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整夜的思想斗争,孙志钢最终决定提前启动修渠工程,立刻,刻不容缓。
按照原定计划,挖水渠作业至少要等到开春大地解冻以后。而此刻才是十二月初,长白山地区刚刚完成封冻,平均气温低于零下三十度,冻土深度超过一米。这种条件下,在旷野间仅凭一锹一镐挖土修渠,用村书记孔仁杰的话说,你当这是小孩子玩过家家呢?可不管他如何劝说,没用。孙志钢已经下定了决心。
“这是为啥呀,非得跟自己较这个劲?”孔仁杰问。
孙志钢长出了一口气:“因为一桶水”。
没错,是一桶水。
就在前一天下午,村民胡铁蛋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大棚。当时孙志钢和李锐正领着几个村民在大棚里忙着照看白灵菇菌棒。这是孙志钢所在单位几年前给村里援建的扶贫产业,每年靠着冬季种植一茬蘑菇,能给村集体净增收十万元。胡铁蛋一进大棚,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孙志钢的袖子,转身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带着哭腔嚷着:“杀人了……”。
杀人?谁杀人?杀了谁?孙志钢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正准备细问,手机铃声响了。电话是孔仁杰打来的,言简意赅,张成奎用菜刀把胡延东砍伤了,流了不少血,正在送往医院的路上,生死未卜。
胡延东是胡铁蛋的父亲。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加上穿了厚棉袄,只是脖子和左肩胛骨之间被菜刀划破了一层皮,渗出很少的血。孔仁杰所说的流了不少血,是因为胡延东被菜刀砍伤的时候,脚边恰好有大半盆刚买回来准备灌血肠用的猪血,结果人倒地打翻了盛猪血的铝盆,人在血泊中,一时间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猪血。
张成奎和胡延东两家人住前后院,中间隔着一条三米宽的沥青路。按理说都是乡亲,两人又是近邻,究竟能有多大的仇恨,以至于动起刀子来?直到晚上七点多,胡延东从县医院回到家,孙志钢、李锐和孔仁杰去他家里看望。一番询问之下,才算是弄清楚动刀子的原因竟是因为一桶水。简单来说,就是张成奎回家路过胡延东的家,赶巧看到胡延东把一桶自来水倒进自家的菜园子里。村里缺水问题由来已久,尤其是到了冬季,住在后街的农户因为地势高,水压不足,前街人稍微多用一些水,后街人便经常没有水吃。张成奎家就住在后街,此刻家里正缺水。见胡延东把清凉凉的一桶自来水倒进菜园子,张成奎便气不打一处来,趴着胡家的院墙埋怨胡延东浇菜地浪费水。胡延东解释说不小心绊了一跤,不是故意浪费水,末了又补了一句“谁大冬天的浇菜地,有毛病不是”。结果两人话赶话,越说越气,于是就发生了菜刀砍人事件。
其实,孙志钢心里清楚,并非只是这一桶水的问题,两家人之间自入夏以来,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争执,矛盾的焦点都是水。孙志钢记得十分清楚,张成奎先后找他告过三次状,找孔仁杰告状的次数就更多了,每次都是反映胡延东用自来水浇菜园,而且一浇就是大半个小时。孙志钢曾专程上门与胡延东说过此事。胡延东算是个通情理的人,表示能够理解孙志钢和张家的难处,可自己也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天旱缺水,眼看着满园子的菜苗都快被太阳烤煳了,不浇水,全家人就都得饿肚子。这话不假。话说到这份上,孙志钢也实在不好深说下去,只能建议胡延东尽可能等到大家都睡下以后再用水浇地。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有一次,因为胡延东傍晚偷偷放水浇菜园,导致张成奎家里再次没水做饭,张成奎终于压制不住怒气,后半夜爬起来,从自家的旱厕里舀出两桶大粪,把胡延东家的围墙泼了个遍。这次矛盾的爆发,两家人打了一个星期的嘴仗,还差点闹到县法院。最终还是村里的老书记关庆海出面,说了句“家丑不可外扬”,算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或者,因为缺水而引发的矛盾也不仅仅是张家和胡家之间的矛盾,也不仅仅是这年入夏以来才出现的矛盾,而是整个村子前街和后街各七十几户人家多年来一直存在的矛盾。这一点,孙志钢和李锐自驻村的第一周起便深有体会。
孙志钢是经省委组织部选派的乡村振兴工作队驻村第一书记,李锐为工作队队员。两人被派驻的村名为东箭村,位于长白山腹地,处在中朝边境线上。东箭村早年间不叫这个名字,而是叫东涧村。从名字上看,这个村应该不缺水。的确,村子处在两道山脉之间的狭长山谷一隅,东低西高。东侧山脉归属朝鲜,西侧山脉归属中国,以鸭绿江为界。一条大江从村前流过,距离村里最近的一户人家只有不到二十米远。要说这里缺水,估计没人会相信。事实上,自建村一百一十多年来,这里的前八九十年是不缺水的。不仅不缺水,甚至在农业学大寨时,还造梯田种了好多年水稻。那时村西有一条小溪打山上蜿蜒而下,溪水清澈甘甜,水里面还有蝲蛄和好几种冷水鱼。村里依托小溪先后挖了七八处山塘,养鱼,也养殖蝲蛄和林蛙。
问题是,如今的东箭村缺水,而且是缺水问题相当突出。也不只是缺水问题,还有更突出更棘手的问题,就是村里党员干部不团结,村干部之间相互拆台,村民对村干部不信任。据说已经连续二十几年,没有一个村书记能够连任。这是孙志钢和李锐来村里报到之前,县委组织部的一位同志私底下提醒孙志钢的。
去东箭村之前,孙志钢就村里的基本情况曾向此前在村里帮扶脱贫的同事做了一些了解,可以说是做了比较充分的功课和心理准备的。但显然现实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比如驻村后接手的第一项任务——协助村委会收自来水费,就给了孙志钢一个结结实实的下马威。
按照镇里的要求,自来水费要在一周之内收完。就为这事,镇里还专门给东箭村打了一通电话,前后叮嘱了三遍。当时孙志钢就在村部,电话是他接的。挂断电话,孙志钢还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一户人家收几十块钱水费的事,估计最多两天时间准能收完,至于专门打电话反复叮嘱吗?
