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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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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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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三题

法生像一头受惊的小公牛,跌跌撞撞从田埂尽头飞跑过来的时候,英子刚好将最后一把麦捆子甩上高高的麦垛子。法生说,快,英子姐,天生出事了。

英子用眼别一下法生,说,出事,出个屁的事。他这种人,棒都打不死,牛也拉不伸,咋死得了?

法生说,我们也不相信的。可是,可是他真的出事了。我们在堰塘边看见了他的衣服、裤子和鞋,还有人听到比石头落水还要响的声音。

英子这才认真地看了一眼满面汗水的法生,觉得这事情是有些蹊跷,便随法生半信半疑往那堰塘边跑。

眼下正是麦收时节,连年干旱,土地就像爱吃昧心食的老母猪,光吃不见长。微风过处,荡起层层灰雾。田地里的小麦像野生在石骨子包上的杂草,几颗干瘪的籽粒明显营养不良,在细杆儿的支撑下摇曳。

天生清早一起来就火冒三丈,说,这瘟神麦子,割它劳球!收回的不如种下的多。

英子说,不割,不割你去喝风。

天燥,人更躁。话语中总充满了火药味,这世界一点就着。

天生冲天冲地地跟在英子后面,屎一路尿一路抱怨个不停。

英子说,你抽根烟,我先去割一阵。

每次总是这样,英子在气头上总要忍一忍。英子的老爹常说,气大不养家,力大不养家,男人是个耙耙,女人是个匣匣。

英子便撅起肥硕的屁股,左一下右一下地割麦,身后倒下的那一片麦穗像懒牛拉下的屎,七零八乱的,东一堆西一堆。

一路麦子出头,英子直起了腰。说,天生,差不多了吧。其时,一股强烈的光柱正好穿过天生头顶上的柏树枝,直直地射到天生脸上。树上的懒蝉子还没拉出一个完整的调来,就又无声息了。

天生说,催个球!催!两根烟还没燃完。

英子就又撅起屁股,喳喳喳,一阵猛割。懒蝉子像刚吃了金嗓子喉宝,没命地显示实力。

一路麦子割出头,英子说,这总差不多了吧。天生看看地上的四根烟头,说,催命鬼是不?四根啥意思?四是死呢,不吉利,懂不懂?

英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将手中的镰刀用力向地下一啄,那刀片子陷入泥里好深,刀把子直直地向上立着,就像她高撅起的屁股。四是死,死是四,懒人望死,懒狗望吃屎!哪家男人像你?要死?要死你去嘛,又没人拉你没人留你,堰塘又没有加盖盖!英子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

天生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烟头,说,可别后悔!今天,是你喊我去死,我就死给你看!天生就又冲天冲地地走了。

英子憋了一肚子气,继续割她的麦子。

当英子随法生跑拢那口堰塘时,盖上已站了好多的人。塘盖上果然有天生今天穿的衣裤和鞋,还有那包没有抽完的“5”牌香烟。英子便“妈”的一声拉起了长腔。

有壮小伙子从屋楼上取下了长长的晾衣服用的竹竿,在堰塘里来回搅动。人们从四方八面涌来,塘堰盖上如蜂窝炸了营。没事的老太婆和帮不上手的妇女们便自觉不自觉地数罗着天生的好处来。

天生今年三十有五,当过兵,打过工,待人和气。人生性聪明,爱开一些让人耳目一新的玩笑,就是上了当,大家也觉得值。天生便成了乡里有名的“冲壳子(吹牛)大王”。

去年夏天,下了场大雨,天生赶场办事,一不小心,便跌了一屁股泥,天生将裤角子一挽,索性抓了一把泥在身上乱抹。有人说,天生,看你那样子,忙个卵!来来来,冲几句壳子再走!天生看一眼那人,说,冲个屁的壳子!改天再说吧!今天哪有闲功夫?天生边急匆匆地走边说,二房坪的堰塘放干了,鱼儿鲜蹦乱跳的,我正忙着找东西去逮鱼呢!二房坪堰塘的鱼多而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路走过,天生都这样回答着,吆喝着,不多时,满街的人风风火火地拿着鱼网和面盆,直奔二房坪堰塘而去。待走拢一看,满堰塘的水绿汪汪的,人们才猛然悟出,天生这东西又冲了个大壳子,便服气地大呼上当。

