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转过老家的墙角,一直顺着蜿蜒的石梯路向上。然后转过一个胳膊肘大弯,再从坎上的那根田埂上走过去。因为双手端着一个较大的碗,父亲的脚步十分缓慢,他的背看上去更加弯了。
抗疫期间,父亲每天都要在这条路上往返三次。
这个画面,是我哥通过微信视频发给我的。
父亲是去给坎上那户人家养的狗喂饭的。那狗的主人叫春林子,年前从外省回来,有症状,被拉走隔离了。
其实,父亲要去的目的地与我家的直线距离,就几十米。但要去到那家,必须绕道数百米,方能到达。
对于父亲的举动,很多邻居都不解。二表叔说父亲,没有骨气,春林子那样伤害你、伤害大家,你还去管他家的烂闲事,没骨气!
父亲没有回复二表叔。他对村干部说,你们安排人把也被隔离了的春林子的老母亲照顾好就成。那狗东西没回来之前,给他那条狗倒饭,我管了。
村干部叹口气,离开了。
二表叔说的没骨气,是因为父亲说过气话,就算春林子死了,也没人管他。有一条祖辈留下来的老路,连接着邻近的几个村、几个组,那条路一直经过春林子家房前,几年前,春林子突然将那条路拦腰挖断了,并在断口的两头,栽上了两丛刺藤。他的理由是,过路的人经过他门口,将他家的狗吵醒了,严重影响了他家的狗睡觉。乡亲们骂他挖断祖辈留下的老路,做的是断子绝孙的事。春林子却大笑几声,我老婆都没有,还怕断子绝孙。没办法,父亲利用半月时间,和院子里几个老人一起,将我家旁边竹林里的竹子砍光,修出一条路来,重新连接起祖辈留下的那条老路。事后,春林子站在坎上骂父亲管烂闲事,砍了竹林,影响他看风景......
一提起春林子,镇村干部和乡亲们就没有好脸色。那年,村里新修柏油路,目标是路通到每个村民小组。通到我老家那个小组的路,要经过春林子的自留地的坎下面、我三爷家的自留地,我三爷爽快答应,不要一分钱的补助,还捐出2000元用于修路。时近年关,路基很快铺好,若铺上沥青,过年大家都可以在新路上行走啦。那天,路铺到三爷的自留地时,不知春林子一下从哪里冒了出来,躺在工程车前就不起来,他说修公里震动了他家自留地的地基,伤了他家的风水,自己除了不交那户均800元的集资款外,还要求院子里凡是要过这条路的人,每人给他拿100元钱作为补偿。否则,他就不起来。
父亲当即说,你没钱就直说,不要耍这些横。集资款800元,我给你垫付了,你啥时有,啥时给。没有,就当我捐给集体了。
春林子说,我昨晚数了一下,我们院子里和周围要走这条路的,至少54人,啥时把钱给我凑齐了,我就起来。然后,他摸出一支烟,点上,仰面朝天,吐着眼圈。
哪个不知道春林子啊,包工头一声令下,工程队和工程车几分钟之内,就拉到其他村民小组去了。时至年关,人家工程队俏着呢。
就这样,通往我老家村民小组那条路,多年以后才铺好。
怎么说呢,我老家那个村,只要是关于乡村发展的事,比如修水、修路,捣乱的一定有春林子;只要是有告状、惹事的,比如上访、打架,主角多半是春林子;哪家园子里菜少了,圈里的鸡丢了,明知道是春林子干的,乡亲们问都难得问,就当喂了野物了。很多次,派出所要将他带走,但还是被春林子气坏了的乡亲们,一起出面替他求情——春林子还有一个79岁的、瘫痪在床的老母亲无人照顾啊。
就这样一个人见人骂的角色,人们看见他家的石头都会来气,谁还愿意管他家的狗哦。
父亲却一直坚持着这件事,乐此不疲。
昨夜,很晚了,我哥打来电话,要我马上看几段他发来的视频。
第一段视频里,春林子已经回到了老家,他坐在他老妈身边,说,谢谢村干部在他们被隔离期间,发来的那些大家照顾他老妈、照顾他家的狗的视频。春林子痛哭流涕,直骂自己以前猪狗不如,关键时候,还是乡亲们在帮他,连他的狗,都管得那么好。
第二段视频里,春林子像疯了一样,拼命地挖着他自己栽下的两丛刺藤。然后,将那条被他挖成的沟里填上土,夯实,铺上了石板。
我打电话问父亲,为什么要坚持帮助春林子。
父亲说,这哪里需要理由啊。它的主人再怎么不叫人,但狗没罪嘛,那毕竟是一条命啊。乡里乡亲的,谁不遇到难处啊,只要用真情,石头都可以给它焐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