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第一次看清楚,疼,也是有形状的
站着疼,坐着疼,躺着也疼
只有跑起来,进入另一副身体之中
用另一种疼才能缓解疼
他向医生解释他的疼
有时是六棱锥被塞进了喉咙
有时是几朵莲花从背上绽开
还有时,是清瘦的锁骨上扎进几颗弯月
大地一片硫磺,穷苦一如无法开口的符文
我坐在阁楼,目睹他的疼:干干净净、不可名状
徘徊
他经常拿着一本书
在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
好像整座楼就剩下了他自己
他羞于开口,羞于面对自己的卑微
有一次,他把书放在台阶上对着鞠躬三下
像面对菩萨一样恭敬、庄严
后来,我才知道
那是本治疗晚期癌症的医书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或许能让
这简陋的生命再徘徊几天
纠结
有些人的后半辈子,就是要和
拳头大小的肿瘤作纠结
只是躺在床上,便满身大汗
我知道他的疼,但无法感同身受
他说不出具体哪里疼
呼吸都变得沉重了起来
吸进一块石子,呼出一座大山
后来,他无力地摇了摇头
去除所有身外之物后
他明白活着就是一场纠结
有人砸很多钱哭着也要留下他
但他却想开了一切
放弃拯救体内的自己
偏头痛
比如疼痛,从神经传输至大脑
万物都已接近混乱
搏动样的痛,一遍又一遍
啃噬我不满二十二岁的身体
烂尾楼,分叉的钢筋叠加阴影
我生活在四面都是墙的荒野
手持废铁,在空荡荡的大厦
旁观着这场偏头痛
在即将苏醒时,从九千米高空坠下
这是解决它的唯一办法
失眠史
睡眠是生活的谎言
住在山崩地裂的房屋里
他随身携带安眠药
抽离牙齿,还有一节断在
土里的骨头,接纳迟来
的雨和一场大火后的灰烬
他列出自己的罪名:高血压
偏头痛,骨质疏松,肝硬化
阳光底下,树的阴影被
一截一截点燃
那个被我叫作父亲的人
侧躺在沙发上
失眠了几个冬天
龙湖
这里原先是一片海,后来萎缩
变成一块小小的、被局限着的湖水
走在湖旁,距湖心并不遥远
我感到我正在下沉,一点一滴地下沉
最后放弃挣扎,让湖水高过头顶
让湖水,把我局限在一块更小的湖水中
阴天
就喜欢这种天气,将要下雨
但还未下之时。有时是这种凉爽
有时是对下雨本身的期待
我不带伞,也无须避雨
乌云弥漫快要掉在了地上
世间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这样
抬头看看,又有些遗憾地坐回来
慢性肺纤维化
1.
哑声而坐,默想一些心事
异乡人、工人和患者家属
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一隅
我常常凝视,在巨型建筑上
鸟的疲倦,和声音的塌陷
预示时间是寻找生命的线索
每天都有一些新名词向我靠近
有些人的模样还未经磨练
我们相互辨认,却目光逃遁
2.
男,四十六岁,矿龄十年
他的牙齿不沾一点闲言碎语
每次挂号门诊都只问:医生
这个药多少钱,还有没有便宜的
我尝试向他解释肺纤维化
的定义和治疗手段
他听不懂所有的专业名词
我举了个例子:肺从气球
变成了轮胎。不是癌症的癌症
当然后面那句话没有说
经验告诉我,危险往往隐藏于
最平静的水面上,从春天到冬天
他一直在和呼吸这件事掰扯
一种无法根治的中年疼痛
3.
刚吃过午饭,就有人唱起歌
她自认经历过所有的美好事物
即使现在离开人间也无憾
现在,她站在窗帘后面
用手扯出一件漂亮的连衣裙
窗外,塔吊,挖掘机和发动机
也没能制止她的开放
终于站直了腰背,在咳嗽几次后
她手足无措,身体里空荡荡的
窗外的声音空了,大地也空了
她躺在手术台上,接受肉体重塑
那天醒来后,她吐着新生的血液
向我们调侃说,味道有点苦