又有一回,天生去赶场,见开商店的表妹兰兰愁眉苦脸,就问,咋了?兰兰说,天这么热,我买回的一千多斤白糖,眼看着要化成水,几千块钱呢。天生说,我以为是牛吃麦子火烧房呢,这多简单的事?找个大袋子来,给我装10斤,等阵还你。

表妹兰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半信半疑地装了10斤白糖给他。天生就提了袋子在街上走。

有人问,天生,要办啥喜事么,买那么多糖?

天生拿眼剜了一眼问的人,说,你看你,云里雾里,醒来在铺里。便又靠近问的人,悄声说,白糖要涨价了,每斤比以往贵5角呢。

问的人不信,天生就火了,管球你的,我这可是内部消息,我表弟昨天托人带信给我说的。

天生确有一个拐几道弯子的表弟在县物价局。人们就信了,问,你在哪儿买的。天生就说在哪儿哪儿买的。

几个来回过后,天生就扑哧一声笑了。

下午天生提着那袋白糖去还时,表妹兰兰差点没喊他先人!就这样,天生便白白得了十斤白糖,以后的一段日子里,一家人的生活便甜甜的,飘荡着糖的气味。

堰塘盖上已挤满了人,几十条汉子用几十根竹竿将堰塘搅了几个来回,也寻不见天生的影子。

英子已经哭得有章有序,向人们数落着。天生啦,你个瘟哪,放着好日子不过,你去寻啥死呀,你一走两眼一闭双脚一伸,丢下我们娘儿母子咋活人啦……哭声如诉如泣,一些人便围拢来劝她,帮着落泪。

有人说,天生好呢。那回上街买化肥,他帮我背了几肩呢。

有人说,上回为水同邻村人打架,他可是出了大力呢。

有人说,那算啥。那回“摸哥”儿(小偷)偷了赵老婆儿的钱,天生硬就把那家伙找了出来,钱还了不说,还倒给赵老婆儿买了些吃的东西,给我们九龙村的人长了脸呢!

有人抢着说,你们恐怕不晓得,头次捐粮修变压房,天生撮了冒冒的两升,又加了好几捧呢。

越说,流泪的人越多,真正得过天生些许好处的人便哭出了声。英子的长腔就拉得更加长而有力了。瘟哪,不割麦子你就不割嘛,要吃烟你就起劲抽嘛,你要不走这条路,我们娘儿母子就是累死累活,也要让你过几天好日子哟!要是你不走这条路,好吃好喝的嘛,都留给你哟!麦子不要你割,秧子也不要你栽哟……

人群中又跟了一片哭声。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哟,有这么多的人给我作证啰!人群顿时哑然。

天生从堰塘边的井里探出了头。这是一口正在挖掘的井,近十米了,还未见一点水。

天生穿着那条花内裤从井中爬出来,伸伸懒腰,说,狗日的井,怪眉怪眼的,水没一点,也那么凉快,赛过空调房呢。

人群一片哗然……



大家知道的,天生所钻过的那眼没出水的井吧,顺那井沿堰塘往前走约两百来米的那口井,继天生的故事以后,又发生了一段极为鲜活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二00四年夏天。久旱的山区无雨可下,庄稼像刚醉过酒的汉子,恹恹的没一点生气,人们被缺水的难题困扰着。老井的水由粗变细由线到断线。九龙村的爷们儿成天主要的活路,就是找水。

罗大顺大清早起来,叫婆娘和女儿芸香快点煮饭,然后用大拇指勾掉眼角上一夜晾干的眼屎,再用小拇指伸进鼻眼去巧妙地鼓捣几下,一大坨鼻屎就被勾了出来。罗大顺用眼仔细瞧了瞧,在大拇指上一弹,那坨鼻屎就射入院坝里,蹦了一下,便被那只老母鸡啄了去。

罗大顺今天要继续打井,央了些人。井已经有近十米深了,四壁已十分潮湿。据说,今天再毛起挖一天,就该出水了。

央来的乡人们七零八落地赶来,吃过饭,就到了井前。

青娃子将裤腰带紧了又紧,说,狗日的,今天再不出水,就×他先人!