“孙书记,你还真别太乐观。”孔仁杰也冷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尴尬和无奈,泼冷水说:“不信咱走着瞧,一个礼拜,能收上来一半水费就算好的了。”
这话还真让孔仁杰给说中了。催收水费的广播是上午十点多播出的,傍晚时候又广播了一遍,结果直到晚上十点,只有五个人来过村部。三个是来质问为什么之前从未收过水费,现在却突然要收,话里话外,是想问是不是新来的驻村工作队出的主意。还有两人,一个反映家里水龙头又不出水了,请驻村工作队帮忙挑水;一个说是自家的两只大鹅找不到了,想要查看村里的监控。
“我说于老三他媳妇,你家没水,于老三不能来挑水啊,非得找孙书记帮你干?”孔仁杰说。
“俺家老于干了一天活了。我这不是想看看,咱新来的书记能不能放下身段,跟咱老百姓打成一片嘛。”女人说。说完,嗑了两个瓜子,又说:“要不你给俺家挑两桶水也行。”
孔仁杰白了女人一眼,说:“正忙着呢,你自己挑呗。”又说:“你来的正好,把你家今年的自来水费交了吧。”
“呸”。女人把一口瓜子皮吐在地上。“俺家都停水快半个月了,天天挑水吃。不信去俺家看看,水龙头干得都快冒烟了。你孔仁杰要是能给俺家吃水的问题解决了,我立马把水费交了。现在水都吃不上,还交个屁钱。”说完,扭头走了。
女人前脚刚走,孙志钢和李锐后脚分别拎了两桶水,给女人家里送了去。忙活一晚上,又是挑水又是查监控,最后只收上来一户水费,还是孔仁杰交的。
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孙志钢和李锐跟着孔仁杰把村里各家各户走了个遍,反复做群众思想工作。遇到客气点的,当着孙志钢和李锐的面,跟孔仁杰抱怨一番缺水的问题。遇到不客气的,甚至连大门都不给开,隔着铁门喊话:“敢进门收钱,我就敢杀人。”唾沫星子透过门缝,喷了孙志钢一脸。门后蹲着的两条杂毛狗也仗着人势,汪汪汪叫个不停。
总之,后街人普遍建议,自来水费应该由前街有水的人家交。这话在理。前街人则普遍表示,后街人从前街有水的人家挑水,吃的也是村里的自来水,要收水费,大家一起收才公平。这话也不无道理。就这样,收自来水费的事情,拖了一个多月时间,最终也只收上来三分之二。
水费的问题没解决完,新问题又来了。还是跟水有关,而且更棘手——旱灾。这次旱灾来势汹汹,从六月下旬到八月中旬,整个雨季滴雨未下。不仅没有降雨,平均气温也比往年同期高出好几度。尤其是从七月中旬开始,县里连续二十多天发布高温红色预警信号。趁着傍晚太阳落山前后,孙志钢让孔仁杰带路,去到位于村西山头上的自来水水源地察看。那是一处山泉水,从几块青石下涌出。周边有三棵两米多高的柳树和一小丛野榛子树,这大约是方圆几平方公里内仅有的树木。因为干旱,原本手腕粗的泉眼已经瘦得比啤酒瓶口还细。难怪连前街人家的自来水也时断时续。按照这种情况再干旱一周,水源地估计就得干涸了。
这已经不是缺水的问题,而是即将面临无水的问题。有几户人家甚至不得不搭伙,每天开着三轮车去四五公里外的山溪里拉水回来。某天早上,孔仁杰去到孙志钢和李锐住处研究抗旱的事情,脸上粘着一层混合了玉米花粉的汗渍。一问才知,花粉应是前一天下午去玉米地勘察旱情时粘上去的。为了节省用水,他和媳妇已经三天没洗脸了。孔仁杰说这话时,孙志钢和李锐正准备接水洗漱。两人犹豫了片刻,罢了。于是把洗脸盆和牙具又收了起来。不仅没洗漱,原本打算煮的清水挂面,也换成了面包榨菜。水,能省点就省点吧。
胡延东已经很多天没再偷偷用自来水浇菜园子了。旱情初露端倪那几天,他曾在后半夜爬起来,偷偷浇过一次菜地。哪曾想刚接好水管,就被张成奎和他媳妇给发现了,当即给孔仁杰和孙志钢打了电话举报。结果因为这件事情,胡延东一家差点被村里人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好多天都不敢出家门。事后,在群众的一致要求下,村里组织起了节水巡逻队,以民兵连长郝建华为队长,在村里二十四小时巡逻,严查严防用自来水浇菜地行为。
“孙书记,老孔,我觉得咱们现在已经没必要巡逻了。”郝建华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左手从额头向下巴抹了一把,汗水顺着指缝淌成了流,军绿色半袖紧紧贴着前胸后背。
孙志钢递来一瓶矿泉水,郝建华拧开盖子,咕咚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我刚才转悠了一圈,挨家挨户,园子里没有一根绿的菜苗。”郝建华说。说完,接过李锐递过来的旧蒲扇,右手掀开衣服,左手使劲摇扇。“今年的秋菜算是别指望了”。
孔仁杰仰靠着一把转椅,一边叹气一边拔着手上的倒戗刺。“秋菜绝收那都是小事。现在的问题是,粮食要绝收了。我昨晚上和今早到地里看了看,豆花全落了,苞米干得快能点着火了。”
“往年不这样吧?”孙志钢问。
孔仁杰摇摇头,说:“也旱,但是没这么严重,多少能保住五六成的收成。今年,再不下雨,铁定是要绝收了。”
“我有个远房亲戚,会萨满求雨,听说还挺灵。要不把他请来试试?”郝建华看看孔仁杰,又看看孙志钢。
孔仁杰瞄了一眼孙志钢,冲着郝建华白了一眼,说:“你都是十几年的老党员了,咋还能迷信那些东西。”
郝建华两手一摊,叹口气说:“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嘛。”
两天后的上午,郝建华真把他那个萨满亲戚请来了村里,孔仁杰开着自己的银灰色面包车去三十六公里外的梨树沟村接的人。这事是背着孙志钢和李锐做的。这天上午,镇里召开抗旱救灾会议,要求各村书记参会,孔仁杰谎称吃坏了肚子,让孙志钢替他去。前一天下午,李锐跟着县乡村振兴局一行去外地考察产业项目,要五天以后才能回来。
