你看看有没有你们那里哈。
老人连声应着,好,好。
我慢慢说出了周边我所知道的、楼房在30栋以上的楼盘的名字,老人都一一摇头。
我说,哪怕你说出你住的那个楼盘的名字中的一个字,也行。
老人嘴张着,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老人脸上的焦急情绪,更加重了。我看见老人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我拍拍老人的肩,再理了理她额头散乱的头发。说,不急,我们慢慢来,我保证你今天一定能回到家里!
老人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我忽然想起,在我们小时候,夜幕降临的时候,找不到回家的路,是怎样的焦急与无助!
老人家,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啊?我问。
老人说,就是孙子、孙媳妇和一个上幼儿园的重孙子,我是从老家来城里耍的,孙子买了新房子,在这边上班,喊我来看看。
我估计,老人的孙子,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按理,他们会留给老人他们的电话或者地址的。
我说,老人家,你出门时,你孙子给你留过什么东西没有,比如,他的电话、他们楼盘的名字?
天哪!老人大吼一声,有!有!我咋个就把这个忘记了!我孙子就是怕我走丢,给我写了这张条条。
老人将左边一直藏在衣兜里的手拿出来,慢慢张开。老人手中紧紧攥着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的两个手机号码,被老人手心的汗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了。
我说,这下好了,不要急,我马上联系你孙子哈!
老人一下子笑开了,她使劲纠了一把鼻涕,我分明看见,有泪水,快速流过老人的面颊。
终于联系上了。老人的孙子正在上班,走不开,他说出了楼盘的名字,叫老人自己回去。
我当然知道那个楼盘,不过,离我们目前所处的位置,还有几公里。
我告诉了老人家,她所住的那个楼盘的名字,并详细指给她路线。老人一脸茫然。
我问,老人家,你现在知道如何回去了吗?
老人无助地看着我,提菜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四下望望,人力三轮和的士,一点影子也不见。
我说,老人家,我送你回去吧!不远,几步路就到了。
老人一下子喜笑颜开,连声道谢。
我推着单车,陪老人朝她孙子家所在的那个楼盘走去。
老人说,其实前阵那几个人也喊我去打电话给孙子,可是我带的钱,都买了菜和水果了。那个大姐说,这个市场的菜便宜。哪晓得老了不中用了,出了门就不晓得咋个回去。这城里的楼房,都是一个样,一出门就像进了八卦阵,回不去了。
我觉得老人家其实是那种快言快语的人,就像我老家乡下的任意一位邻居。一种亲切感,迅速蔓延开来。
老人说,等会见了我的孙子,我就叫他把电话费给你哈。今天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我忙说,说到哪里去了哦,老人家,还要收啥子电话费嘛。
那不行,老人说,那么多人,咋个就没得哪个用各人的电话给我打一个?这个钱,一定要给。
我难以言语。我说,或许他们没有带手机嘛。我接着说,再说了,我帮你打个电话,就像我到你老家去,你在你家的园子里,给我扯几根葱花蒜苗,你会不会收我的钱呢?
老人说,那咋可能收钱嘛,收钱就见外了!
我说,这就对了嘛。
老人半天没有说话,突然就笑了。说,你们年轻娃儿,就是鬼精,编个套套,我们老太婆儿只得往里钻!
我们都会心的笑了。
我们一路前行,雨丝变成了小雨点,慢慢落下。
老人的话明显多起来了,她满面堆笑,早已没有了先前的焦急和拘谨。
我说,老人家,把你手上的菜,放到我车前的兜里吧。老人说,好好好。
老人再次大叫一声,天哪,我咋个忘记了!老人从装蔬菜的塑料袋旁边的一个小袋子里,取出一个橘子来,送到我面前,连声说,快吃、快吃,我刚买的。
最近几天,我的胃,受不得凉的食物的刺激,老是隐隐灼痛。
老人又说,快吃一个,快吃一个!我瞟了一眼,老人的袋子里,一共有四个橘子。我想,老人买橘子时,估计是算好了的,孙子、孙媳、重孙、她自己,一人一个。
我说,好,我吃,我吃。我想,要是我不吃这个橘子,老人一定会很难过。我接着说,但是,我们一人一半哈,你不吃,我也不吃。
老人说,好,好。
我又看见,一双布满泪花的眼。
我靠好单车,将那个橘子剥开,拿出两瓣,递过去,老人忙伸出双手来接。我笑着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挡住了老人的手,然后,将那两瓣橘子,送到她的嘴边。老人慢慢将少了牙的嘴,张开一个小缝,含住了那两瓣橘子,慢慢吞入口里。有泪水一下子走过老人的面颊。老人慢慢咀嚼起来,含混不清地说,真甜,真甜。
老人示意我快吃。我迅速剥下两瓣,放入口中,夸张地咀嚼起来,然后说,好甜啊。你真会买橘子,买的橘子这么甜。
老人一下子乐开了花,少了牙的嘴,没能包住橘子,一股汁水从嘴角流出。老人忙用手抹了一把,笑容溢满了她的脸。
我们继续前行。老人告诉我,她的家,在四川的边边上,邻近陕西,我知道,那里是川北。他们那里盛产木耳、香菇,家家户户都种。老人说,最好吃的是山里的野菌子,那得雨后到大山深处去采摘。老人说,不是吹,我在我们老家,一连翻越几座大山,都不得迷路。哪个山头出啥子菌子,老人都如数家珍。我连声应着,像一个迷茫的孩子,对老人口中的大山,充满了好奇。
突然,老人抬头看了看密布的高楼,不再说话。
雨终于停下来。老人孙子所在的那个楼盘,也到了。老人邀我去她家坐坐。我说,我还得去买菜呢,老人家,改天我一定来,37栋,我记着呢。
老人连声道谢,说,一定要来啊,我喊我孙子,陪你喝我们老家的酒,我给你弄我们老家的菜!
大约骑出一百米后,我停下来,转过身去。老人还在刚才的地方。见我回过头去,老人便使劲朝我挥着手。一股复杂的情感,迅速遍及我的全身。老人那挥手的姿势,像极了我的母亲,在每一次离别的时候,母亲就站在老家的山梁上,这样向我挥着手!
我的泪一下子奔涌而出。母亲离开我们,有些年了,但是,我常常总会记得,她站在老家山梁上,目送我远行的身影!而今,母亲在天国,是不是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我没有告诉老人,我也是川北人,她所说的那一切,我都再熟悉不过了。但我不能告诉她,我必须像一个对大山充满向往和神奇的城里人,让老人有一块骄傲和自豪的领地!
我不敢告诉老人家,我之所以一开始就答应,一定为她找到回家的路,是因为,我是农村长大的孩子,我第一眼看见她,就有了一种亲近感。我今天送她回家,其实也就是,为母亲寻找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