青娃子到北方打过几年工,走投无路时跟着打井的师傅打过几天杂,回来后便成了村里走俏的货,这家请那家喊,有得肉吃有得酒喝,很是光彩。

青娃子一张破锣嗓子,天天就爱唱些不荤不素的情歌。他一口老痰吐出去,就如嫩鸡公打鸣般唱起来:

清早起来嘛就上山,摘片树叶儿吹一段。

妹子听见嘛树叶响,裤儿就提到门口穿。

昨夜三更嘛月牙弯,情哥来到你院坝边。

咳嗽又怕你狗儿咬,想喊又怕你妈听见。

没等青娃子唱完,张麻子的婆娘就连说带唱起来。唱个屁,骚鸡公一个。

今天老娘要见见世面,

不再在旁边添油加炭。

我要到井底下去看看,

看看那底下的冒水眼。

旁边的人就一阵哈哈。

青娃子说,看可以,敢与我来对上一阵歌啵?赢了,这绳子就交给你。青娃子摇了摇手中的那根吊绳,说。

张麻子婆娘说,对就对,怕你才怪,眼两眨,就唱:

清早起来嘛就上山,

看见青娃子在草里踡。

本想给他床烂铺盖盖,

又怕他“老弟”心眼偏。

昨夜你来到我院坝边,

又没得火来又没得烟。

老娘一阵嘛香屁儿响,

青娃子闻了就成神仙。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连串的叫声。

青娃子牢牢抓住绳子,说,不算,一盘不算,再对一回合,你又赢了,就让你去。

青娃子就又扯起了嗓子唱:

豌豆地里嘛锯锯藤,

张麻子婆娘要不成。

阎王老爷子瞎了眼,

配对咋不配我两人。

张麻子婆娘脸一红,狗x的,敢作贱我。就唱开了:

芝麻开花嘛开上了尖,

青娃子心口子厚过天。

再在老娘身上打主意,

你娃儿要死在六月间。

一群人便哈哈连天,说青娃子好似那烂秀才,张麻子婆娘像刘三姐。

青娃子一脸的难看,说输了不要紧,但不该唱死呀生的,不吉利。就把那绳子给了张麻子的婆娘,极不情愿的样子。

张麻子婆娘一张脸笑的稀烂,说,啥年头了,还信那些。就将那绳子系在腰间,风风火火往井下吊。井外的人蹬着八字脚,让绳子一点点下降。罗大顺感到手头轻了,张麻子婆娘在井底拼命地摇绳子,表示已到了底下。从下面传来瓮声瓮气的笑声喊声,经过井道这只质量太差的话筒传出来,声音早已变了调,嗡嗡嗡嗡的,听不清楚。

井外的人就骂一句,这骚婆娘!像球×疯了。给张麻子打个招呼看看,下个狠,我不信就收拾不下来,才怪。

天朗朗的,太阳光透过桐树叶子,落在人身上,斑斑点点的,就像穿了迷彩服。

人们用绳子捆了锄头、撮箕、手锤等,慢慢往下吊。院坝边的公鸡为了展示其雄性魅力,长长地扯了一嗓子,便斜刺里靠近那老母鸡,要求作爱。老母鸡许是不愿,许是烦了,扑楞楞双脚点地,飞出老远。