萨满让村里杀一头牛一只羊一头猪,取头颅用于祭祀。孔仁杰和几个村干部商量了一番,牛和羊太贵,最后杀了一头猪,另外杀了两只老母鸡。趁着孙志钢回村之前,做完了求雨法事。孔仁杰又开车往返七十二公里,把人送回了梨树沟村。当然,村里藏不住事。孙志钢前脚刚进村,关嘉明后脚就偷偷跑来,把请萨满求雨的事说了个干净。关嘉明是老书记关庆海的孙子,这一届村委换届时,他竞选村书记落选,比孔仁杰少了六票。
“这事干得多荒唐!也没开村民代表会,他孔仁杰自己就搞一言堂了。这要是让镇里知道他搞封建迷信那一套,还不把他给撸了。”关嘉明说。
又过了三天,天空仍然响晴。大地彻底被晒冒了烟,偶尔起风,扬起满天尘土。
关于请萨满求雨的事,孙志钢只字没有问起,倒是孔仁杰自己说了出来。
“这事要是事先跟你商量,也不至于白白搭进去一头猪和两只老母鸡。还有来回去梨树沟村的两趟油钱,那可都是我自己掏的。”说完,孔仁杰拍了一把大腿。“真是急糊涂了”。
“猪和鸡都是哪来的?”孙志钢问。
孔仁杰又拍了一把大腿,长出一口气。“正要说这事呢。猪是从胡延西家赊的,鸡是从高老二家抓的。本来说好了的,等下了雨,买猪买鸡的钱大家伙均摊。现在庄稼都旱死了,雨也没下来。今早上碰见刘会计,他说连一片云也没求来,让他出钱,做梦。”
孙志钢思忖了片刻,说:“既然是村里的决定,这钱能不能从村里的账上出?”
孔仁杰摇摇头。“孙书记,慢慢你就知道了。在咱东箭村,想动村里的钱,哪怕是一分钱,都比上天还难。”
求雨后的第十天,受台风影响,东箭村终于下雨了。可惜,雨来的迟了,庄稼绝收已成定局。大雨整整下了七天。大地饱和以后,很快在地表形成径流。除了多年前干涸的河床淌满了水,雨水沿着西山坡自上而下肆意切割。孔仁杰岳父曾庆儒家的砖瓦仓房被冲倒了,砸伤了曾庆儒的左脚。大片田地的地表黑土被雨水卷走,上万米的机耕路被冲蚀殆尽,留下大块的砾石和大大小小无数的沟壑。高老二蹲在自家玉米地头,任凭雨点在身上乱砸乱拍。他媳妇拿去一把伞给他撑开,被他一把推开。好半天,仰头指着头顶的天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老天爷不开眼啊!”
这次降雨量虽然不小,但因为水源地周边地表植被稀少,大部分降水都流走了。天放晴大约一周后,后街人又开始出现缺水问题。
这天,孙志钢和李锐到董春梁家拜访,带了几包当年的明前毛尖。董春梁烧水沏茶,三个人在东屋炕上从晚饭后一直聊到了后半夜。
“缺水是从发大水那年开始的。”董春梁抽了一口旱烟,吐着烟圈说。他是村里的老户,三十多年前当过村书记。
董春梁所说的发大水那年,指的是一九九八年。事实上,在那一年之前,村里缺水的问题已经开始有了征兆。据他讲,为了挣快钱,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中期,村里人把周边大大小小十几座山的树木几乎都杀光了。杀树,这是董春梁的原话。多么形象且富有血腥画面感的说法。杀光树木的荒山没有重新种上树苗,而是多半被村民开垦成了耕地。因为失去了森林,大山涵养水源的能力严重丧失,很快,村西的溪水消失了,养鱼和蝲蛄、林蛙的山塘也相继干涸。而一九九八年的一场大洪水过后,干旱和洪涝就成了村里的常态。
“为什么不把鸭绿江作为村里的饮用、灌溉水源?”李锐问。
董春梁吹了吹浮在茶杯上的热气,呷了一口茶,说:“用过一些年,但是现在不能用了”。
没错,如今的江水确实不宜再作为饮用水源。按照董春梁的描述,孙志钢和李锐开车溯江而上不足两公里,便见到了江水东岸的一处污水口,稠黄色的废液从污水口顺着山坡直接排入江中,江水登时浑浊不堪。污水口后方不远处,一座露天的铜矿以及几座简陋的厂房,作业声日复一日。
“早先我们还在江里捉蝲蛄捉蛤蟆卖钱,现在都没有了。”董春梁的二儿子董德顺从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夜市卖完菜回来,两手抱着膀子,斜倚着门框,偶尔也插上几句话。
“听说咱们村的自来水是您当年带领大家修的?”孙志钢摇着一把旧蒲扇,问董春梁。
董春梁点了点头,把烟锅在烟灰缸里轻磕了两下,磕出里面燃剩的烟灰,嘿嘿一笑,笑的很得意,露出十几颗被旱烟熏黄了的牙。
“是我爸领着大家干的。”没等董春梁说话,董德顺先抢了话茬。“那时候挨家挨户都出工,一家挖三米长一米半深的沟,从山顶的泉眼一直挖到现在山脚的蓄水池。都是出义务工。”
董春梁斜了儿子一眼,说:“问我呢,你抢什么话。干活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说完,把手里的旱烟枪递到儿子面前,“给我装上”。
“都快十点了,还抽啊?咳嗽,少抽点吧。”董德顺说。
董春梁啧了一声,说:“叫你装上,你装上就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说完,搓着两手,深呼了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子。这夜多云,窗外早已漆黑一片。借着屋里的白炽灯光,董春梁满是故事的脸庞以及众人的身影,在窗上清晰映见。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是村里的书记。我就想,城里没有河,可城里人都还能喝上自来水,咱这农村有山有水的,凭啥只能挑水喝?完了,我就把我的想法跟大家说了,大家都可积极了。”董春梁接过儿子递过来的旱烟枪,点火抽了一口,接着说:“那时候,人都简单,不像现在。现在的人……算了,不说这个了。孙书记和李领导,你俩可能不知道,咱们村是整个浑江市地区第一个吃上自来水的村子,这事当时还上报纸了。”说着,回身打开炕柜,从柜子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紫色印有“什棉饼干”字样的铁盒,再从盒里摸出一张泛黄了的报纸。
