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步沙的梭梭开花了,纤细的针叶状的花瓣,攒簇成一团团粉嘟嘟的绒绣球,像极了田野里的蒲公英。缀满了花儿的枝条,在微风里舞动着无数彩色的丝绦。
我曾多次去过沙海林带,看到梭梭开花却是第一次。那些梭梭,竟开着不同颜色的花,一树粉红,另一树却是鹅黄或缨白,缤纷错杂,绚丽无限。生于沙漠戈壁的植物,能茁壮成长已是不易,而能开花则更为珍罕。梭梭却一开花就开出迥异多样的色彩,绽放着生命的新鲜、坚韧与美丽,令我惊讶之余顿生一缕由衷的敬意。
梭梭林间有花棒、沙棘、枸杞、酸胖、榆树和沙枣树,它们和梭梭林连成一片绿色防风固沙林带,蜿蜒环合着一望无际的长满了高粱和玉米的庄稼田。庄稼田的边上有几个村庄,村庄那边古老的长城烽燧依稀可见。更远处,便是莽莽苍苍的祁连山。
有人好奇地问郭万刚,这一道南北长十公里,东西宽八公里的绿色防沙屏障,真是“六老汉”用自己的双手一棵棵栽出来的吗?郭万刚不说话,只是点点头,憨憨地在一边笑着。
六老汉 红手印
在八步沙林场纪念馆里,郭万刚拿给我几页泛黄的纸片。仔细端详,是一份承包沙漠的合同书。最末一页上写着六个人的名字:石满、郭朝明、贺发林、罗元奎、程海、张润源,名字上面都有一个鲜红的指头印。
合同书上的六个人就是“六老汉”。郭万刚说,在古浪甚至土门子一带,说起这几个人名,知道的人没有几个。但是,说起“六老汉”知道的人就很多了。八步沙“六老汉”已经成了一个囫囵的形象,怎么也分不开。
八步沙是腾格里沙漠南缘凸出的一片沙漠,是甘肃古浪县最大的风沙口。三十七年前,这里每年八级以上的大风不下十次,风推黄沙逐渐南移,毁损庄稼,掩埋道路。当时的“六老汉”是一些有“能耐”的人,分别被推为几个村的村干部。作为“当家人”,面对流沙侵蚀庄稼的灾害十分痛心。1981年,古浪县把八步沙作为“政府补贴、个人承包,谁治理谁受益”的试点向社会承包。可是,治理荒无人烟的沙漠多少年才会“受益”呢?政策出台,应者寥寥。
石满找到其他五个老汉,说:“多少年了,都是沙追人跑,庄稼被风沙埋没了多少?我们几个心里最清楚。现在国家给补贴治沙,正是将流沙顶出田园的好机会啊!我们是村干部,我们是共产党员,我们不带头治理风沙,谁来守护那一方庄稼?”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说得大家低首心折。他们相约到了乡政府,在承包沙漠的合同书上摁下了鲜红的指头印。
那一年,郭万刚二十八岁,对于父辈们承包“八步沙”的行为很不理解。河西走廊流传着两句俗语。一句说“要想挣银子,来到大靖土门子”,另一句说“八步沙不治,土门子不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靖土门子的人都在为了“挣银子”而忙活着,唯独六老汉却担忧“土门子不富”而去治沙,让后辈们很难理解。
看着泛黄的合同书上的六个红手印,郭万刚的眼圈儿也有些发红。他说,摁了红手印的那几天,父亲在家里的话语明显少了,有时候躺在坑上望着顶棚发呆。因为“红手印”,六老汉感到了一种责任和压力。生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农民,大多不识字。生产队里分粮食菜蔬不会签字,总是摁一个红手印。以前每摁一次红手印,家里总会得到几袋小麦和几筐蔬菜。可是,这次摁了红手印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只得到了八步沙的那几道高高矮矮的荒沙秃岭。
