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小城镇。小城生活安逸,大部分人工作都是朝九晚五。不同于大城市上下班的舟车劳顿,小城镇里,人们经常活动的范围走路不过十来分钟,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办事,左右不过半小时脚程。因此,茶余饭后,干活之余,小城人们有大量的时间用来消遣。
在我记忆中,尚有幼时随父母住在一排两层平房中的印象。饭后,大人们从屋里走出来,三五成群,女人聚在一起拉家常,男人下棋或是打扑克,小孩子追逐打闹过家家,耳边总是充斥着脆生生的童音和男人们爽朗的笑声,这种记忆一直延续到麻将开始在小城兴起。起初尚是一股悄然的潜流,有人饭后聚在一起小战一两个时辰,输赢只不过在块把钱之内,或则赢到的钱用于请客吃点心。不久后就如同滚雪球一般,一批又一批小镇居民相继卷入到麻将的娱乐之中,麻将的队伍越来越大,一时麻将馆遍地开花,最后整座小城都沉浸在麻将的热潮之中。倘若夜间外出,看见亮灯的窗口,必是烟气缭绕,四人围坐无疑。
那时我们家已搬入筒子楼,一入夜楼上楼下,必定听到哗哗的洗牌声不绝于耳。我家楼下两户对门而居,两户人家常年都无须关门,因为两家终日摆着麻将桌招待麻友,门开着是方便大人们相互串场。两家孩子的玩具也是麻将,一家孩子3岁,已认得一百零八张麻将,可以装模作样摸牌出牌;一家孩子8岁,俨然是麻将神童,可正经上桌与大人摸上三圈。于是老老少少一起玩,吃碰杠听胡,不亦乐乎。到了饭点便叫外卖,端着盒饭继续搓,一点功夫都不耽误。我曾经很羡慕楼下的小孩,羡慕他们随心所欲,没有大人管制,羡慕他们经常在大人牌桌上手气旺时捞点零花钱,羡慕他们时常能吃到盒饭。我读大学离家之前几乎从未吃过盒饭,终日上学回家两点一线,倘若要外出会友还得向家长请示汇报,准确的说是向母亲请示,因为我的父亲也沉醉于这场麻将热潮中。
母亲是一名中学教师,也是一名老党员。我自小便住在学校里,左邻右舍也大都是教师。麻将的渗透力委实厉害,众多辛勤的园丁也为之废寝忘食,除了少数人以及我的母亲。母亲还是照着以前的方式过日子,按时烧菜煮饭,到点备课教书,闲暇之余带我打打球,她的步伐似乎没有被麻将带偏一点。母亲不但不打麻将,还恨透了麻将。麻将风靡小城后,父亲经常不着家,家里摩擦争吵不断,我们的小家庭因为父亲的无度变得沉重而晦涩。我时常半夜听到父亲的咆哮声:“又不是我一个人在玩,人人都在玩。你干嘛不也去打麻将?人家两口子一起玩的,不是照样过得很好吗?”母亲有时气急了会说:“好,我也出去玩,咱们都不要管这个家也别管女儿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厨房里仍然是母亲忙碌的身影。
那时的我内心小小期盼着母亲也能痴迷于麻将,这样母亲就不会总在家守着我写作业,逼我吃讨厌的蔬菜,因为试卷上不如意的分数对我横眉冷对。我期盼着和那些小伙伴一样,到了吃饭时间去牌桌上问父母要几块钱,然后买自己想吃的零嘴。这个愿望到高中毕业也未得以实现,所以高考填报志愿时我满心希望离小城远一些,离母亲远一些。少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在那个泥沙俱下、人人随波逐流的时代,能够遵从本心,将自己的信念薪火相传的母亲是如此难能可贵。最终我心愿得逞考上另一所省会城市的重点大学,新学伊始,手握着生活费和奖学金的我,肆无忌惮地玩游戏、吃盒饭、买零食、喝饮料……却仅仅尝试了半个月就因为厌倦而回归正轨。
而今,母亲已退休,热衷于去附近公园跳舞打拳,或约三五好友远足旅行,生活悠然自得。小城的麻将风气仍在,但在网吧、KTV的双重冲击下,日渐没落。母亲不再对麻将深恶痛绝,逢年过节大家庭团聚时,亲戚们也爱搓搓麻将,母亲偶尔参与,但坐上半个时辰就只喊腰酸脖子痛。我在一旁看了发笑,麻将之于母亲,始终不是件正经的消遣。
自读大学后,耳边就不再时常有母亲的叮咛,参加工作后,每每回家,母亲也是一改旧日的严母形象,不再规定条条框框,对我各种小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我依然时常告诫自己:平日里坚持锻炼,多食水果蔬菜,按时规律作息,空闲时间用来阅读,如此才是有意义的生活方式。虽然有时会因为自制力不够而偶尔走偏,但我始终会想办法把自己重新拉回到母亲曾经执意坚持的这条生活轨道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