众人就咯咯地笑。

罗大顺说,狗×的青娃子,只想着张麻子婆娘,今天还不罢休呢。

又看时,那只公鸡正发扬锲而不舍的精神,又向那老母鸡追去,老母鸡像是真怒了,狠命地朝地上一蹬,扇动着翅膀,就直直地朝人群这边飞来了。眼看着就要落在拉绳子的罗大顺头上,罗大顺大惊,躲闪不及,脸上便被鸡爪子抓出一道血痕。罗大顺手一松,手中那根绳子羽毛一样飞出去了。

井底传出一声闷响,像锄头碰到手锤的声音,又不像。只有那一声瓮声瓮气的“妈”,人们听得真切。

青娃子砸一拳罗大顺,说,糟了,出事了。

大家便趴在井口上喊,里面无人应。

罗大顺变腔变调地喊女儿芸香,快点把手提电筒拿过来。

芸香嘟努道,大白天的,要电筒做啥?又见井边一个个人像雷击憨了,就觉出事情不对头,疯跑着送来了手提电筒。

几颗脑袋,一股光。

张麻子婆娘歪歪斜斜地躺在井底,锄头横在身上,脸上身上已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了。

井外的人有了哭腔。匆忙中用一根绳子的一头系住青娃子,另一头在旁边的树上绕了几圈,就像船靠岸的纤绳。

待人们手忙脚乱地将张麻子婆娘弄出来时,才看清楚,张麻子婆娘一边的太阳穴深深地陷了下去,鼻梁骨已经断裂,鼻子歪到了一边,另一半脸高高隆起,像六寨山那个残废人一样吊了个大气包。罗大顺用手去摸,已经气息奄奄,不能动弹了。

罗大顺的婆娘是全村出名的“大喇叭口”,毛声毛气喊医生,尖声尖气喊张麻子。

待医生赶拢时,张麻子婆娘已经没有一点气息了。

张麻子听见喊声,从自家的果树上跳下来,鬼哭狼嚎一路跑过来,见自家婆娘平平地躺在石条上,就扑上去,一把一把地抓,一推一搡地摇,整得他老婆还未完全死去的一对奶子左一跳右一跳的。抓得没劲了,就像离娘久了的儿子,扑在婆娘身上大嚎。

全场人呆呆地立着,或许是刚才笑得太多,个个脸上阴沉得像快要下雨的天。青娃子抱着自己的脑袋,说,对歌,对个×的歌哟,我说不吉利,你们咋就没人劝一句哟。就又将脑袋一阵狠命地捶打。

张麻子软软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罗大顺,尔后像发情的公牛,扑上去又抓又打。哭着喊,打你先人祖祖的井啰,打你那个姐儿妹子的井哟,这下打的好,你还我婆娘,还—我—婆娘—哟—!

众人便上前将他们拉开。

不多时,井边便聚满了人,黑压压的,不像平日里开会,通知半天,一个个总也是稀稀拉拉的,极不情愿的样子。

村支书罗明生急匆匆地赶来了,了解了大致情况后,说,哭有啥用?六月暑天的,人死不能复生,赶快静下心来,准备料理这一摊子事吧!

有人说,人往哪儿放,总不能就搁在石条上吧!

有人马上应了,说,还用问,抬回家去呗。

张麻子一听这话,浑身又来了劲。死的不是你妈,你不晓得心疼哟,狗x的,哪有死人往屋里抬的理哟。

有人说,是嘛,那样哪成。

那就放到罗大顺的堂屋里去。有人口气生硬地说。

罗大顺一双眼睛鼓得牛卵子大,那咋行?新修的房子,我妈还在前头哟。人们才记起,罗大顺老妈已快八十岁了,张麻子二十八岁的婆娘是嫩气了些。

最后决定,就用一扇木板,将她停放在罗大顺家横房街沿上。

当天下午,人们借用了罗大顺老妈的木棺,草草地入殓了张麻子婆娘,将其埋在了离张麻子房屋百米坡下的荒林里。按当地的规矩,年轻人死了,是不得进入祖辈的坟林的。

晚上,人们聚在罗大顺的院坝里,处理这一摊子烂事。张麻子两只眼睛肿肿的,就像处于发情期的母猪的生殖器。

老支书说,现在,我们来处理一下后事,根据村委会的意见,罗大顺家是要赔给张麻子家一笔损失费的。后事嘛,双方都应冷静,顾全大局,不要斤斤计较,尽快走到一条路上去。

老支书说,张麻子,罗大顺赔你两千块,你看咋样?