那是一张一九八五年出版的浑江市地方报纸,上面清楚地记载了村子修通自来水的信息。那时,村子还叫东涧村。
“挖自来水那会儿,说好的一家挖三米,最后俺家挖了十多米。我也跟着挖的嘛。”董德顺说完,看了他爸一眼,又说:“村头姜老五他爸那时候有病,姜老五他们哥儿几个都还小,他家分的那三米水沟任务,也是我和我哥帮着给挖的。”
从董春梁家里出来,孙志钢手里提着一盏老式马灯。马灯是临出门时,董春梁让董德顺取来送给孙志钢的,据说当年村里修自来水时,它曾给董春梁照过亮。马灯一前一后摇晃,钢丝提手发出的沉重吱呀声里,村道忽隐忽现。董春梁说,提一盏马灯走夜路,心里踏实。此刻,孙志钢的心里确实踏实了许多。
三十六年前能挖渠引水,三十六年后的今天也一定行得通。
其实在去董春梁家拜访之前,孙志钢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设想——修渠引水。一场旱灾一场水灾,让孙志钢清晰地意识到,治水已经是摆在东箭村面前的头等大事,而且迫在眉睫。驻村三个多月以来,遇到的每一个问题,几乎都和水有关。而且在他对于村子未来的发展规划中,水依然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乡村振兴,仅仅依靠种植一茬蘑菇挣的十万块钱,显然是远远不够的。村子要想获得更大的发展,还是得依靠绿水青山来留住乡愁。这三个多月时间里,一有时间,孙志钢就和李锐两人在村子周边踏查。最后,两人得出同样的结论:发展乡村旅游。首先,村里发现有数量可观的陨石,村里人习惯把它们叫做星星。很多村民都捡到过星星,大大小小加起来能有一百多颗。有一天去田里查看玉米受灾情况,李锐在地头也捡到了一颗。其次,村子地处边境,与邻国近在咫尺,甚至对岸的雨坪里村人关起门来的悄悄话也能传过江来。市里最近几年发展旅游业,打造了一条沿鸭绿江旅游观光带,修建了不少观光休闲驿站,其中一个驿站就建在东箭村域内。凭栏远眺,一江碧水逶迤旖旎,异国风光尽收眼底。再有,村西的山顶有一片面积将近十公顷大的天然草场,其间零星分布有大小不一的火山石,恍惚间,竟让人觉得有了一丝北欧风韵。另外,村里有早年修建的梯田和挖掘的山塘,梯田用来睹物怀旧,山塘养鱼供人闲钓。这些元素都是发展乡村旅游难得的资源。但所有的这些想法,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水。没有水,就留不住人。留不住人,自然就挣不到钱。
孔仁杰曾和孙志钢说起,实施脱贫攻坚初期,驻村工作队在村南大约四公里的一座石山脚下发现一处地下山洞。那时,工作队购买了泥浆泵,抽了三天泥浆,发现竟是一个溶洞,至少有三十多米深。原本打算开发搞旅游,可惜因为一场大雨,雨水裹挟泥沙将溶洞又填满了。在孔仁杰的引路下,孙志钢去到了那处被淤埋的溶洞。
“又是水!多好的资源,可惜了!”孙志钢叹息说。
所以,村子要想有长远发展,必须先治水。只要治好了水,东箭村振兴的整盘棋也就活了。
关于治水,孙志钢的想法是,一要解决村民生活生产用水难问题,二要解决水土流失问题。后一个问题解决办法很明确,就是退耕还林,修复生态。当务之急是解决前一个问题。经过多天考察,孙志钢和李锐在距离水源地以北大约一公里的位置又找到一眼泉水。出水量比水源地那眼泉水少一半,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重要发现。经过和村委班子商量,计划将这眼新发现的泉水作为村里的第二水源。具体规划是将村里早年废弃的蓄水池翻修,然后把新泉水引入蓄水池。待自来水吃紧时,开放蓄水池进行用水补给。但这是治标之策,只能暂时缓解饮用水困难。一旦遭遇大旱,问题还会出现。而且这也只是缓解生活用水问题,农业畜牧业生产用水仍然没有着落。而发展乡村旅游的用水问题,更是想都不敢想。所以,这就需要寻找真正的治本办法:引水入村。和孔仁杰一起去考察那处被淤埋的溶洞时,孙志钢留意到洞前二十多米处有一条五米多宽的山溪。溪水清澈,水量充足。据孔仁杰说,之前缺水时,村里人就是在这条山溪里取水回去使用的。听了这话,孙志钢眼前一亮,一个大胆的设想跃入脑海。
修渠引水。如果能把这条山溪的水分出一部分,引流到村里,村里生活生产的用水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这个想法好。”村民代表大会上,孙志钢提出了修渠引水的想法,坐在前排的关嘉明第一个表达了意见。“要是真能把水引到村里,那可就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胡延东也说:“这事要是真能成,我一天浇两遍菜地,看谁还来管我。”
“省里派来的领导就是不一样。孙书记是个能干大事的人。”于老三媳妇高凤霞说,一边说一边竖起右手拇指。但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道:“修水渠,得花不少钱吧?”
“是啊,修这么长一条水渠,咋也得花几十万。上哪弄这么多钱?”村委委员邹桂琴问。
会计刘贵看了一眼孙志钢,看似开玩笑地说道:“孙书记肯定有办法。人家省里那么大的衙门,几百上千万都有,还能差乎这几十万了?”