十多年后,后辈们才完全理解了六老汉摁下红手印的意义:他们不是为了得到,而是为了付出。
一把草 一棵苗
1981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将河西大地涂饰成银装素裹的世界,也将腾格里沙漠边缘的那些村庄变成了一座座荒寥的寒村。远处的大靖河早已息了淙潺的波涛,土门财神阁的檐角铜铃也在寒风里发出瑟缩的鸣声。
村外通向八步沙的泥土路上,出现了一支奇怪的“队伍”。打头的是一辆满载小树苗的毛驴车,后面相跟着扛着铁锹木桶的六老汉。六老汉认为,八步沙雪后沙面凝固,便于挖坑栽树,正是进军沙漠的好时节。当时六老汉家中的生活都很困难,但他们凑钱买上小树苗,要去和沙漠荒滩开战。那一年,郭万刚的父亲郭朝明六十一岁,年岁最小的张润源也已年近五十。亲人们驻立村口,深情地眺望他们渐行渐远的背景。他们在泥土路上走得很慢很慢,仿佛每一步都迈得很吃力,仿佛亲人的眼神落在他们后背很快凝成了沉甸甸的份量。
沙漠离村庄有七八里路,六老汉吃住都在沙窝窝里。他们在沙地里挖出一个深坑,边上掘出一道供人出入的小坡道,上面用杨木杆子支椤起来,再用茅草铺盖严实。坑底垫上一层干柴草,摊开被窝,就成了住宿的“地窝铺”。雪来了,雪粒儿从茅草的边隙间漏进来,他们在顶棚再铺上一层茅草。风来了,风将顶棚的茅草掀得七零八落,一探头就被风沙迷住双眼。他们头顶着被窝,在冰冷的地坑里挤靠成一团。风停后,立即重新搭建顶棚,并在上面抹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六老汉不惧艰苦的环境,惧怕的是沙漠里栽不活小树苗。几辈辈人就从没有见过沙漠里长出的小树苗,但他们有一个固执的信念,只要浇上水,栽下树苗定能成活!六老汉的治沙劳动看似极为简单,却是很细致很艰辛的活计。他们带着庄严神圣的情怀来描述自己的劳动,把栽树苗的过程称为“一步一叩首”,把给树苗浇水的过程称为“一苗一鞠躬”。整整一个冬天,六老汉终于在八步沙种上了一万亩树苗。
八步沙的春天来得格外缓慢。直到过了清明,浩荡的东风才从逐渐苍翠的祁连山上掠过,推动一抹绿意趟过黄漠戈壁向土门古镇迤逦而来。村子外面的杨柳绽出了细嫩的小叶片,田地里庄稼也吐出了黄绿的芽叶尖儿,六老汉在八步沙栽下的树苗竟然成活了多半数。他们高兴地用毛驴车拉水浇灌树苗,清冽的水流从瓢勺里流出来,仿佛化成了欢快的乐曲。但是,春天连着夏天的几场大风肆虐而过,大多树苗被吹折或掩埋,活过来的树苗不到三成。六老汉毫不气馁,在沙窝窝里思谋着栽活树苗的法子。他们发现,在树窝周边遗落下麦草的地方,树苗成活率很高。看来只要用麦草把沙子固定住,风沙就不能毁坏树苗。六老汉逐渐摸索出了 “一把草,一棵苗,压住沙子防风掏”的治沙经验。
清明过后,便是谷雨。谷雨是川里人点瓜种豆的时节,也是沙乡人家开始压沙植树的黄金时节。一过谷雨,六老汉动员家人“参战”,六户人家四十多口齐上阵,年纪最小的只有十多岁。六家人住在一溜子“地窝铺”里,垒石支锅,烧柴煮饭,沙漠里从此有了熟稔的烟火气息。白天全体出动到沙岭上压沙栽树,饿了啃干馒头,渴了喝凉开水,累了倒在黄沙上小睡一会儿。他们用毛驴架子车运送麦草,用扁担木桶挑水浇苗,采用“一把草,一棵苗、一瓢水”的简陋战术和沙漠作战。直到过了立夏,六老汉才带着家人才从沙窝窝的“战斗”里撤了出来。有人感叹,那是怎样的艰难而贫瘠的一段时光!偏是那样的艰难时光,经年累月地磨砺出了他们质朴而又坚韧的人性光芒。