我不要钱。

老支书说,嫌少?又转向罗大顺,罗大顺嘟呶着,那就加点。

老支书说,那就三千。

我不要钱。张麻子的声音哑哑的,像快死的蚊子。

老支书说,狗日的,我看三千块差不多了,心口子莫太厚了。

十万八万我都不要!我只要婆娘!张麻子声音像公鸭子,哑哑的。

一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那就糟×了,我看这事要摆起。有人便将脑壳偏来扭去,目光落在了罗大顺的女儿芸香身上。

长时的沉默。许多人的目光便次第落在了芸香身上。

芸香感到异样,目光依次越过张麻子、老支书及老爹的脸。老支书紧盯了芸香一阵,甩掉手中的烟屁股,烟燃得太过,过滤嘴烧焦的气味充斥到人群中,很难闻。他说,看来,只有芸香才能将事情搁平了。

芸香急得直打冷颤,哇一声哭了,扑进屋里关了门。

人群中一阵骚乱。

长时的无可奈何,路灯下一圈恼人的虫子,将路灯捂得透不过气。

芸香妈颤抖抖地掏出钥匙打开门,老支书、罗大顺及他老娘老婆进了门。人群中就又一阵骚乱。

良久,屋内的人便一个个出来了。老支书干咳了一声,人群就静下来。

老支书说,经过商议,在各自同意的基础上,问题得到了解决。张麻子不要罗大顺赔钱,罗大顺呢,一时也拿不出钱,经过各自出主意,我宣布,这次事件处理情况如下:

1、罗大顺之女芸香,同意嫁到张家,与张麻子结为夫妻。

2、张麻子因刚死了婆娘,就不再拿彩礼钱,由罗大顺负责。养得起女子就置得起嫁妆嘛,是不是?

3、张麻子老婆的安葬费,由罗大顺与张麻子各负责一半。

老支书顿了顿说,明天就开始办理手续置东西吧,期,就定在张麻子婆娘头七以后,按风俗也是将就活人不就死人嘛,眼下马上就要大忙战“双抢”,这事情宜早不宜迟,他们好早点料理小日子。

人群中炸开一片议论声,说啥的都有。

尔后,各自散去。火光点点,在山路上一晃一晃的,夏夜的山村已不再寂静如初了。

青娃子拽住老支书说,事情与自己也有关,定要拿出一千元钱,以却心愿。老支书说,也好,就定下了。

半月以后,那口未完工的水井边冒出了一些黄黄绿绿的细芽。井边有几个人正在忙活。他们将从井口挖出的土又一锨一锨地填入井内。填满了,还剩下一大堆松土,就又摊开,摊平,在上面种上了庄稼。

听说,一场透雨过后,庄稼长势良好……



  河

春贵刚坐在田埂上燃起烟,就看见秋林从田那头晃过来,就像三月里的太阳,懒洋洋地没点生气。

时下正是育秧季节,山村里一块又一块新犁出的秧田,镶进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田、金灿灿的油菜田间甚是好看。山村的三月是花的海洋。

春贵大声对秋林说,咋,又闲了?冲几句壳子解解闷看看。秋林和天生差不多,都是远近闻名的“壳子”大王,时常搞一些恶作剧,令大家好气好笑却又不服气不行。

秋林看一眼春贵,坐下来说,先给支烟抽抽。眼下讲“效益”二字,你出多少?这年头你我兄弟可不兴无私奉献了。

春贵看看秋林,看看快要犁完的秧田,再看看头上灰蒙蒙的太阳说,好!就十元一次!