孔仁杰看出了孙志钢的尴尬,在桌子底下踢了刘贵一脚,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乱说。刘贵识趣,嘿嘿笑了两声,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不说了。不过有不识趣的,接着刘贵的话茬继续说。“对啊,孙书记这么大的领导,上哪还不能弄来百八十万的。”
“等水渠修成了,给孙书记记头功。”
“到时候,水渠就叫志钢渠。”
“志钢渠,这个名字好。就叫志钢渠。”
大家起哄正兴,董春梁举起手里的花梨木拐棍在桌上咣咣猛敲了两下,沉着脸不说话。众人于是也住了嘴,齐齐地看向孙志钢。
孙志钢看了一眼董春梁,再看看大家,话在嘴边,却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于是又把目光投向坐在旁边的孔仁杰。开会前,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了孔仁杰。
“还是我说吧。”孔仁杰解围,喝了一口矿泉水,清了清嗓子说:“这两天我和孙书记还有李锐商量了一个解决钱的办法。修水渠,这不也是为了解决咱们村上用水问题嘛。既然是给咱村上办事,而且大家也都同意,咱村上不是还有四十来万嘛,要不……当然,这钱是我跟孙书记说起来的。”
“就知道你孔仁杰不是啥好东西,胳膊肘咋老往外拐呢!”有人在下面喊。
“书记还没当上几天,就开始惦记大家伙的钱了。这要是让你再干个三年五年,还不把大家伙都给卖了。”
“我说孙忠福他媳妇,你说话咋恁难听呢。再说,村上这些钱,不也都是孙书记他们单位这几年扶贫,给咱攒下来的嘛。”孔仁杰红着脖子,两条眉毛拧成了麻花。“人家扶贫以前,咱村账上有一毛钱吗?一毛也没有,还欠人家工程队一万八呢。”
“那也是前面扶贫干部给攒的钱,跟他孙志钢有啥关系?”孙忠福媳妇撇着嘴说。
“是啊。还一分钱没给村里挣呢,倒是先想着花钱来了。花钱谁不会。”
“算了,说那些都没用。人家就是来镀金的,在这呆两年,回去提拔当大官。你还真指望着能给咱办啥实事儿呢?”
“还志钢渠呢,狗屁。”
董春梁举起他的花梨木拐棍再敲了两下桌子,依旧沉着脸。“于老二,这话过分了。”
这次会议,以董春梁仅说的这句话收尾。邹桂琴说她前一天已经和县医院的大夫约好了,这天要带婆婆去做检查,于是第一个离开了会场。高凤霞说和别人约好了上午十点上山捡蘑菇,指了指手表,转身也走了。刘贵也起身,说是急着去县里卖菜。
“地里的菜早都旱死了,你哪来的菜要卖?”孔仁杰说。
刘贵好像没听见孔仁杰的话,像是躲瘟疫一样,匆匆忙忙溜出了会场。随后,其他代表也都纷纷走掉了。最后走的是董春梁。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在孙志钢的左肩上拍了拍,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直到此刻,孙志钢才算是理解了那天在村部研究关于求雨赊猪和鸡的钱怎么解决时,孔仁杰最后不无感慨地说的那句“在咱东箭村,想动村里的钱,哪怕是一分钱,都比上天还难。”是啊,只要一提到村集体的钱,村民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是为什么啊?孙志钢足足想了三天,终于似乎稍稍理解了大家的想法。这大约就是为什么大家宁愿住简陋得甚至可以用寒酸来形容的房子,吃缺油少盐的饭菜,也不肯动银行里攒了大半辈子的钱的原因,即便它一直在贬值。村集体账上的钱也是一样。
对于东箭村集体的钱,孙志钢清楚,那是谁也动不得的。不过,他想试试。
那天散会以后,三十六岁的朱凡志去而复返,专门找到孙志钢,谈了自己的想法。他父亲叫朱顺昌,是村里第一个读过大学的人。当年提出在西山挖山塘,养鱼养蝲蛄的人就是他。后来山溪干涸,山塘也没了水,朱顺昌赶着马车,载着媳妇去县里联系钻井队,准备在山塘边钻一口深井,提水入塘养鱼。结果马车在返程的半路翻下山坡,媳妇摔死了,他自己也摔折了左腿的大腿骨,肋骨断了五根。因为这次事故,朱顺昌留下了永久性残疾,瘸了二十多年,还得了个“朱老拐”的外号。打那以后,他再没养过鱼,甚至连鱼和蝲蛄都没再吃过。朱凡志深知,母亲的死是父亲内心真正过不去的坎。五年前,朱凡志提出去北洼村养鱼的想法,朱顺昌抽了一夜旱烟,最终没说同意,但也没阻拦。父子俩都清楚,在东箭村,仅凭种几亩旱田,这种靠天吃饭的日子,连最起码的温饱都保证不了。因为日子穷苦,朱凡志已经三十一岁了,还一个对象也没处过。恰恰是去了北洼村养鱼,就在孙志钢组织召开这次村民代表大会前一周,朱顺昌终于当上了爷爷。朱顺昌高兴,偷偷跑去看孙子,结果抄近路时不小心摔下了十多米高的悬崖,左腿再次摔断了,另外断了三根肋骨。
“金窝银窝再好,也不如自家的狗窝。因为水的事,我妈没了,我爸两次折了腿和肋骨。”说到这里,朱凡志的眼眶一片湿红。“我妈走的时候,我还小。这么多年,是我爸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的。村东头第一家那个姓姜的寡妇,二十几年了,一直想跟我爸搭伙过。我知道,我爸也稀罕她,可我爸怕我心里不高兴,始终没答应。现在他老了,天气一阴一冷,他那条折过的腿就疼。我想回来照顾他,可他不同意,说是替他把鱼养好了就是最大的孝顺。”
所以,关于修水渠的事情,朱凡志是这次参加会议里唯一表态支持的人。严格来说,支持这件事的应该还有他媳妇冯一彤和他爸朱顺昌。临别时,朱凡志给孙志钢留下一句承诺,如果修渠工程启动,他愿意代表他父亲无偿资助一万元工程款。