数年时光,八步沙的两万亩林田绿树成荫,杂花缤纷,生机盎然。八步沙已成一道自然植被和人工植被交相辉映的生态长廊。
三间房 两座坟
郭万刚带我穿过防风固沙林带,去看榆树坡一带新植的林田。从老榆树下望出去,对面平缓的沙坡上现出一幅长达一公里的“麦草点阵图”。一丛丛橙黄的麦草连成一线,线连一面,广袤无垠。远远望去,如同南方漠漠水田中的一丛丛稻苗。走近沙坡就会发现,每一丛麦草下面都有一株微绿的梭梭小苗。每一丛麦草都在呵护着一个绿色的梦。三十七年过去了,六老汉创立的“一把草,一棵苗”治沙经验仍是河西地区防风固沙的主要措施。
在一处长满枸杞树的沙丘下面,我看到了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平平的房顶,窄窄的屋檐,檐头露出裂了口的杨木椽子,檐顶有几只野鸽子飞来飞去。郭万刚说,这是六老汉从“地窝铺”搬出时住宿的房屋,有两个老汉的命就丢在了这里。他指着东边沙丘间的干河滩说,那儿有两座墓,里面就埋着贺老汉和石老汉。那时候,我和郭万刚站在一口机井边上,一道黑色的水管从机井里伸出,在电机沉稳的鸣声里哗哗地向外吐着清澈的水流。机井一侧一大片金色的葵花在阳光下露出火辣辣的笑脸。
苗木成活了,林田成形了,就有人进来割草划伤了树苗,就有牲畜跑来啃坏树苗。六老汉心疼极了,原来仅在春秋两季压沙植树时节才吃住在沙窝里的六老汉,为了看护这片用心血浇灌出的林田,开始长年累月地驻进八步沙。1983年,古浪县林业局在八步沙修建了三间房子,六老汉高兴地从“地窝铺”搬出来,那地方从此被称为“三间房”。沙漠腹地,天气寒热无常,夏天还好过,秋冬时节就寒冷异常,需要生火取暧。1987年秋,在“三间房”看护林田的贺发林煤烟中毒,被人发现后昏迷不醒。后经救治慢慢恢复了知觉,但从此留下后遗症,半年后还是死了。参与救治的医生感慨地说:“不容易啊!为了八步沙,六老汉把命都搭进去了。”
郭万刚说,在六老汉的眼里,八步沙就是他们的“命”。有了八步沙的那片林子,六老汉的魂就系在了八步沙。1990年中秋后的一天,已经六十岁的石满骑驴到沙漠里巡林,竟然昏睡在沙岗上。郭万刚等人急了,把石满扶到驴背上去找医生。医生建议赶紧到县城做检查,石满却说现在正是秋季造林高峰期,怎能狠心离开?等那一季造林结束后,他才去市医院检查,但已被诊断为肝硬化晚期。查出病的石满仍不消停,常常骑驴来到“三间房”。他说:“我的魂魄已经渗入到八步沙了,离开几天就心里发慌。”到了第二年夏天,石满就永远离开了八步沙。
我们越过一道林木葱茏的沙梁,来到一处宽阔平缓的干河滩上。河滩中间是一条覆满了车辙印的沙石路,距河滩不远的沙梁下便是两个老汉的坟墓。
坟墓用石块垒成,坟头的石隙里顽强地钻出一丛芨芨草,已经抽了穗,开了花。不远处的几株花棒也开花了,艳丽的花朵如一群金色的蝴蝶栖落在苍灰色的枝干上。郭万刚说,两位老汉临终遗言,说死了就埋在八步沙,守着自己建造的林子安眠,会睡得很踏实。我们就选择这里给他们做了墓地,这里野兔出没,飞鸟常来,估计老哥俩也不会寂寞。
郭万刚拿出纸烟,点燃两枝分别插在两座坟头上,深情地说:”石爷——贺爷——你们好好歇着吧。别担心,我们把林子管护得好着呢……”
三代人 一个梦
正午时分,郭玺开车来接我们到场部。郭玺是郭万刚的侄子,参与治沙事业已经三年了。现在,他和林场的一群大学生是八步沙的第三代治沙人。
