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老蒲扇

今年的七、八月，太阳和大地是如此地亲近，太阳亲吻大地的那种亲昵和热度，简直令人不忍卒看，令人窒息。因此，蚱蝉整天羞怯地躲在树叶里叫着“知了，知了”，青蛙藏在水边的草丛里喊着“过了，过了”，人们受不了就都躲进屋子里吹空调和电风扇，管你外面是蒸、是煮、还是热度奔放。

在人们享受空调和电扇风还喊热的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我年少时的夏天，觉得那时的太阳要比现在温柔多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农村哪有什么电，我们山区农村简直没有听说过电之类的事情，因此就无从谈起电风扇和空调，人们驱热降暑就是一把扇子，用一把扇子来扇天扇地扇人间，驱热驱蚊驱臭汗，整个夏天就是扇子的夏天。那时我所见到的扇子有折叠油纸扇、圆花布扇、麦草编的扇、蒲扇。折叠油纸扇一般是有身份的人扇的，“赤日炎炎似火烧，公子王孙把扇摇”是也；圆布花扇是小姐姑娘们扇的，扇把上往往还吊着一个红须坠儿；麦草扇比较软，扇起来风不大，不过瘾；老百姓都喜欢用蒲扇，我们山里人还是觉得用蒲扇杀咖（过瘾），扇的风又大又凉快，能拍打蚊子，还能当作垫子坐。每家每户必须每人备一把扇子，一般也不会备有多的，别人要借还不给呢，不是有这样几句口语吗：“六月天气热，扇子借不得，不是我不肯，你热我也热。”谁家要没有几把扇子，就不像个过热天的样子。人们白天到室外太阳下面劳动，除了头上一顶帽子，后背腰间还别着一把蒲扇，在中间歇息时，便跑到树荫下，从后背抽出蒲扇嗖嗖嗖地摇起来，摇得八面风来，那个凉爽味儿.......到了晚间，吃过饭，洗过澡，家家户户便搬出一、两张竹床摆在稻场里（屋前的晒坪），每人拿着一把蒲扇走出屋，因为白天的热量逼在屋里出不来比外面闷热，就到屋外a或坐或躺在竹床上乘起凉来，把那蒲扇慢慢悠悠地摇啊摇，阵阵风儿上身，那份惬意劲儿......特别是住在一条边（我们家乡称房子建在同一边山脚下各户人家屋挨着屋连在一起住着的为一条边）的年轻儿郎，上打赤膊，下穿桩巴裤（我们那乡里称短裤为桩巴裤），手摇一把蒲扇，一家一家的稻场溜着，看到那家竹床上躺着白花花肉腿的小媳妇，忍不住要撩一下骚（开个低级玩笑），惹来一阵不痛不痒的臭骂觉得快活。遇到合时的小伙伴，便坐在一起，在蒲扇徐徐的凉风中海侃南京的神皇、北京的土里、西山的鬼怪、东街的娘们，那时候没有电视网络新闻，只有这些天南海北的乱弹可扯，扯着扯着，扇着扇着，夜也就深了，天也慢慢凉了。

我最忘不了的是我祖母的那把老蒲扇。为什么说它是老蒲扇呢，因为这把蒲扇不知我祖母用了多少年，它比别人的蒲扇都要大，周边用黄布精心包裹着、细细针线缭着，不仅起着保护作用，还起着装饰作用。扇把被磨得十分光滑，整个扇面呈古铜色油光发亮，扇的风特大特凉爽。

我祖母是个小脚女人，走起路来战战巍巍，夏天里，总有两样东西不离手，一样是一杆长长的旱烟袋，一样就是这把大蒲扇。常见她叭一口烟，便用蒲扇扇一扇，随着那烟雾丝丝升腾，她也象成仙了一样。看她那享受的样子，我也想试一下，祖母便把长烟袋递给我吸了一口，顿时一股浓烟呛得我咳嗽不已，憋得我小脸胀得通红，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沾她那杆长长的铜烟袋了。

我的弟弟妹妹多，每到晚上，我母亲先放一张竹床在稻场上，然后就给我和弟妹们洗澡，洗一个便往竹床上丢一个，，洗一个便往竹床上丢一个。这时，祖母便搬上一把椅子，摇着那把老蒲扇来到竹床边坐下，给我们轻轻地摇来凉风，啪啪地赶走蚊子。这是我最感亲切和温馨的时刻，因为，在这摇摇啪啪中，在我们期盼的眼神中，一个个动人的童话故事和一曲曲难忘的童谣便从祖母的嘴里娓娓地讲了出来，我记得童话故事有《天狗食月》《吴刚砍桂花树》《牛郎和织女》《神鸟“阳雀”》《兄妹成亲》《桩尾巴龙》《穆桂英挂帅》《杨七郎手撕潘豹》等等，我那时候年幼，不知道这些故事是真是假，也不知道祖母讲的有不有破绽和漏洞，总之使我听得津津有味心驰神往。特别是那些儿童歌谣，至今我都还记得一些，如：

《小耗子》：小耗子，上灯台，捞（偷）油七（吃），下不来，吱吱吱，叫奶奶，奶奶不肯来，叽里咕噜搭（摔）下来。

《数蝌蚂（蛤蟆）》：一个蝌蚂（蛤蟆）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个蝌蚂（蛤蟆）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在小小的船里坐，只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月亮粑粑》：月亮粑粑，跟着我走，走到南山打笆篓，你称肉，我打酒，俺两人七（吃）了过（交）朋友。

《张打铁》：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叫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去打毛铁。

《方脑壳》：方脑壳，薄刀剁，剁烂了，我有药，么哒（啥子）药，膏药，么哒（啥子）膏，鸡蛋糕，么哒（啥子）鸡，公鸡，么哒（啥子）公，文化宫，么哒（啥子）文，屙耙屎来给你闻。

《唱倒歌》：丫雀儿（喜鹊）尾巴倒拖，听我唱支倒歌，先有我，后有哥，然后才生俺老家伙（指父亲）。爹爹过喜会（结婚），我打锣，妈妈回门去，我挑货，我在嘎嘎（外婆）门口落，嘎嘎（外婆）还在枷椅（一种幼儿站或坐的凳子）里坐，舅舅留我坐，我不坐，我要回去引（带小孩的意思）婆婆......

《嘎嘎（外婆）不留客》：月亮粑粑跟我走，走到嘎嘎（外婆）后门口，嘎嘎不赶狗，咬到童儿手，嘎嘎不杀鸡，童儿要回去，嘎嘎不杀鹅，童儿过达河，嘎嘎不杀鸭，童儿过达塔......

......

我问祖母：“你没有读书，怎么记得这么多？”她说：“我小时候，我奶奶也是这么讲这么教的。”我明白了，这蒲扇是一代传一代，一代扇一代，这故事、歌谣也是一代传一代，一代接一代。

在祖母的蒲扇持续的摇动中，在祖母动人的童谣讲述中，星星在遥远的天空眨巴着眼睛象在聚精会神地听，青蛙在池塘里一个劲儿“啯啯啯”地闹腾，萤火虫在我们附近闪烁着明灯，月光如洗般倾泻到地面上，夜的香气弥漫在空中，它和月光制成了一张朦朦胧胧柔软的网，把大地的一切都罩在网里，使人感到梦幻和神秘。祖母的老蒲扇悠悠地扇，慢慢地，美美地，整个大地在倦怠中静寂地睡去......

祖母的老蒲扇陪伴我走过了少儿夏天炎热的时光，开启我富于想象的思维世界，刻印在我永不忘却的记忆里。

2022年8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