秋林看看春贵,没作声。

不行了吧?量你小子也有不行的时候,春贵得意地说,这样,今天之内,让我上一次当,给你二十元!不成,你给我二十元。

秋林懒懒地看看春贵,说,行是行,不过,现在我可没时间,我要趁了天气好下河里弄点鱼!这大好的春光里得补补才行。

哈哈!春贵大笑几声,你小子,技穷了吧,骗人还用这手法,落后了!你以为你是天生?谁信你的?

秋林满脸严肃,仍是懒洋洋的,说,信不信由你,真的没时间,今天赶场才从街上搞了点新技术,这季节搞鱼十拿九稳。秋林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扬了扬说,只要将这东西朝水中一撒,不出半小时,准让你手忙脚乱。

真的吗?春贵看看秋林,半信半疑地问。

不相信科学注定要落后!秋林说,咱俩是兄弟,可不能把我给出卖了,眼下是禁渔期,给逮着了就没啥好事。秋林看看四周,神秘地说,这事,可只有你一人知道,我得一个人先去了。说完,秋林起身朝河沟里去。

春贵再看看头上灰蒙蒙的太阳,看看快犁完的秧田,心一横,把牛拴在树林里,便一摇一晃地随秋林去了。

下河去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好走些,斜着绕下河去。一条是小路,陡坡,直着下去。两个大男人,自然捡了近路走。

一路小跑着来到河边,秋林将手中的纸包打开,捻了包中的粉末撒向河里的回水湾。

撒完,秋林说,拿根烟来,半小时后捡鱼就是。

两人便在石头上坐下来抽烟。抽着抽着,秋林说,糟了,空手空脚的,鱼起来后咋办?

就是,就是,春贵也急了,总得要些捞鱼的家伙吧!秋林说,你守着,我回去拿家伙。便扔了烟头朝回跑。跑了几步,秋林又转过身,对春贵喊,你赶快弄一些大点的树枝,堵在出口处,不然,鱼浮起来,手头没家伙,要冲跑!

春贵一听,也对,忙应着甩开膀子折树枝。

秋林一路小跑,来到坎上,才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就傻呆着吧!心里只可惜今天上街买回的那几两胡椒面。

秋林幸灾乐祸地往回走。远远地看见春贵的婆娘在院坝里洗衣服。春贵家穷,三十好几才讨上这么个女人,勤快是勤快,就是天生的有些痴呆。秋林想,春贵不是说今天他输一次二十元吗?那就让他小子输个够!

秋林从田里捧了几捧水,将自己满头满身淋得湿漉漉的,黑下了一张脸,向春贵婆娘跑去。

见春贵婆娘抬起头来看自己,秋林就大叫起来,你个笨婆娘,还洗个卵的衣裳!春贵都死了,你还有闲心洗衣裳!

春贵婆娘傻呆呆地看着秋林,死了?你说哪个死了?

哪个?春贵呀哪个!秋林急急地说,我刚才在河边捞鱼,春贵在河里洗澡,脚抽筋,沉到河里就没起来。

妈呀!这咋得了哟!春贵婆娘大嚎起来,丢下衣服就朝河边跑。秋林一把拉住她,说,哭有个卵的用?你这空手空脚的去卖哭嘛咋的?春贵婆娘本就不好看的脸,哭起来更似一张丑陋的脸谱。

春贵婆娘忙揪一把鼻子,止了哭,问,你快说咋办嘛?