朱凡志的话给了孙志钢信心。很显然,关于修渠这件事情,大家是欢迎的。之所以不支持,是担心动用村集体的钱。但其实不动用这笔钱也能修渠。孙志钢在省直机关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当处长也有五六年时间,无论是在机关还是在社会上,各行各业的朋友还是交了不少的。如果真想动用这些关系,确实有可能不需要村里出一分钱,就把水渠修成。或者,也不必动用私人关系,因为孙志钢把当初给村里进行自来水管网改造的施工队负责人找到了。大约是五年前,村里自来水紧缺问题曾引起县里重视,县水利局出资进行自来水管网改造。施工队是当时的村书记联系的,据说和施工队负责人袁立国是远房亲戚。那次自来水管网改造花费了一百多万元,但实际上是失败的,后街人仍然经常性吃不上水。一年多以后,村里人才发现工程失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施工队偷工减料,把原本设计使用的三寸管道偷偷换成了一寸半和一寸管道。但那个时候,袁立国早已联系不上了。这件事情,孙志钢曾托朋友帮忙留意。大约十天前,袁立国被找到了。经过沟通,袁立国承认了当年偷工减料的事实,并立下字据,承诺修水渠使用的一应建材都由他来免费提供。这件事情,孙志钢在会上没说。他相信,如果说了,大家一定会同意立即启动修渠工程。但他没说,因为他有更长远的考虑。乡村振兴,这是一个大而全面的工程,并不是只要解决一个用水问题,或者解决一个脱贫问题,就算大功告成的。修成一条渠容易,难的是怎样才能把人心聚起来,把群众的精气神激发出来。这才是能否实现乡村振兴的关键。所以,既然把修渠作为了解决东箭村振兴问题的突破口,所幸就赌一场硬仗。还是那句话,既然三十多年前能够因为人心齐而让村里吃上自来水,那么三十多年后也一定能重新聚齐人心,让水到渠成。
孙志钢和李锐商量后,决定挨家挨户走访,说服大家。
时已入秋。经历夏季的一场旱灾一场水灾,庄稼几乎全部绝收。但即便是绝收,土地明年还是要耕种,人们照样要忙着在落雪之前把农家肥一车一车撒进地里。孙志钢和李锐也跟着忙,忙着装车,忙着卸车,忙着把猪粪牛粪一锹一锹扬进农田。
一个上午,孙志钢帮着于老三往地里送了三车粪。装第四车时,高凤霞端了半瓢凉水递给孙志钢。孙志钢坐在房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咕咚咚一口气干了。
在于老三家,孙志钢也见到了皮筏子,四个直径超过两米的老绿色皮筏子。之前在好几户村民家里,都见到过。说起来让人难以置信,这些皮筏子都被放置在遮风避雨的仓房里,甚至于老三家的皮筏子就放在西屋炕上,一家四口挤在东屋的一铺炕上。而辛苦收获的玉米则堆在露天的玉米楼子里或者随意堆在院落的一角,任风吹雨打。就拿于老三家的玉米来说,每年都会因为旱灾水灾减产两三成,加上东箭村的土地多为石头地,原本就产量低,如果悉心打理,一年下来可能也仅仅够维持温饱。但实际上,那些收获回来的玉米因为长时间被风吹雨淋,有一大半已经发霉,卖不上价钱。
“为什么不把玉米放屋里?”孙志钢问。
于老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屋的皮筏子,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微笑,但似乎又没有笑。
孙志钢立刻明白了,和玉米比起来,皮筏子在于老三一家人的心里更为重要。驻村这段时间里,他从孔仁杰、刘贵、董春梁等人那里零零碎碎听来不少关于早年间东箭村人做边贸生意的事情。说是做边贸生意,实际上就是走私。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候当地的边防不是特别严,尤其是东箭村一带,地理位置偏僻,而且与对岸鸡犬相闻,加上东箭村江段河道狭窄且水流平缓,给两岸“互贸”提供了方便。据说当时有不少南方的“大老板”通过东箭村把粮食、酒、汽车等送到对岸,再从对岸低价运回药材、矿石等。往返运送货物的人多半是东箭村人,运输工具就是皮筏子。这种见不得光的边贸活动一直持续到脱贫攻坚战打响的前两年才基本停止。之所以停止,一方面是因为县城与对岸开通了正规的互贸口岸,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两边的边防都收紧了。村里人很清楚这种事是违法的,也清楚这样一晚上能挣一两千块钱的日子可能不会再有了,但就是不愿意放弃希望。毕竟靠着干这事,多半人家给子女在县城甚至市里、省城买了房子。而说起希望,那些被悉心保管的皮筏子就是希望。
关于修渠的事情,孙志钢和县水利局的领导以及镇里的相关领导都做了汇报,得到了一致认可。县水利局专门派人,随孙志钢到现场进行了测绘。入冬之前,水渠的施工线路设计和工程预算出来了,施工全长四点八六公里,除去其他费用不计,仅人工费用预计二十二万。
“反正冬天不能施工,你先别急,近期我找机会把这件事向主管副县长汇报一下,看看能不能由县里出两三台钩机,费用都由县财政承担。”县水利局局长吴尚德说完,摘下眼镜,喝了一口热茶。
“吴局长,真是让您为我们东箭村费心了。”孙志钢双手合十,向吴尚德拜了两拜,又说:“钩机的事,要不您先别跟副县长提,我另有打算。”于是把自己关于在东箭村聚集民心、激发斗志的想法说给了吴尚德。
“现在全县不是都在搞以工代赈嘛。让村里人出工自己修,正好也能让大家增加一些收入。”孙志钢说。“再说,毕竟不能一直输血,得让村子能够自主造血,这样村子才真正有希望。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希望能由村里人自己解决修水渠的事情。”
吴尚德点了点头:“还是孙书记想得长远。那就这样。今后村里有需要的话,我们水利局一定全力配合。”
从吴尚德办公室回到东箭村村部,孙志钢、李锐和孔仁杰商量,决定再组织召开一次村民代表大会,重新研究修水渠的事情。孔仁杰显然对这次会议没什么信心,摇摇头说:“这会,不一定能开成啊”。
这次又被孔仁杰说中了,会议确实没开成。广播通知第二天上午九点开会,结果等到了十一点,到会的只有刘贵、孙志钢和李锐。刘贵到会,完全是因为这天轮到他去村部值班。前一天傍晚,朱凡志给孙志钢打来电话,说是去了外地卖鱼,没办法参加会议。但还是那句话,如果修渠工程启动,他愿意代表他父亲无偿资助一万元工程款。
“这事能成。”孙志钢对李锐说。
转眼进入十二月。村里缺水的问题比预想的要严重。后街人家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自来水吃了。起初还能到前街人家挑水,可到了后期,前街人家的自来水也变得不充裕,被挑走一桶,自家就得少吃一桶。久了,前后街的人免不得要相互发牢骚。祸不单行。根据当地几十年的水文监测记录,每年十月中旬即开始下雪,前后不会超过一周时间。可今年已经超过一个半月,一场雪也没下。
“这可不是啥好兆头啊!”董春梁连续抽了两锅烟,叹气说。
董春梁叹完气的第二天,就发生了张成奎砍伤胡延东的事情。
“不能再等了,明天动工。”孙志钢说。
李锐看了看孙志钢,又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你,我,就咱俩?”