郭万刚年轻时在土门供销社上班,是一位让人羡慕的“公家人”。可是,郭朝明让他辞了工作回到八步沙。他起初不乐意,总想返回供销社。后来,眼看着亲手栽植的小树苗渐渐长大成树,就再也离不开八步沙了。两年后,六老汉走的走了,老的老了,贺发林儿子贺中强、石满儿子石银山、罗元奎儿子罗兴全等人相继来到八步沙,第二代治沙人成了治沙战线上的生力军。
那是1991年3月,七十岁的郭朝明病卧在床。他拉着郭万刚的手说,老祖宗留下一句话,说是“十年一劫”,如今八步沙林场创立也刚好十年。我们六个老汉曾经约定,到了干不动的时候,各家都要出一个后人继续干下去。你和后生们一定要将林田管好啊!老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郭万刚还没有特别上心。没有想到,1991年倒真成了八步沙的一个灾年。那一年,八步沙林场逢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困难。由于国家林业政策调整,先前林业部门每月供给的补助已被取消。1995年以来,国家划拨的“三北”防护林工程经费逐年减少竟至中断。天气持续干旱,大片苗木枯死,林场经济迅速衰落。又过了两年,林场发不出工资了,八步沙走到了“卖树散伙”的穷途末路。
郭万刚永难忘记那一段艰难时光。他在二代治沙人中年岁最长,他指出无论如何也不能“卖树散伙”,父辈们栽植的这片林田决不能放弃。他提议按照政策在林场附近开垦荒地,再筹款打一眼机井,种上西瓜、西红柿等经济作物,八步沙便可走出困境。可是,打井需要二十多万,从哪里去筹这么多钱?几经磋商,六家人琢磨出“出工记账,折价入股,按股分红”的办法,各家卖猪、卖羊、卖粮食,折价入股集资,连同贷款终于筹款二十多万元。一年后,“三间房”边上打出了一眼深井,奔涌而出的井水浇开了八步沙的新局面。林场顺利开垦出三百多亩荒地,种上了瓜果蔬菜,经济收入大幅提高。八步沙终于趟出了一条“以农促林、以副养林、以林治沙”的发展新路。
经过两代治沙人的努力,八步沙林木栽植面积达七万多亩,风沙线后退了十公里。如今,他们的治沙战场已经拓展到土门镇最东端的黑岗沙、大槽沙、漠迷沙一带。八步沙人走过的地方,沙丘稳固了,流沙停滞了,草方格内栽植的毛条、棱棱、花棒等长势茂盛。沙漠地带惯生的沙米、黄毛柴、拐枣柳等植物也葳蕤而生。古长城下连片成排的日光温室在蓝天下熠熠生辉,八步沙呈现出勃勃生机。
郭玺开着一辆吉普车在沙岭上翻飞奔驰。望着他稚气的面孔和娴熟的车技,我暗自思忖,八步沙的三代治沙人分明完成了一个关于梦的接力长跑。第一代治沙人的梦是守护一方庄稼,第二代治沙人的梦是守护一片林田,而第三代治沙人的梦是守护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勤劳艰朴、众志成城、筑牢屏障、永保绿洲的奋斗进取精神。
车子一转两绕又到了那片开了花儿的梭梭林,隔着车窗望去,一大片粉嘟嘟的绒绣球在睛阳下很是耀眼。据说梭梭刚被栽进沙漠时总会酣睡三年,长势极为缓慢。三年后它就醒来了,生长速度迅速提高,六年后很快窜高至三米左右。我又想起了麦草呵护下的那一株株微弱的梭梭小苗,当身躯被埋入沙土的最初岁月里,它是否会在酣睡中梦见自己盛开了艳丽的花呢?
三十七年前的六老汉,将一棵棵梭梭小苗栽进沙窝窝里,也将一个个绿色的梦种在了八步沙。现在,这个梦从八步沙长出来,开出艳丽的花,绽放绿色的浓荫,定能染绿大西北的荒漠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