咋办?取个门板,拿根长竹竿。门板可以当筏子,河那么宽,不到中间,你找得到个啥!不拿根竹竿,你手有那么长?秋林愤愤地说。

春贵家的门是老式的木门,双手使劲向上一提,门板就取下来了,竹竿也有现成的晾衣竿。秋林将背架子上的绳子绕在门板上,叫春贵婆娘背上,随即又拿了长长的竹竿,交到她手上。

秋林说,你先去,用竹竿搅河水,不行,再用门板当船,我再去喊些人来帮忙。

春贵婆娘背着沉沉的门板,拿着长长的竹竿,嚎啕着晃晃悠悠地顺大路绕向河沟里去。

秋林捂嘴笑过一阵,便以最快的速度从小路连滚带跌跑向河边。

远远地,秋林看见春贵还在忙着折树枝往河口上堵,就止了笑,正了正脸色,疯跑着喊,狗x的,还拿啥东西哟,你狗x的这回可是遭大殃喽!春贵问,咋的?看你像遭疯狗咬了样,我遭得了啥殃嘛?

疯狗咬我算个卵哟,秋林半天换不过气来,你娃儿屋里火都上了房顶喽!

火上房顶?咋回事?春贵显然是急了,声音怪怪的。

秋林说,我刚才回去拿东西,老远看见你那婆娘背了门板向我跑来。我笑她大白天演的哪出戏,她哭着问你在哪儿。

我说在河边捞鱼呢,现在我正回来拿东西捡鱼呢。她就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捡个啥鸡巴鱼哟,火都上了房背啰!那笨婆娘也许急得没法了,啥东西也是值钱的嘛,咋就只晓得抢个门板?

这时,春贵婆娘的哭声正好从山路拐角处传过来,大一声小一声,有一句没一句的。春贵正张开嘴想喊,秋林忙扯了他一把,说,都啥时候了,还管她的,回去迟了,怕烧得连做纽子的东西都没有了。

于是,两人便顺小路没命地向上面爬去,任随春贵的婆娘鬼哭狼嚎向河边去了。

待两人跑拢春贵家屋前,春贵一张脸或许是着急或许是气愤,扭曲得让人认不出来了。春贵院坝边红红的桃花,白白的梨花正艳艳地开放,几只公鸡母鸡在院坝里调情正欢。

我×你先人!春贵朝秋林吼道。

秋林已笑得在地上打滚,连连朝春贵摇手求饶。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秋林说,咱们可是有约在先,你输一次二十元。第一次,我说用新技术毒鱼,那其实是婆娘叫我赶场去买的胡椒面;第二次,我骗了你婆娘说你洗澡淹死了,叫她背了门板,拿了竹竿到河里捞你;这第三次嘛,就不用说了。秋林洋洋自得,三次,六十元,打个折,给五十算了。

给你个xx!春贵怒气难消,你小子,害得老子差点儿急死!要钱可以,得等老子先揍你娃儿一顿!

这时,村上的高音喇叭响了。这喇叭是个新鲜物件,县广播局搞村村通时出资扶贫给安装的,而今成了村干部发号施令的工具,这回是村小学的老师兼了播音员,依旧是像村干部一样,先吹上三口,说,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家长注意了,罗明刚才参加劳动被蛇咬了,罗明的家长听到通知,立马赶到学校,立马赶到学校!再播一遍……

春贵准备揍秋林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春贵的儿子就叫罗明。春贵喊一声天老爷呀,便猎狗一样向学校方向窜去。

秋林忙冲着他喊,你又不是医生,医疗点就在学校,医生还比不过你?急?急个x!

春贵停了停,又加快脚步赶过去,他回过头冲秋林喊,等着,回来老子再找你算帐!

秋林喊,我反正要等你回来!随后又嘀咕着,这也才像个男人嘛。

秋林不慌不忙地在春贵家院坝边坐下来,好在这儿离学校不远,就十分钟的路程。他心里此时还没谱,娃儿叫蛇咬了,春贵会不会因为这个赖帐不给呢?