“就咱俩。”
第二天吃过早饭,孙志钢和李锐两人便进了县城。再回村时,车后备箱里装了两把尖镐、两把铁锹、一根铁钎、一卷皮尺、两个暖水壶、两个保温饭盒。
“要不,咱还是再考虑考虑?”孔仁杰来找孙志钢商量大棚蘑菇的事情,刚好看见两人在卸工具。听说马上要动工修渠,而且只有孙志钢和李锐两个人,孔仁杰看了一眼面前几件简陋的工具,随手捡起那根铁钎,在地上戳了两下,戳出两道浅痕。“好歹也得等到开春大地开化以后。正好也容我点时间,再做做大家工作。”孔仁杰说。
孙志钢掂了掂手里的尖镐,摇摇头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人心就更难聚齐了。”
“可就算开工,就靠这个?”孔仁杰举起铁钎说。
“修红旗渠,不也是靠这个吗?”李锐推了推眼镜,说:“一千五百公里的红旗渠都能修成,咱东箭村不到五公里的水渠,没道理修不成。”
“那不一样。修红旗渠那是多少人?十万人。”孔仁杰掰着手指,说:“咱呢?加上我,现在才三个人。”
孙志钢从孔仁杰手里拿过铁钎。“没有你,是我们俩。大棚那边还得你多费心。那可是咱村目前唯一的集体收入来源,马虎不得。”
“我还是觉得不妥。万一出个啥意外,我咋跟县里镇里交代?”孔仁杰摇头,说:“再说,这是给村里修渠,就你俩外人干活,村里人反倒在一边看着?”
“我俩现在是咱东箭村的村民,党组织关系都调过来了。而且,我敢打赌,用不了多久,会有人加入修渠队伍的,还不止三个五个。”
孔仁杰劝说了一个多小时,但显然孙志钢决心已定。隔日一早,两人便带着装备,去到规划中的渠首,刨下第一镐。
村里藏不住事。动工修渠的事情,仅用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就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荒唐,有人说作秀,还有人等着看热闹,说用不上三天准停工。高凤霞让于老三开着家里的三轮车,两人裹着棉袄棉被专门跑去四公里外,就为了看一眼孙志钢和李锐是不是真在挖土作业。凑到近前,还真是在挖渠。两米宽,三米多长,已经挖了接近半米深。
“孙书记,你们还真自己干上了?要不还是算了。这种挖法,要是真能把渠给挖好了,估计那时候村里一大半人都老死了。”高凤霞站在一旁看两人刨土,撇着嘴说风凉话。“再说,这大冷天的,万一把书记给冻生病了,回头别的村该咋想俺们东箭村人。”
“没那么娇气。”孙志钢停下手里的活,揩一把额头的汗,说:“我算过了,我俩一起挖,冬天一天挖两米,夏天四米,差不多一千六百二十天左右能把渠挖好,不到四年零五个月。”
高凤霞一时间不知该怎样接话,嘴巴几次张到一半又闭上了,杵在原地看两人继续刨土,看了足有五分钟,这才回到三轮车上,裹上棉被回了村。
挖渠,比孙志钢和李锐预想得要难。相比冻土,石头是最大的难题。东箭村域内多是石头地,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深达四五米。一镐刨下去,十次有九次半会刨在石头上,震得两臂发麻。即便没有午休,甚至太阳落山以后,支起董春梁送的马灯又刨了半个小时,也仅仅完成了一米多一点的工程量。
动工挖渠的第九天,事情开始出现转机。这天早晨,孙志钢和李锐照例吃过早饭便上工去了。到了工地,发现工地出了状况,原本挖好的七米多长沟渠被人为回填了。若仅仅是回填也就罢了,竟然还往回填的土石上浇了水。李锐用铁锹在土石上戳了两下,竟有了敲击金属般的回响,感觉比石头还硬。又是水。很显然,水是从几十米外的那条山溪取来的,以一辆农用三轮车运输,三个轮子往返的车辙清晰可见。从土石被冻结的程度判断,这事应该是半夜干的。
修渠的事,有戏。孙志钢心里话说。
先不管被回填的沟渠,继续往前挖。两个人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又是一整天的忙碌,只是这天的忙碌与之前八天稍稍有些不同。之前的忙碌,总有三五个村里人碰巧路过,然后远远地望几眼。而这天,不仅没见人影,连一只飞鸟也没露面。或者,刮了半个月的大风也歇了。
风连续歇了三天,修渠的工地也连续三天被人为回填。直到第四天傍晚,孙志钢和李锐回到住处,开始生火做饭,孔仁杰突然来了。
“孙书记,要不你俩换个房子住吧。”孔仁杰被满屋子的柴烟呛得咳了几声。“这房子透风,而且多少年没人住过了,炕不好烧。”
“不换了。你们能住,我俩也能住,谁也不比谁特殊。”孙志钢蹲在灶坑前,眯着眼,右手攥着一把旧蒲扇,使劲朝灶坑里扇风。
这晚,李锐炒了一盘土豆丝、一盘青椒干豆腐丝、一盘西红柿炒蛋,孙志钢从门外的泡沫箱里取回半袋冻豆角,连同孔仁杰带来的大半斤猪五花肉一起炖了。三人摆上炕桌,孔仁杰坐炕里,李锐坐炕头,孙志钢坐炕梢,一人一碗六十度高粱小烧。酒是张成奎的弟弟张成发自己酿的,用料是自家种的六亩半笨高粱。张成发把酒拉到县城,摆地摊卖二十五块钱一斤。因为张成奎砍伤胡延东的事情,孙志钢从中做了工作,说服胡家没起诉,为表感谢,张成发送给孙志钢五斤小烧。酒收下了,不过最终还是把酒钱硬塞给了张成发。
“孙书记,李老弟,你俩是真让我服了。”孔仁杰喝干了第一碗酒,抱起酒桶给三个空碗里又分别倒了大半碗。“我打听过了,咱这周边的几个村子,也有省里、市里来的驻村工作队,有的在县城租两室一厅的楼房,有的在镇里租带地暖带室内卫生间而且家电齐全的大房子,像你俩这种租村里最破的房子住,还得自己买柴烧炕做饭的,还真是独一份。”
“像我俩这样的其实挺多……”孙志钢打断孔仁杰的话。
“你先听我说完。”孔仁杰夹起一块西红柿放进嘴里,囫囵嚼了几口。“说实话,你俩刚来的时候,大伙儿都不看好,包括我也觉着你俩是来镀金的,凡事摆摆样子,应付应付检查也就差不多了,回去提拔升官才是真正的目的。我是真没想到,咱村用水的事,几十年都没解决了,你俩能这么上心。当初你俩去挖渠,我寻思最多不超过五天就得停工,没曾想……你俩让我刮目相看。”说完,端起酒碗敬孙志钢和李锐,喝了一大口。
关于沟渠被回填的事情,孔仁杰向两人透露了实情。确切地说,是董春梁让他向两人转的话,并代他表示歉意。原来,这事是董春梁的大儿子董德福干的。之所以这样干,是因为董德福思想一时间没转过来弯。说白了,也是为了维护董春梁在村里的威望。周边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当年是董春梁带头给村里修的自来水。虽然最近几十年有过多次维修和改造,但原来的水源和管渠始终还在发挥作用。这是董春梁在村里拥有话语权的资本。而现在,突然冒出的两个外人孙志钢和李锐,准备新修一条水渠,而且摆开了渠不修成绝不收工的架势,这在董德福看来,是对董春梁拥有东箭村话语权的威胁。好在这事只干了三天,即被董春梁发现了。董春梁觉得没脸见孙志钢,就把孔仁杰找去了家里,将事情说开了。
这天之后,沟渠再没被回填。不仅如此,朱凡志加入了孙志钢的挖渠行列,还带来了小煤气罐、铁锅以及一条七斤多的胖头鱼。用他的话说,这大冬天干体力活,好歹得吃上一口热乎的。
挖渠的第二十一天,这天下午不到五点,三人的施工被一通电话打断了。电话是孔仁杰打来的,说是董春梁在自家门前摔倒,不省人事。村里仅有的三辆面包车,一辆在县城卖货,一辆开去了外地,还有一辆就是孔仁杰的,不巧几天前送去县里维修了。
“现在人在哪儿?”孙志钢问。
“德福找于老三,开着三轮车往县医院赶呢。德福家的三轮车也坏了。”孔仁杰回答说。
“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挂断电话,孙志钢把李锐和朱凡志留在工地,自己开着车去追于老三。
大约十五分钟后,孙志钢追上了于老三。董春梁平躺在车厢里,仍然处于昏迷状态。这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气温达到了零下三十八度。董春梁尽管周身裹着棉被,但露在外面的一张脸还是被冻得发青。孙志钢赶忙和董德福、于老三一起把董春梁抬到车里,一脚油门,直奔县医院。
董春梁是突发脑溢血,县里医疗条件有限,医院唯一有过治疗经验的朴大夫很不凑巧地去了北京。没办法,孙志钢又开着车,连夜把人送去了省城的第一医院。路上,他托朋友联系了医院脑科主任医师,尽可能详尽地介绍了董春梁的情况。
人是半夜十二点左右送进的医院,随即被推进了手术室。早上太阳升起前,手术结束。因为送医还算及时,加上医院提前准备,董春梁的手术很顺利。
“谢谢!”扑通一声,董德福跪在了孙志钢面前。
董春梁这次就医的事情,成为了修渠的一个关键转折。两天后,孙志钢帮着董德福打点好医院的事情,便返回了东箭村。这两天,村里下了一场大雪,积雪达到半米深。去到工地,除了李锐和朱凡志,又有十来个人加入进来。这其中就有胡延东、关嘉明和张成奎。见孙志钢下了车,张成奎咧着嘴冲孙志钢憨笑,其他人也笑。
不多久,于老三和高凤霞也来了工地。除了人到场,两人身后还拖着一个皮筏子,里面用棉被捂着三个大铝盆:一盆爆炒蝲蛄,一盆猪肉炖酸菜、一盆热气腾腾的米饭。
“今天咋舍得把它拿出来了?”胡延东指着皮筏子问。
“雪大,三轮车上不来。”于老三说。
“我说于老三他媳妇,这挖渠费体力,你就不能给大家伙整点好吃的啊?”张成奎开玩笑说。
高凤霞白了一眼,说“这不是有蝲蛄嘛,酸菜里也有猪肉。”
“蝲蛄那是人家凡志拿来的。你看看这猪肉炖酸菜,猪肉在哪儿呢?是不是得拿放大镜才能找着?”
“行,待会儿给你单独加个菜。我去那边拉泡屎,没人跟你抢,都是你的。”说完,高凤霞哈哈笑了起来。
一个多月后,董春梁康复出院,回到了东箭村。回村第二天上午,由董春梁提议,召开了全体村民大会。会议达成两项议题:一是同意动用村集体资金修渠,二是决定开春以后启动退耕还林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