秋林忽然记起春贵那笨婆娘来,不晓得她这阵咋样了。秋林忙跑向春贵家房后那又方又大的石头,那里可以远远地看见河里。

秋林爬上石头的最高处,见春贵的婆娘急着用竹竿在河里搅来搅去。

秋林的心里忽地泛起一种感觉,怪怪的,酸酸的。

这时,村里的高音喇叭又响了,依然是老师兼了播音员,依然是先吹三下,村民同志们哪,各位家长同志们哪,刚才被毒蛇咬伤的不是一队的罗明,也不是三队的罗明,是五队的罗明,他老子罗冬云啊,快到医院去,娃儿已送到医院了……

秋林暗自高兴,真是蛇儿有眼,没咬着罗春贵的儿子罗明!忽地又气愤这些当老子的,啥名儿不好,都要安个罗明,但转念一想,这关我屁事,哪怕人家安个猪狗牛呢?他心里又一阵高兴,眼看这到手的五十元看来真要到手了,春贵他小子受了气遭了累,动自己几下也是可以的,但必须给他说清楚下手不能太狠了。

正盘算着,见春贵已从远远的田埂那头走回来,脚底下懒沓沓的像病久了的老太婆,秋林忙站起来赔着笑脸,给春贵打招呼。

春贵走过来,一屁股跌坐在石头上,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狗x的,老子早上一起来眼皮就跳,这下总算对了。春贵将兜里仅有的两支“5”牌香烟递给秋林一支,自己燃上一支,将香烟盒甩得远远地说,我去时,我那狗日儿子正在学校跟一伙娃儿撵得飞,老子气得上前就是两耳光,说把你老子的魂都给揽了,你还欢喜得要上天。那几个娃儿愣呆呆地看着我,像雷击憨了。

秋林忙说,你哥子命大福大,那变蛇的未必就不长个眼睛,你的娃儿也敢咬吗咋的?只可惜吓着了其中哪一个你未来的儿媳妇,那就不好说了。

少扯蛋!春贵说。

秋林说,开个玩笑,莫上气,嘿嘿,你看我们刚才那事……

春贵问,啥事?

就是,就是……一次二十元那事,秋林赔着笑脸,三次六十元,我就打个折五十元算了。

春贵狠狠地吸了一口烟,说,你狗日的硬是鬼精。这样,春耕大忙的,家里又刚安了闭路电视,大家手头都紧,就按先前说的,一次十元,三次就三十吧。

秋林吞吞吐吐地说,这……是不是……

不成就算了,春贵说,要不是今天折财免灾,三十元我都不想给。

那,那好嘛。秋林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

不过,钱,我手头可没有,得从我婆娘手头拿。春贵说完,像记起什么,问,咦,我婆娘呢?

她呀,还要河边上捞你条大鱼呢!秋林掩住笑,指指河边说,你看嘛。

待两人重新朝河边看时,河边上早没了春贵婆娘的影子,河面上漂着春贵家那扇厚厚的门板和那根长长的竹竿。

春贵说,这婆娘,门板不背回来,晚上没门咋办?

秋林说,没门倒是小事,万一你婆娘落到河里了咋整?

两人忙朝河边匆匆跑去。春贵一路喊下去,却不见老婆回应。春贵说,这婆娘,疯到哪儿去了。

此时,河里回水湾的水寂静而幽深,水面上仍然静止地漂着门板和竹竿。

秋林一拍大腿,叫一声,糟了,你看那门板全湿了,她莫不是坐着门板到河里捞你,翻了吧?

春贵吃惊地看着秋林吼道,你狗日干的好事,现在咋办?你还不快点下河捞人!

吼我干啥?秋林板着面孔,把浮在河面上的竹竿递给了春贵。

春贵脱了衣服在河里东搅西搅,秋林此刻突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说搅吧,搅吧,搅他妈个山欢水笑,鱼儿乱跳,搅得你娃腰酸背疼……

这时,学校放午学的钟声响了,不久便见春贵婆娘拉着儿子罗明边哭边朝河边走来。秋林把双手做成喇叭状朝他们喊道,你们哭个卵,还不快来把这条娃娃鱼弄回去!

在河里冻得瑟瑟发抖的春贵循声望去,哭笑不得,他爬上岸扛着竹竿找秋林算帐,撵得串串笑声在河湾里回荡……

(原载《短篇小说》《剑南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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